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望向觀從,多少有些震驚。

觀從見狀,亦知李然心中所想,便是繼續言道:

“其實,這其中的道理本都是顯而易見的。

少主之所以不曾想過,一來是乃是因為關心則亂,如今心中所思所想,皆為少夫人以及之前魯侯的病情所移,二來則是少主心思純正,以至於想不出如此‘歹毒’的點子來!”

“畢竟所謂‘死者為大’,少主定是想不出此等‘死後辱其名’之法的,但觀從卻不同,這等事情觀從自幼便是見得多了,也實是沒有其他的能耐,故而在這些個詭譎之術上算是略高於常人.”

“少主素來追求以德服人,寬以待人。

少主心胸廣闊,行的乃是乾乾大道。

唯有觀從走的是詭譎小道,呵呵,實不足與外人道也!”

李然對於觀從的誇讚,知道他這不過是一番寬慰之言,倒是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繼續問道:

“既如此……子玉具體的計劃又是如何?可否細細說來?”

觀從嘴角一斜,並是自信滿滿道:

“此事不勞少主費心,少主只需給得在下一件信物,讓觀從全權處理和魯國方面的交涉之事,觀從必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不會漏出絲毫的破綻!”

李然心中依然是有些顧慮,他對觀從倒也並非是不信任,實在是他太瞭解這個人,此人做事往往不計後果。

如果拿行醫來做比較,他這人就是動不動就用猛劑的那種。

但念及觀從他畢竟與自己是共過患難的,觀從這一番終究是好意。

再加上觀從作為“道紀”的成員,維持天下之秩守本就也是他身為“道紀”的分內之事。

就這一點來說,他和觀從其實也並無二致。

更何況,他李然亦正如觀從所說的那樣,“關心則亂”之下,他李然早已是有些心神俱疲了。

既然自己無意來管教此事,那他又為何要妨礙觀從呢?

想到這裡,於是李然便解下了隨身的玉佩,這玉佩乃是李然接任周王室太史之位時,周王匄所親賜予他的。

上面的竹簡印跡,可代表李然的身份。

觀從拿在手中,面露喜色:

“少主安心,只管靜待觀從的好訊息便是.”

李然目送觀從離開,隨後嘆息一口,便是去陪伴祭樂了。

晚上的時候,李然安頓祭樂睡下,便抽身來到魯侯稠的靈堂。

凌人(掌管藏冰的官員)此刻正在換冰,棺材的密封性本就極好,加上外面又套了一尊棺槨,再置於冰塊,棺槨之內寒氣可謂逼人。

孔丘和幾個弟子正在守靈,李然朝棺槨行禮之後,也跪在一旁,陪伴魯侯稠一陣,這才喚上孔丘一起出去,又叫上了孫武。

畢竟,對於觀從欲以他的名義處理季氏迎回魯侯遺體的事宜,他也還是要聽聽眾人的意見。

他們直接前往了子家羈的府邸,但走到了半路,一名年輕人竟是匆忙趕了上來,卻是孔子新招的一名年輕弟子。

複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尚不滿弱冠之年,所以此時他的臉上還稍顯得有幾分稚氣。

不過,此人雖顯稚氣,但他的能力卻是算得出類拔萃。

以至於即便是李然,對他也是頗有幾分印象。

這個端木賜,本來是衛國人,在衛國家境甚好,家中也是有幾個閒錢。

在得聞了魯國孔丘的大名和事蹟後,便毅然決定前來拜師學禮,志於以後能夠出仕。

而彼時孔丘卻正巧因魯侯出奔而隨其左右,居無定所。

此子來了魯國,尋不見人,卻也不氣餒,竟是遊走四處索跡追尋,最後終於是尋到了孔丘,並拜入其門下。

而且根據孔丘的說法,端木賜這一路之上,一面找他,卻是一面賺錢,竟然到頭來不僅是路費絲毫未動,反倒是利用各國之間的物價差,賺到了不少錢。

所以,從這個端木賜身上,李然倒是看到了幾分當年范蠡的影子。

端木賜來到孔丘身邊,低聲道:

“師尊這是要去往何處?”

孔丘看了端木賜一眼:

“哦,是賜啊,我等有事相商,你且去替為師守靈,為師去去便來.”

而李然卻是心中一動:

“倒也無妨,且讓子貢一起去吧,子貢曾遊歷四方,也是頗有一番見識,此刻正好也能聽聽他的見解.”

孔丘聽得李然如此說,那自然也不會再多加阻攔,於是大家便一起來到了子家羈的府邸。

因國君新喪,子家羈又年事已高,所以白日裡在靈堂守候,晚上回來便要歇息。

他本已睡下,但在得知李然竟是帶人一同前來議事,又當即是匆匆起床,整好衣冠後來到堂廳與眾人見面。

眾人一番見禮後,李然也是開門見山,表示關於魯侯歸國一事,他已準備交由觀從全權處置,卻不知道眾人的意見。

只聽子家羈亦是嘆息一聲:

“哎……羈老矣,不欲再管這些。

待到魯侯歸國之日,羈便想去齊國認祖歸宗,就此隱退,不再過問世事!”

