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髯公請看,這片浩蕩的水面便是彭澤,澤中盛產魚蝦,適才陸學士招待髯公的白柔魚和三足蝦,便是澤中特產.”

“魚蝦的滋味不錯,卻不要跟我提那個陸學士,不愛聽.”

“呵呵,是,陸學士是問得有些多……”

“何止有些多?問我是從哪裡蹦出來的?還問我父母是誰?有這麼問的嗎?我父母是誰我哪裡知道,他自己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嗎?偏要追著問,當真奇哉怪也!”

“呃……髯公想不想去燕落山看看?”

“哦?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是我春秋學士獲得上古大神禹王傳承之地,那裡有禹王洞府、神像、禹王廟,拜一拜禹王,對修行有好處,只要心誠,更可讓人一生平安.”

“哦?那倒要看看……禹王是誰?比春秋學士和鯤鵬祖師還厲害麼?”

“話說上古之時……”

獨孤太嶽陪著毛猴子髯公逛了一個月,上廬山拜訪了陸通和伍被,去燕落山給禹王燒了香,進郢都遊玩了市井之樂,去南方蠻荒之地看了風景、打了獵……

髯公最喜歡的卻是雲雨中的巫山、險峻的巫峽,此間風光壯美中帶著柔秀,環境清冷卻不孤寂,它最愛做的就是在崖邊樹椏上一坐,啃著松果,看著木排從峽上撐過,聽那艄公的號子在谷中迴盪,劈柴人的歌聲在林間悠揚……

在巫山流連忘返了多日,這一天傍晚,獨孤太嶽陪髯公坐在神女峰頂,看日頭慢慢落下,又看著滿天繁星升起,良久……

髯公忽道:“我若能長居於此,也不再求什麼了.”

獨孤太嶽道:“公若居於此,我當常來拜望.”

髯公道:“獨孤,你雖然修為不行,卻是個好人,比我見的所有人都好.”

獨孤太嶽笑道:“何至於此,不過是自覺與公意氣相投罷了,髯公八百年壽元,閱人無數,能視太嶽為友,太嶽此生之幸也。

說實話,太嶽自己也沒想到能與公結交,公畢竟是妖神而非人修,太嶽以前還真沒接觸過妖神。

當然,就算在人修之中,太嶽的朋友也不多……”

髯公道:“我活了八百年,甚至更長,究竟多少年,我也記不清了。

但見過的人,真的不多,願意和我們妖神打交道的,並且履行承諾的更是極少。

你答應帶我出來,就真的做到了,原本我還以為,你會和前幾個月來的那個女仙一樣,說了話不算數,但你真的來了……”

“女仙?”

“採茶的那個.”

“茶姥?”

“是吧……”

“她答應帶您去鏞城世?”

“也沒說是哪個世,我也是頭一次見她,來了以後先去採了樹上的嫩芽,我又沒管她,採完離開就是了,非要到處找我,找到以後說她是茶姥,打算以後帶我出去轉轉。

奇怪的人……又不是我提出來的,她主動找的我嘛,說好了又不算話……”

在髯公的抱怨中,獨孤太嶽怔怔不語,良久方道:“髯公以後就在我春秋世定居吧,巫山諸峰,您可隨意選擇一峰,只要付一百萬五彩石,這一峰今後就是您的家園,學宮保障您的權利,不經您同意,您都可以處置.”

髯公問:“需要支付那麼多五彩石嗎?我沒有怎麼辦?”

獨孤太嶽道:“好辦,學宮已經同意,專門為您特事特辦,如果您願意,可以加入學宮,成為一名外籍鎮山使,學宮比照學士待遇,每年支付您三萬五彩石酬勞,只需要三十多年,您就可以徹底佔據所選擇的山峰,學宮還免費贈送一套煉製殿宇,供您日常起居.”

髯公想了想,道:“聽上去不錯,那就請獨孤幫我吧……”它手指右方一座山峰:“神女第七峰.”

獨孤太嶽含笑點頭:“自今往後,第七峰就是您的了.”

