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於學,甚是可嘉。”

馮大司馬把玩著手裡的舉薦信,看向羊祜的目光,卻是越發地玩味起來。

這封舉薦信無論是在大漢還是在魏國,基本都是一個笑話。

魏國的諸侯王,不過是一個名號好聽。

連姻親之間,逢年過節都不能互相問候,還想參與政治?

至於在大漢這裡,魏國的諸候王?

反賊差不多。

唯獨在馮大司馬這裡,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所以這個羊叔子,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作為大漢油脂王(劃掉),應該是鬼王,還是深謀遠慮的那種。

第一時間就感覺到,羊叔子這一回過來,與上一次似是大有不同。

當著羊祜的面,拆開舉薦信看了起來。

沒有什麼出格的話,很中規中矩。

甚至當看到“急公好義”這四個字時,馮某人甚至還輕笑了一下。

看完後,收起信,再看向羊祜。

或許是自己剛才笑的那一下,馮大司馬似乎還從羊祜眼裡看到了一絲緊張。

“叔子之意,吾已知矣。”

馮大司馬開口道,“我跟叔子說句實話,大漢皇家歡迎天下計程車子前來求學。”

“但終歸肯定是要有條件的,若不然,任誰站在學院大門前,說一句我欲求學,就能進入,那大漢皇家學院豈不是成了魚目混珠之地?”

曹志的舉薦信,嚴格來說,並不算是舉薦信。

或者說,是隻對馮大司馬有效的舉薦信。

但巧的是,馮大司馬是大漢皇家學院的山長,又是學院的創始人。

都不需要開口,只需要一個眼神示意,送一個人進去簡簡單單。

很明顯,羊祜拿著曹志的信,其實就是想從馮大司馬這裡得到進入學院許可。

不過聽到馮大司馬的話,羊祜的注意被轉移了一下:

魚目混珠?

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馮大司馬,然後恍然:

《周易參同契》有言:魚目豈為珠,蓬蒿不成檟。

莫不成馮大司馬也讀過《周易參同契》?

是了,《周易參同契》是魏伯陽所寫。

魏伯陽大概是這幾十年來,唯一確定成仙,同時又有修仙著作流傳下來的人物。

而據傳聞,馮大司馬是出身某個神秘而強大的山門。

這等山門,知道仙家之事,很是正常。

說不定,他的師門,還與某些仙人有所瓜葛。

畢竟不出世隱士高人有不少是修仙之輩。

想來馮大司馬不但讀過,而且還是熟讀,若不然,何以能提煉出魚目混珠此語?

如此說來,那馮大司馬從師門裡帶出來的學問,豈不是……

(為馮某人補充完師門的孫權點了一個贊)

這麼想想,漢國這些年的變化,乃至天下大勢的逆轉,說不定也就可以解釋了。

一念至此,羊祜心裡突然升起了強烈的好奇。

這個學院,看來定是要進去看看了,若是有機會,最好能打聽那格物與算學,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恍惚間,感覺到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羊祜一驚,連忙收斂心神,對著馮大司馬一行禮:

“祜得聞魚目混珠,一時驚於大司馬之博學,故而失神,萬望大司馬勿怪。”

原本看到羊祜心不在焉,馮大司馬還以為自己說學院難進,是激起了對方的傲氣,不一定要進去求學。

沒想到竟是這個?

魚目混珠,能望文就能知其意吧?

馮大司馬的目光越發地審視(心虛)起來。

難不成這魚目混珠,還有什麼典故?

那也不應該。

如果是以前的典故,那老子就算是總結成語。

如果是以後的典故,那這個典故從現在起,就是我的了。

正在想著,只聽得羊祜繼續說道:

“《周易參同契》有言:魚目豈為珠,蓬蒿不成檟。”

“沒想到被大司馬用在此處,當真是妙之又妙,大司馬的文才,祜服矣!”

嗯?

哦!

馮大司馬暗中繃直的後背瞬間放鬆,靠回了椅背。

這個出處不錯,那就是總結成語了。

“子曰:見賢則思齊。祜懇求大司馬,允祜入學院一觀,不敢能齊大司馬之賢,唯盼能沾大司馬所遺才氣,祜便心滿意足矣!”