“所以,此事還請太史自行決斷即可,羈並無任何的看法!”

要說這子家羈不是家在魯國嗎?怎麼會選擇去齊國認祖歸宗呢?

只因其先祖公孫歸父當年乃是逃往了齊國,在齊國尚還有他們一脈的族人,雖未受齊國重視,但也算得是有一處可安身之地。

李然知道子家羈心意已決,也不便勸說,唯有嘆息一聲。

而孫武,畢竟他是更為了解觀從為人的,所以當即說道:

“先生,魯侯已薨,但歸國之事依舊不容小覷。

將此等大事交給子玉,武覺得似有不妥。

此人辦事,多為……多有詭譎,若是處置不當,讓魯侯身後受辱,實是有些不妥!”

李然不由得苦笑,孫武嫉惡如仇,他和觀從確是水火不容。

而他二人之所以能夠相處,也完全是因為有他李然在,否則孫武是連搭理都不會與他搭理的。

而觀從的計劃,在孫武看來,勢必是會讓魯侯受辱。

畢竟也唯有如此,才能讓世人更加清楚明白的看清楚季氏的真實面目。

孔丘對觀從也不甚瞭解,但他這段時日跟此人一同操辦魯侯稠的殯禮,觀從畢竟也做過卜尹,對於周禮那一套繁文縟節也是頗有研究,所以孔丘對此人的印象倒還不錯。

“吾觀子玉,倒是頗為知禮,他若是願出得一份力,倒也不錯.”

端木賜見師尊發話,則亦是從旁言道:

“平日裡,賜最喜與子玉兄言道,子玉兄為人雖是城府極深,但又頗為知禮曉義。

看問題往往能入木三分,如果先生將此事予他交辦,賜也以為他乃是不二人選!”

孔丘聽罷,卻是不由呵斥道:

“賜!你又哪裡知道這些事?不要在此對他人妄加評論!”

端木賜聞言,立刻是眼觀鼻,鼻觀心,低著腦袋在那不再多言。

其實,孔丘倒也不是要壓制自己弟子的想法,更何況,他曾經也跟自己的弟子們說過:

“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其意便是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年長一些,就不敢說話,對弟子們的各抒己見,還是放之任之的。

只不過,一方面在此這種場合之下,任何旁人的主觀評論往往會決定主事之人的判斷。

而觀從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們又怎麼可能瞭解到全部呢?

而且,對於端木賜的心性,孔丘對他也是頗為了解。

知道他仗著自己的聰敏,最喜歡是對他人品頭論足。

但是這種做派,若是不稍加抑制,也怕他日後是要吃大虧的。

所以,綜此二者,孔丘才會當場是將端木賜給如此訓誡一番。

隨後,只聽孔丘是繼續向李然言道:

“此事還需得太史作主,觀子玉既侍先生為主,想必先生也早已有了決斷。

無論如何,我等只管聽從便是,對此絕無二言.”

李然聽罷,不由是點了點頭,又猶豫了好一陣子,才隨後言道:

“既如此……那便讓子玉來操辦此事吧!”

——

第539章_忠良空飲狠

李然作為周王室太史,又因祭樂乃是魯侯稠阿姊的這一層關係,李然便等於是兩位公子的姑爺,加之子家羈已經決心隱退。

所以眾人此刻都視李然為主,他既是拍板了此事,那旁人便不會再多說什麼。

次日,李然便示意觀從可以著手操辦此事。

於是,觀從當即是召集起了當年跟隨魯侯稠一起攻打季氏的那一波人,表示要他們護送魯侯的靈柩回魯國。

這些人得聞,不由是一陣面面相覷。

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和季氏有仇怨的,回去無異於是羊入虎口。

是以,他們心中都很是擔心,無人敢應。

見眾人皆不想冒險回國,觀從則是不慌不忙的拿出了李然的玉佩。

“在下已得李太史和子家大夫首肯,在鄆邑全權處置魯侯身後之事。

爾等若是不從,便是抗命不尊!”

“而且,季孫大夫也早已是有言在先,但凡回去之人,往事皆可既往不咎!此事,一旁的叔孫大夫也可以為證,爾等不必擔心!”

眾人一見如此,也是無法,而叔孫不敢為了能順利的迎回魯侯的遺體,當場自然也不會反駁。

於是,這幾百號人便在觀從的帶領下,和叔孫不敢一起,護送著魯侯的棺槨,從鄆邑始發曲阜。

李然、子家羈陪伴著公衍和公為揮淚送至城門口。

這時,李然亦是陡然發現觀從所帶之人,竟都是曾經和季氏有過節之人。

在驚歎觀從情報工作細緻之餘,心中亦是隱約感覺有些不安。

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以他也只得是囑咐道:

“子玉,萬勿要以大局為重!”

觀從面朝李然,躬身作揖辭道:

“諾!從自當是將此事辦得妥當!”

李然欲上前再言,觀從卻是搶先言道:

“少主放心,觀從辦事絕無貳心!”

