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行眾的行為,縱是聰明如李然,也並不完全能夠將其琢摸透的。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

既然慶封之亂乃是暗行眾在幕後所安排下的,那麼慶封之所以會去往吳國,那也一定是他們的安排。

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暗行眾如此策劃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說到底,慶封在齊國為相時,好歹也是暗行眾的七名主事之一。

他在齊國的影響力及權力都不可謂不深厚。

若暗行眾真如慶封他自己所言的那般,乃是一個由各國權貴所互為聯合構成的組織,那暗行眾將慶封趕去吳國的目又究竟是什麼呢?

難道說……只因為在齊國,他們已經物色了一個比慶封更適合的人選?

“小子,你的意思是?這一切的背後其實都是暗行眾的安排?”

慶封顯然是有些不太同意李然的這種猜測。

這也難怪,畢竟他對於暗行眾,本就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信任與著迷。

所以,對於這一言論,他的眼神中不經意間不由隱隱透出了一絲的不屑。

“哦?大夫難道還是不信?”

“老夫自然不信.”

如果說李然一開始猜測慶封之亂乃是暗行眾所為,慶封還有些能信。

那麼讓他出逃吳國,慶封便是打死都不會相信。

因為這兩件事,從最終的結果上看,乃是邏輯完全相反的兩件事。

驅逐慶封離開齊國,導致慶封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而驅使他去吳國,最終卻讓他成為了鍾離國的國君,東山再起。

倘若這兩件當真都是暗行眾所為,那他們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才這樣做的呢?

難道說他們只是為了讓慶封感受一下大起大落的滋味?

這種完全矛盾的做法,簡直可以被看做是“荒謬絕倫”。

慶封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對李然的猜測是嗤之以鼻,他完全不相信他所偏執的暗行眾,會無聊到這種地步。

更何況,在它看來,這也完全不是暗行眾一貫以來的行事風格。

“可是大夫想過沒有?”

李然眼神忽的凜冽,盯著慶封道:

“你之所以能夠成為鍾離國的國君,難道只是因為你以前身為齊相的身份?”

慶封在逃到吳國後沒多久,就被當時的吳王諸樊給封為了鍾離國國君。

當時的吳王諸樊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難道僅僅是因為慶封以前在齊國為相,他為了彰顯吳國對於別國人才的重視?所以才這麼做的?

顯然不是。

從後面的一系列事情來看,鍾離國的存在,顯然是對於吳國是大有裨益的。

無論是戰略物資的輸送,亦或是對於他本身的戰略擴張。

自此之後,吳國在與楚國爭雄的道路上也走得可謂是更加的堅實,且更有了幾分把握。

而慶封的齊人身份,可以說,仰仗著原本齊楚之間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以及齊國乃姜姓之邦的身份,顯然由齊人來充當這一可以從中斡旋的角色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再加上他雖已經不是暗行眾的主事,可他仍是暗行眾其中一員,有這一層身份在,他這個鍾離國國君的作用當然就更要比想象中的還要大。

所以讓慶封成為鍾離國國君,無論是對吳國而言,還是對於整個中原而言,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呵呵,就是當真如你所言那又如何?”

“老夫這些年在鍾離國忍辱負重,為的便是有朝一日重返七君之列!”

慶封的意思很明白,無論這一切是不是暗行眾安排,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

因為他在鍾離國做的這些事,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重回巔峰。

倘若,之前的種種還當真是暗行眾所安排的,那他或許還反倒是更加喜聞樂見了。

這讓李然一時感到十分的不解,他不禁是皺眉看著慶封問道:

“即便是被利用至此,你居然也毫不在意?”

“利用?呵呵,你這豎子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啊!”

慶封忽的一笑,臉上不屑之色頓時滿溢,並是嗤笑一聲後言道:

“你李然好歹也是個知書明理的,且洞察人心之人,居然也能說出這等的渾話來?古往今來,凡是史書所載的,又有幾人不是在利用別人的同時又為他人所利用?”

“想我興週五百年之太公姜子牙,文王之所賴。

難道這不是利用?”

“況且,你敢說你在曲阜扶持魯侯上位之時,就沒有想過要利用旁人之力?那你與晉國的韓起與羊舌肸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而你如今在楚國,這種種的策劃之中,難道就不是為楚王所利用?”