遵照大學士吳升的指示,拜外籍鎮山使尤其需要儀式感,於是在廬山萬仙殿中,當著數十名學宮學士、奉行的面,由鬼谷子親自為髯公頒發委任狀,並將第一年的三萬五彩石發給它。

同時,鬼谷子向髯公展示了一份神女第七峰的地契,地契上還沒有填注主人名諱,他表示,只要髯公交足一百萬購峰款,這份地契就將把它的名字列於其上,可以傳諸子子孫孫。

髯公將委任狀收好,看著那份近在眼前卻拿不到手的地契,撓了撓頭,轉手便將五彩石交給了獨孤太嶽,獨孤太嶽笑而納之。

隨後,盤師將陪同髯公前往神女第七峰,和它商議殿宇的煉製事宜,這場儀式就算完成了。

髯公問獨孤太嶽:“獨孤,你隨我去第七峰嗎?幫我想想該煉座什麼樣的大殿.”

獨孤太嶽道:“抱歉了髯公,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等我從虛空返回,就立刻去髯公的家園做客,髯公可要準備好靈果和靈酒招待我啊.”

髯公小聲道:“你放心,我最擅長釀酒,知道為什麼選第七峰麼?那裡有很多古樹長了不少樹洞,釀製果酒最合適不過,等你回來,包你喝個夠!”

獨孤太嶽含笑答應了,目送髯公離開,自己則向著東嶽急趕,出了天門,轉頭就進了扶桑世,直奔棲霞山。

這一次,獨孤太嶽沉下心來,沒有再直接拜訪,也沒有向山下村民打探訊息,而是靜靜守候在棲霞山下,默默關注著山上的動靜。

一個煉虛修士盯梢一位合道仙神,尤其是在確定了最大嫌疑的時候,是絕對不能稍有疏忽的,只要一個疏忽,他獨孤太嶽的屍骨就有可能從此埋在棲霞山的泥土裡。

等到第七天時,他鎖定了茶姥的動向——茶姥從外界回來了,然後繼續耐心守候著。

這一守,就是三個多月,其間有人上山拜訪,多為慕名而來,求購靈茶,又或者請教茶道;也有茶姥下山的時候,獨孤太嶽便使用神藏見光符查其行蹤,發現茶姥沒有走遠,只在附近百十里內兜兜轉轉。

一直等到第一場雪落下,將棲霞山覆蓋在銀裝素裹中時,茶姥再一次出行,而這一次,卻不同往日,茶姥選擇了夜間出行,獨孤太嶽的心立刻就繃了起來,直覺告訴自己,案情要浮出水面了。

果然,在神藏見光符的追攝下,茶姥的行蹤和往日大為不同,直奔東嶽而去,消失在天門之外。

雖然不知道茶姥究竟去了哪一世,但獨孤太嶽依舊做的是二選一,他選擇了北陰世,因為北陰世離得近。

小半個時辰之後,再次進入那片昏暗的天地,看著那黑雲密佈、雷電交加的天空,遠眺一處處噴湧著岩漿的火山,以及光禿禿的群山和滿是墳塋的荒原,心中不停禱告:“不要是這裡,不要是這裡......”

天門外,神藏見光符的光瀾四下擴散出去,在十餘丈外掃出一道清晰的氣息反饋,茶姥的氣息。

獨孤太嶽哀嘆一聲,硬著頭皮追攝了下去。

北陰世的追攝行動與和陽世一樣困難,不同之處在於,和陽世的光瀾經常被風雪吹散,而北陰世則常常遇到突發的岩溶,將光瀾阻斷,好在獨孤太嶽準備充足,神藏見光符帶了上百張之多,便沒有出現意外,追到了一座殘破的鬼城前。

茶姥入城了。

鬼城森森,城頭豎著杆大旗,旗面殘缺了大半,獨孤太嶽辨認多時,才認出來,此城名“桃丘”。

城名尚可一聽,但進出城門的這些鬼物就很是不堪了,各種相貌奇形怪狀,各種缺胳膊少腿掉腦袋,各種蹦走跳躍飄移,相當詭異。

獨孤太嶽是初見鬼城,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如果不是間或有別世合道出入正常,他還真難以克服心頭那點既毛骨悚然、又噁心無比的不適感。

跟著同為煉虛的某個異世修士進了城門,對方還衝他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頭一次來?”

獨孤太嶽道:“啊,頭一次.”

對方道:“別怕,就當他們是妖就好了,莫為外相所惑.”

獨孤太嶽點了點頭:“多謝.”