李然見狀,卻依舊有些不放心的點了點頭:

“嗯……出發吧……”

觀從又是躬身一禮,轉身便是帶隊往曲阜而去。

待到這些人漸漸遠去,子家羈則是直接跪在公衍和公為面前。

“二位公子,臣已老邁,時日無多,還望二位公子能准許臣告老……”

公衍和公為一起上前攙扶起子家羈,公衍用他那甚是稚嫩的嗓音言道:

“子家大夫何故如此?如今君父已薨,我兄弟二人更是舉目無親。

這些年來,唯有聆聽大夫教誨,猶如君父,還請子家大夫能留下協助……”

子家羈聞言,又是閉目仰天長嘆一聲: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之間已然遲暮。

臣已無力再侍奉二位公子,實是力有不逮,對不住二位公子了。

如今幸有李太史在此坐鎮,那季孫意如想來也不敢冒然再犯鄆邑,二位公子當可安然無虞。

還請二位公子,能成全老臣之心願.”

公衍嘆息一聲,最終也只得答應下來。

子家羈和現在送魯侯稠的靈柩歸國的那幫人並不相同,他此前是一直在想著如何護送魯侯稠回去重拾朝政的。

而臧昭伯等人和季氏的仇怨頗深,當初為了避免人心不齊,還曾是起過了一份盟書,要求出逃的人必須一齊盟誓。

盟書上寫著:

“戮力壹心,好惡同之。

信罪之有無,繾綣從之,無通外內.”

大致意思就是:大家要團結一致,不能夠裡通國內,外通國外,更不能離棄君上。

而當時眾人們也都紛紛在上面是歃血為盟。

唯獨端到子家羈面前之時,他卻當場一口拒絕,並是說道:

“爾等訂立這樣的盟書,就是陷君於難,簡直就是罪大惡極,我子家羈絕不參與這樣的盟誓!”

“你們這些人擁簇著君上流亡,是唯恐天下不亂而厭惡被安定下來,我子家羈焉可與你們同志?你們陷君於難,罪孰大焉!而且,我子家羈是鐵定要通外內而離開君上身邊的,我所為的,乃是能夠讓君上趕緊回國!不與國內互通,不與外邦聯合,僅憑爾等烏合之眾,又能有何作為?你們又將憑什麼守住這裡?”

可見,當時的子家羈始終認為,魯侯流亡在外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所以,就這一點而言,就連季孫意如當時也都是措打了算盤,以為子家羈是可以被自己籠絡的物件。

但就子家羈的真實想法而言,如今魯侯稠既然已薨,那他又何必再糾結於自己回不回國呢?

君上生前既不能奉其歸國,那對他而言便是恥辱。

既如此,他又豈能再回魯國而自取其辱呢?

由此可見,這子家羈還真是魯國的君子。

李然知道他的心意,也自知無法勸說,便和孔丘一起,將其送上了馬車。

子家羈緊緊握著孔丘的手,他們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自是會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來。

“仲尼,你正值壯年,若有機會,還需得歸國入仕,切不可就此灰心喪意!魯國如今就缺得如你這般的大才啊!”

其實,孔丘如今對於自己的前途,對於魯國的前景也是一片茫然。

所以,他聽得此言亦是嘆息搖頭道:

“可惜如今季氏專權,公室衰微,丘縱是有心報國,又能如何?倒是子家大夫你,反是落得個清閒吶……”

孔丘如是自嘲般的笑道。

其實他多少也有些心灰意冷了,之前也和李然曾說過要去往別處另謀生路。

只不過現如今還是要留在鄆邑,繼續侍奉二位公子。

子家羈嘆息道:

“哎……仲尼不必如此。

世事無常,想那季氏於魯國雖是已立三世,但誰又能保得他們家業能夠繼得千秋萬代?如今世道雖是艱難,但正所謂‘剝極必復,否極泰來’。

只需靜待來日,仲尼當可大有可為!”

孔丘知道這是子家羈在鼓舞自己,也知這是子家羈對於自己所寄於的厚望,便是作揖對言道:

“多謝大夫厚意,丘並不怕沒有官位,只擔心沒有足以勝任職務的本領。

也不愁沒人知道自己,唯求能使別人都知道自己的才幹.”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

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子家羈甚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又轉過頭來與李然說道:

“子明先生,先生一直主張公室,但又大多事與願違。

尊夫人身體欠佳,如今唯願先生能念及二位公子孤苦,若是當真有機會歸國,還得先生能夠儘量周全……”

李然說道:

“子家大夫放心,只要李然在一日,便會盡力促成.”

子家羈朝李然和孔丘拱了拱手,以為重託:

“在下……告辭了……”

子家羈上得馬車,逐漸遠去……

而一代賢臣,也就此是落下了帷幕。

正所謂:

魯昭政不明,童心一言定。

強臣久擅權,讒人暗啟釁。

公族子家羈,忠正國之俊。

明達審機謀,讜言罔見聽。

群小競昏怓,懵然即篤信。

日入慝將興,終成一朝忿。

野井求諸人,胡不早如晉。

惡定而好亡,憸邪握其柄。

宛轉辱乾侯,雙琥暫受命。

平子何詐諼,言甘欲從政。

已非貌而出,無勞頻致訊。

傷哉志不伸,忠良空飲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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