“大家不過都是同命之人?又何分彼此呢?”

話音落下,條石堆砌而成的監牢內頓時鴉雀無聲,饒是孫武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靜默思索起來。

慶封說的顯然沒有問題,而且放眼整個時代,整個世界,他的這種說法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點。

在這樣的世道下,人與人之間本就充滿了“利用”與“被利用”,而各個勢力,無論是家族,亦或是邦國,為了強大,為了能夠延續輝煌,也都在千方百計的“百般利用”他人。

而暗行眾作為穿插於各國之間的地下組織,更是對此不亦樂乎,這又有什麼問題?

這難道不是這個時代的現狀?

難道這不是人性的體現?

大家既然都這麼幹,暗行眾也這麼幹,那又有什麼問題呢?

況且,慶封作為暗行眾的一員,暗行眾對他的利用充其量也只能稱之為“組織安排”罷了。

李然的臉上滿是失望。

他當然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也知道這時代裡的人對於權利的追求都是何等的“瘋狂”。

可是當慶封將這一切都捅破,將這一切原本的樣貌都呈現在他眼前時,他內心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

他原本還對這個時代擁有著一絲的敬畏。

然而,現如今看來,這一切都終究逃脫不了“人性”。

“如此說,大夫當真的覺得如此依舊是值得的咯?”

想了很久,李然才問出這個問題。

既然被利用已然成為一種常態,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於慶封自己而言,這樣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只要能重回七君之列,這一切當然值得!”

而慶封則給了他最為肯定的回答。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泛著光芒。

“小子,你以為老夫在吳國活動多年為的是什麼?是回齊國?還是想著有朝一日會成為吳國的相卿?”

“呵呵,當然不是!”

“這一切,都只為了重回七君之列!”

或許,從慶封離開齊國開始,他的後半生便都只是在為了這一個目的而不斷的前行著。

無論是否被利用,也無論他個人的價值是否得到體現,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那麼這一切在他看來就都是值得的。

——

第325章_暗行眾才代表未來

暗行眾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何以竟是能讓原本在齊國已是隻手遮天的慶封還如此的為之著迷?

它到底又擁有什麼樣的魔力,能夠讓各國權貴趨之若鶩?

李然皺眉看著慶封,一時竟無言以對。

他不禁又想了想,隨後繼續問道:

“大夫你為何對這一位置竟執著到如此的地步?”

在李然的意識裡,能有如此魔力,讓人著迷無法自拔的組織,通常都只有一個稱呼——傳銷。

而如果真的各國的權貴如今都深陷於如此的傳銷組織的時候,這種後果顯然是極為可怕的。

只不過,慶封顯然並不認同李然的這種觀點。

因為在他看來,暗行眾掌握著這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非世襲制的權力分配方式。

他用一句話回答了李然:

“暗行眾才代表了未來.”

“未來?”

聽到這裡,李然當場就怔住了。

這世上應該還沒有人比他更知道未來是何種的模樣吧?

暗行眾能代表什麼樣的未來?

它憑什麼代表未來?

“夏商有制,周成典章。

自古人以等階而分,皆是如此.”

“可夏商周的君王們都不知道的是,這種制度最不合理之處並不在於制定這種制度的人,而在於這制度本身就存在破綻.”

“自古君王皆稱天命,天命如此,所以這世上的一切便都是他們的。

不管是否合理,不管是否能經得起天意的推敲,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可以用這‘天命’二字囊括其中.”

“君是君來,臣是臣。

然而縱觀三朝,君臣顛倒,上下反目,天命這種東西看來又是何等的荒謬?”

“而我等暗行眾,乃專司以下克上,以陰制陽,以合理規章不合理,以人道而制王道!”

“新老之交替往復,這才是這世上亙古不變的真理!世上所有新生的一切都將取代老舊的,無論是制度還是王朝!”

若按說慶封的這番話,其體現出來的目光其實的確是極為長遠的。

而且,也是值得細細推敲一番的。

這與後世的那一句驚世駭俗之語可謂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確實,沒有誰能夠規定誰生下來就註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天命”這種東西之所以會被命名出來,可不就是為了能夠更簡便的去馭人嗎?

所以,真正的智者從來都不認天命的。

可慶封的這番話,自從他穿越至這一時代後,李然卻還從未從其他人的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言論。

即便是在楚國,一個民風彪悍致斯,思想亦是混雜的國度內,他也從未聽到這樣的論調。

這又是為什麼呢?

