疆域和國力到了一定程度以後,一個大國的戰略方向要調整,就不是領袖人物隨口一句話的事情了。

御下的手段嚴苛,那叫孤家寡人,逆著千萬人所思所願的潮流而動,那叫獨夫。

所以成吉思汗的注意力迴轉了東面,只是一個開始。

要真正把龐大的軍政體系調動起來,要讓所有人的想法與大汗趨同,最終發起排山倒海般的行動,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引用中原降人,更主動地推行成熟的政治、軍事制度,實現更徹底的集權,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成吉思汗的視線,早就和他的注意力一樣,重新探回到了蒙古草原。

身為草原上數百年來罕見的雄主,他視線所及,便在草原上掀起了漣漪。

連草原東部邊緣的金蓮川一帶,也有聰明人感覺到了異常。

這段時間,駐在金蓮川附近的蒙古人,都是千戶那顏也裡牙思的部下。

也裡牙思曾經跟隨木華黎南下中原,打進過中都城,隨即遭到定海軍的反擊,部屬死傷殆盡,僅僅以身免,狼狽逃回。

回到草原之後,正逢塔塔兒、合塔斤、撒勒只兀惕等部轉化成的左翼各千戶紛紛動搖,拒絕成吉思汗的盟會召喚,結果遭到成吉思汗重兵突襲,殺得人頭滾滾,一口氣屠滅了三個千戶,殺了兩萬多人。

在不服之人盡數斃命之後,也裡牙思便得到了任命。

他把自家的禹兒惕也就是營盤,設在金蓮川西面,一處名叫狗濼的湖沼以北,成了事實上面對定海軍的一線。

當時也裡牙思臨時收攏的部下俱都驚恐,覺得大汗走後草原空虛,隨時會被定海軍的人殺來劫掠。

可轉眼三年過去了,定海軍並不來廝殺,這安穩日子,竟就一直這麼過著。

起初眾人不明所以,後來有人打探到一個訊息。

原來也裡牙思那顏在木華黎麾下的時候,和漢人降將、清樂軍萬戶史天倪交情很好。

史天倪曾和另一名漢兒將軍趙瑄深入草原打探,正撞上大汗的本部兵馬,史天倪差點被砍斷了手,趙瑄幾乎被萬馬踐踏而死,是也裡牙思那顏掩護了他們,縱放他們逃命。

結果等到成吉思汗西征,南面金國派來駐守金蓮川的將軍,就是那個被也裡牙思救了性命的趙瑄。

所以兩家才相安無事。

因為這個傳聞,也裡牙思那顏在蒙古部落裡的地位愈發穩固了。

但也裡牙思自己知道,這都是胡扯。

在兩國、兩軍之間,個人的交情算得什麼?如果自己和趙瑄那點順手而為的情誼能有價值,早前隨同木華黎殺入中都,手底下的蒙古人個個如狼似虎,怕不欠著幾萬條人命的血債……這又怎麼算呢?

也裡牙思攤坐在自己的大帳裡,看著幾個僕役把一個巨大的盤子端上來。

盤子裡一隻烤熟的黃羊滿臉無辜地看著也裡牙思那顏,攤開的前後腿之間滿滿當當擺著幾個銀盤,盤子上裝的是用各種野菜汁攪拌出的調料和蜂蜜。

還有兩個特別精緻的瓷瓶子,裝著從南方販來的醬油和醋汁,據說都是南朝宋國的貴人才能用得上的好東西。

他有個漢人妾室,據說流落草原之前,是北京大定府的名妓,姓李,名叫佐命。

這位李夫人生得臉似銀盆,肢體豐潤,素來最得他的寵愛。

李夫人坐在也裡牙思的下首,拿著銀刀切下一片肉來,見色澤柔嫩,滿意地向也裡牙思道:“那顏,肉已經好了.”

也裡牙思扶著肚子,挺了挺腰,試圖坐正。

試了兩下以後,他有氣無力地道:“沒胃口,吃不下,我病了.”

“死鬼,裝什麼呢……昨晚你可有力氣了,能有什麼病.”

李夫人眼波流轉,笑了起來。

她沉下腰,在地面滿鋪的綢緞上爬了兩步,趴到了也裡牙思的膝蓋上,把小刀上插著的羊肉往他嘴裡送:“張嘴,吃吧!”

這女人的嗓音柔媚的很。

也裡牙思心裡一蕩,卻連連搖頭:“愁著呢,真吃不下.”

李夫人連著送了幾次,也裡牙思拼命扭頭,臉側的絡腮鬍和下巴都沾滿了肉汁,硬是沒張嘴。

這一來,李夫人怒了。

“老孃給你臉了是吧!”

李夫人把小刀和羊肉丟回盤子裡,厲聲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全扔了餵狗!”

壩上大肥羊,昨晚上剛宰的;要是扔了,未免可惜。

也裡牙思長嘆一聲,撿起小刀,把那塊被反覆拒絕過的肉塞進嘴裡:“吃,吃……可我真是……”

“你心裡有事!早上有信使來了,你就慌了神!對不對!”

李夫人雙手叉腰,冷笑道:“那信使放了什麼屁,能把你嚇成那樣?”

也裡牙思低聲道:“別勒古臺那顏和鎮國公主,都收到了大汗的信,大汗在問,南面定海軍的形勢怎麼樣。

所以別勒古臺那顏派人到我們這裡,要我們彙報最新的情況.”

“大汗問自家的弟弟和女兒,又怎麼了?你不過是個千戶,緊張什麼?使者問什麼,你就說什麼啊!”

“大汗西征以後,信使要半年才能往來一回。

此前幾次往返,說的都是在西方草原上攻城滅國的事,這麼鄭重詢問定海軍的近況,還問得很細緻,這是頭一回.”

說到這裡,也裡牙思拽了拽自己的鬍鬚:“大面上的事,我自然如實稟報。

可是,你那頭的事情,要說麼?”

李夫人忍不住笑起來:“我那頭有什麼……”

她的笑容忽然斂去:“你是說鹽池的事?”

她聲色俱厲:“你說了?”

也裡牙思解釋道:“我沒說!我只是在想,該不該說!”

“這還用想嗎?這根本就不能說!一旦說了,好處就全沒了!”

李夫人尖聲喊著,好似拿著小刀,往也裡牙思的耳膜上刺了個破口。

“行,行,不說就不說!”

也裡牙思手腳亂擺,一用力,猛地站了起來。

兩人所提到的,是也裡牙思賴以立足草原的一樁財源。

他所控制的狗濼一帶,是個周廣將近百里的巨大鹽池。

大金國極盛時,曾在此地設立西京鹽司,作為天下七大鹽司之一。

這個鹽池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裡,每年能給大金帶來多則二十餘萬貫,少則十萬貫的鹽利。

大金所營造的鹽場,在蒙古軍攻破昌州之時,就被夷為平地,連帶著鹽場的工伕也都逃散了。

但過去兩年裡,也裡牙思藉著自家和南面大周國的私下聯絡,偷偷將這個鹽場的產量恢復了三成。

所以現在,這位蒙古那顏的隱藏身份,乃是草原和大周國北疆諸州的重要鹽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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