對方沒再多說,順著一條街巷走了,獨孤太嶽等了個城門無鬼的空檔,再次打出神藏見光符,順著茶姥反饋的氣息來到一處廢園外,檢視四下無鬼,於是縱身上了一旁的鬼樓。

獨孤太嶽做過一些功課,在鬼樓上屏住氣息,緊盯著荒原裡的幾座墳頭,他知道北陰世的鬼修大部分都住在地下,門戶便是立著石碑的墳塋。

這座荒園佔地很大,幾座墳塋都不小,尤其正中央那座大墳,碑高丈許,墳頭至少也有六七丈闊,也不知是什麼厲鬼的府邸。

一邊盯著荒園,一邊也做好了打算,取了地氈、頭枕出來,若被荒園主人察覺,就說自己準備在這高樓上住幾日,暫作棲身。

鬼城之中難辨時辰,也無日夜交替,獨孤太嶽貓在這鬼樓中,從高處遠遠盯了不知多久,忽見正中石碑向旁移開,露出道墓門,茶姥自墓門中出來,左右看了幾眼,越牆而出。

獨孤太嶽也不急,盯著那墓門,心裡盤算著,怎麼才能進去查驗一番,正思量間,園外又有了動靜,一襲黑衣自樓頂上方掠過,悄無聲息,駭了他一跳。

這黑衣鬼手中提著個人,落在中央墳塋的墓門前,將那人往地上一擲,向墓中道:“離阿,我們被人盯上了!”

獨孤太嶽立時心頭狂跳,準備隨時以太嶽金斗護身,而且他也聽明白了,離阿之名,正是北陰世四月合道的三名鬼王之一。

如果自己真被發現,恐怕難以生還了!

從黑漆漆的墓門中走出一位,身高丈許,身形雄壯,每一步都引來荒園、甚至獨孤太嶽藏身之處這座鬼樓的震顫。

他披著殘破戰甲,甲片晃動中咔嚓咔嚓的磨響聲,聽得獨孤太嶽從舌根酸到耳尖。

“太常兄,這是何人?”

他指著地上癱臥者問道。

錢太常,這是北陰世四月合道的又一位鬼王。

線索終於串上了,茶姥是鏞城世女仙,對鏞城世靈眼狀況知根知底,她今日來拜訪的離阿和眼前的錢太常都是四月合道的鬼王,要說與靈眼盜掘一案無關,獨孤太嶽怎麼都無法相信。

“來時發現他跟在我身後,也不知是誰,順便提了過來.”

錢太常在那人身上一拍,頓時引發一陣慘呼。

“為何跟著本王?說出來免你吃苦.”

“大王誤會了,小修乃一介酒商,並非刻意跟隨,實是想向大王薦一靈酒.”

“還敢說謊?遠遠吊在本王身後,自陰風峽至此,盯了五六十里地了吧?”

“小修冤啊,絕不是盯著大王,大王其行甚速,小修追之不及……啊!”

又是一聲慘呼,被錢太常在額頭點了一指,疼得慘呼連連。

此人第一句回答傳出來時,獨孤太嶽就知道是誰了,羅學士身邊親隨門客,符師愚生。

而且他也知道,接下來愚生會說些什麼,又聽了幾句,聽到愚生再次重複了陰風峽這個地名後,獨孤太嶽小心翼翼從鬼樓的另一側輕輕向下,一尺一尺,一層一層,儘量不催動真元,不使用道法,扒著欄杆、窗欞、簷角,悄無聲息的落地,一步一步逐漸遠離……

然後加速離去,到城門下時,又瞥見了之前入城時見過的那位修士,匆忙打聽了陰風峽的方向,拼命趕去。

這應該是獨孤太嶽印象中趕得最快的一次路,五六十里路,不到一刻時便至,剛入峽口,便聽有人招呼:“獨孤!”

果然在這裡!

峽口內一處山坳下,正是羅凌甫和蕭劍師。

“羅學士,愚生被錢太常抓了!”

羅凌甫臉色變了:“怎麼回事?”

獨孤太嶽道:“我追查茶姥,一直跟到這桃丘城,茶姥有重大嫌疑,她去了離阿的墓穴,不知談了些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離開,錢太常便抓了愚生去見離阿,所幸他只是起疑,拷問之下,愚生照預定答的話,我不敢再留下去,趕緊過來報信.”

羅凌甫點頭道:“別亂了陣腳,一切如常.”

獨孤太嶽問:“酒準備好了麼?”

蕭劍師在旁道:“獨孤記住,以此間陰風入酒、熔漿暖發酒,都在埋在地下,一共三十六壇,埋酒處都有標記.”

獨孤太嶽點頭:“明白了。

我這裡還有一罈鳳台販售的極品靈酒羅浮白,也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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