楚國不是最先稱王的國家麼?他們不是最反感所謂的周禮與天命麼?

不,不對。

楚國反感的,只是他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所以才想極力的想證明自己,於是楚武王才稱王了而已。

換句話說,楚國雖是反“天命”而行事的,但是他又無時無刻,自始至終都是活在了“天命”的陰影之中。

但凡當時的周王室乃至中原諸國,能給予楚國應有的尊重,想必楚武王也必然不會頭腦一熱,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直接稱王了。

所以,楚人反對天命,說到底其實都是假的。

而如今慶封所說的,這才是真正的“逆天而為”。

想到這裡,李然這才突然發現,這一時代的人,雖然明面上都是遵天命的。

畢竟這一面旗幟乃是他們統治階級的根基,它是如此的閃耀奪目,也絕不容他們去反對。

但其實呢?陽奉陰違的人那可是大有人在的。

就譬如眼前的慶封,若不是今日他是有求於自己,慶封那也斷然是不會對自己如此說的。

而有此共識之人,那必然是不止他一個的。

也正是這些人,組成了如今所謂的暗行眾。

這幫人,應當就是這一時代最反感天命和周禮的人了。

“所以……”

“所以老夫置身其中,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堂堂正正的成為一國之君!”

說了許多,當慶封最後這目的脫口而出的時候,李然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了。

他原本以為慶封,或者說暗行眾能夠懷揣更為遠大的目標,甚至可以與後世的智者相提並論。

然而,慶封的這一句話,卻是瞬間令自己的格局是落了下乘。

成為名正言順的一國之君,便是他的終極目標。

這是何等的落俗?

“那你們就從未想過利用這樣一個龐大無比的組織,利用這些看起來與當下格格不入的思想,去做一些前所未有之創舉?”

“成為一國之君,便是你的目標?”

李然不禁如此問道。

慶封聞聲一怔,冷笑道:

“我們要改變的,就是這整個天下的格局。

當這個天下為之改變,則世上之人自然也會隨之改變,這又有什麼區別?”

“不,你們不是想改變世界,你們想的只是‘掠奪’,或者說,是奪取這個世界的統治權,僅此而已!”

李然的回答一時鏗鏘有力。

“哼!豎子而已,隨你如何說吧。

畢竟你還是太年輕了,許多事與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話到這裡,慶封的詭辯似乎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理性。

而李然對於繼續深入這個話題,也一時沒了興趣,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暗行眾的目的。

一個貫穿各國權貴的龐大組織,利用各自資源謀求他們各自的利益。

架空君權,甚至顛覆君權,使他們得以從陰暗的角落裡操縱全域性,成為這天底下的實質話事人。

這就是他們最終的目的。

果然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們的身上始終烙印著這時代最鮮明的特徵。

“可你當初既然已經成為鍾離國的國君,又為何還不知足呢?”

既然是成為一國之君,按理說慶封應該已經成功了。

鍾離國好歹那也是周王室的分封國,雖然地位沒有其他諸國那樣,可名義上始終是能得到國際認可的國家。

然而慶封卻仍未滿足。

“知足?呵呵.”

“鍾離國說到底,不過就是吳國的棋子罷了,而吳國也不過是暗行眾的棋子.”

“老夫成為鍾離國的國君,說穿了不過是為了儘可能的去討好他們而已,這樣的國君形如傀儡,哪又能稱得上是名正言順?”

慶封想要的顯然更多。

鍾離國國君這個位置,在他看來,還是太過侷限了。

並不能讓他為所欲為,也並不是所謂的真正的一國之君。

而當李然聽完這話,心神頓時一震。

吳國果然也只是暗行眾的棋子!

那麼從現有的資訊來看,魯國,宋國,晉國,齊國,吳國甚至是楚國,應該是都有了暗行眾的人!

換句話說,這天下,可能都已經在暗行眾的掌控之中了!

可怕。

李然一時感到有些後背發涼。

因為,他從未想象過,這天底下居然會有如此一個龐大的底下組織,而且已經是龐大到直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而這樣一個組織,其中所蘊含的能量,那也是可想而知的。

“不,絕不能讓他們起勢!”

李然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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