比起上次來,這一次,羊祜話說得很好聽,態度也很低下。

讓馮大司馬滿意不少。

事情到了這裡,馮大司馬要是還猜不出一部分原因,那就真是被人白稱為深謀遠慮。

大漢上下,大多都只是想著還於舊都。

對拿下雒陽有著無比強大的執念。

卻是沒有多加考慮,拿下雒陽之後,對魏國內部的震動之大。

很明顯,羊祜在短短數月之內的態度變化,除了是求學,多半也是有雒陽落入大漢手裡的原因。

或者說,他身後的山東羊氏,有可能是想要重新下注了。

畢竟,雒陽也是曹魏的都城啊!

大漢拿下雒陽之後,曹氏的宗廟加里面的神位,都被揚成了粉末。

而比較難磨成粉末的石頭之類,則是直接沉入大河河底。

也不知曹丕是不是生前就有所感應,所以死後的墓冢不但沒有封樹,沒建寢殿,甚至連神道之類的都沒有。

所以大漢暫時還尋不到他的墳墓所在。

否則的話,說不得連屍骨都要被挖出來鞭撻。

(注:曹操的墓被埋在鄴城)

但毀掉宗廟和神位,這對於古代人來說,已經算是亡了一半國。

所以就算是再怎麼堅定的挺魏派,恐怕此時也會心生遲疑:

魏國,究竟還能不能好了?

想到這裡,馮大司馬的眼睛就微微眯了起來。

羊祜感覺到馮大司馬的眼神越發銳利,垂下頭去,神情越發恭謹。

“見賢則思齊,叔子有這個心,就很好了啊。”

馮大司馬終於開口道,“你有我那個曹侄兒的舉薦,再加上又有這個心,那我就破個例,讓你進入學院求學。”

這個話,讓羊祜如聞仙樂,“噗通”匍匐在地:

“祜謝過大司馬!”

“起來吧。”

“謝過大司馬。”

信送到了,心願得償,馮大司馬日理萬機,羊祜本應識趣一些,主動告辭,不宜佔用太多時間。

可是他躊躇了半天,卻是吭哧吭吭地,欲言又止。

這讓馮大司馬有些疑惑:

“叔子還有何事?”

羊祜一聽,臉上卻是泛起羞郝之色,猶豫而又掙扎了一番,終究還是從懷裡掏出第二封信:

“稟大司馬,祜之阿姊,平日裡極為仰慕大司馬的文采,不但熟背大司馬的每一篇文章,親手默寫以便收藏。”

“而大司馬與陳王(即曹植)的神交,更是讓阿姊傾倒,故而,故而……”

說到這裡,羊祜有些結巴起來,“阿姊寧不顧廉恥,也要讓祜把這封信呈於大司馬之前。”

臉皮還有些薄,心底還有些廉恥,故而越是說到後面,臉上越紅。

倒是馮大司馬,聽到羊祜這麼一說,微微有些意外之後,然後又立刻恢復了常色。

這麼多年來,準確地說,是從蜀地到涼州,再到關中、幷州,乃至河東,哪一地的世家大族不想把族中女子送上他的榻上?

就連北方和西域的胡姬,都有這種夢想。

這種事情,馮大司馬見得太多太多了。

雖說府上還有一個朝廷供養的媵妾名額,但空著……其實也挺好。

負責接信的左右,雙手本已是半伸,看樣子是想伸手去接,但聽到羊祜這麼一說,忽然又收回了手。

接著,再轉頭看了一眼馮大司馬。

馮大司馬神色如常,穩如老狗。

山東羊氏啊,果然是世家大族的作派。

估計是覺得上一回得罪了自己,這一送,直接就是這麼重的大禮。

稍稍安靜的這麼一會,羊祜卻是覺得如同十年之久那般難捱,恨不得把頭埋到地面下。

當手裡的信被人接了過去,羊祜這才忽然覺得身上的泰山之重,一下子就消失了。

馮大司馬拿到信,掃了一眼,但見信封上的字跡,清秀而婉約,比自己寫得好多了。

沒有多看,更別說是拆開看,只是把信放在案上:

“貴阿姊之意,吾已知矣,但請回去告訴貴阿姊,自曹子建一去,對吾而言,猶伯牙失子期是也,神交之事,不言也罷。”

聽到這個話,羊祜心裡泛起一股複雜的滋味。

既有失落,也有不平,甚至還暗鬆了一口氣。

他自然知道族裡的意思。

但在此事上,拒絕了司馬師的阿姊,居然沒有表現出一絲反對的意思,甚至還親自寫了這封信。

如今被人拒絕了——即使是此人姓馮——但仍是讓他為阿姊感到不值。

看了一眼案桌上的信,羊祜苦笑:

“不瞞大司馬,其實祜此次到來,還是由於阿姊的勸說。上次祜回到家中後,被阿姊斥責了一頓。”

“說她一婦人,猶知拒絕司馬氏的求親,而祜不識天下大勢便罷,居然還想逆勢而行,實是愚不可及。”

說著,臉上的苦笑更濃,搖了搖頭:

“待雒陽之事傳至山東,祜方知阿姊,實有真見。”

言畢,又拱了拱手:

“祜所說這些,非是譽自家阿姊於大司馬跟前,而是想要為阿姊求個情,以阿姊之見識,定然不會辱沒了大司馬的墨寶。”

“等會,你說什麼?”馮大司馬擺了一下手,問道,“你是說,貴阿姊拒絕了司馬氏的求親?”

羊祜聽到這個問話,心裡“咯噔”一下,隱隱間想到了什麼。

嘴裡卻是不得不回答:“正是。”

馮大司馬沉吟了一下:

“司馬氏的誰?”

“司馬子元。”

“司馬師?”

“是。”

“毒死自家妻室,然後娶了吳氏女的那個司馬師?”

羊祜一怔,繼而咬了咬牙,想要點頭,卻又有些想要反駁的樣子:

“傳聞,司馬夏侯氏是暴斃身亡……”

馮大司馬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現在的雒陽,是大漢的雒陽,不是偽魏的洛陽,更不是司馬氏的洛陽。”

“羊叔子你也是夏侯氏的女婿,難道司馬夏侯氏是怎麼死的,你真不知道?”

羊祜默然。

“所以說啊,你家阿姊不嫁司馬師,確實是對的。”

“若不然,”看了一眼羊祜,然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和司馬師這等狠毒而無人性的傢伙睡,咳,呆在一個屋簷下,睡覺的時候恐怕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羊祜繼續默然。

“不過貴阿姊能在當時,頂住了壓力,拒絕司馬師的求親,不得不說,確實是頗有眼光。”

換成別人,馮大司馬可能不會太過在意。

但畢竟是與司馬師有關係啊,雖然司馬師已經死了,但好歹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這個倒是讓馮大司馬有了些許興趣。

記不清司馬師在原歷史上最後一位妻子是誰。

也不知道娶還是沒娶羊祜的姐姐?

想到這裡,馮大司馬不禁嘴賤問了一句:

“貴阿姊,閨名是叫什麼?”

他的本意,是字,然後看看自己能不能想起來,或者聽說過。

沒想到羊祜聽到這個話,臉色卻一變。

這……

聽聞馮某人有喜歡訂過親的女子的癖好,莫不成是真的?

可是,自己的阿姊,並沒有與司馬師訂親啊!

難道,議過親的也算?

不用看神色變幻不定的羊祜,也不用看旁邊瞪大了眼的下人,馮大司馬話一出口,自己就知道闖禍了。

咳了一下,連忙又掩飾般地解釋道:

“算了,我也就是隨口問問,這麼一個女子,眼光見識如此了得,倒是不多見,故而忍不住好奇。”

羊祜忍住翻騰轟隆的思緒,強自鎮定地勉強笑了一下:

“大司馬若是有興趣,何不看一看阿姊的信?那上面,自是有阿姊之名。”

字肯定是沒有的,因為只有嫁了人,再由夫家取字。

所以女子未出嫁,才會叫做待字閨中。

羊祜說完,再次拱手行禮,準備告退。

他覺得自己再不告退,恐怕就要羞死在這個地方了。

馮大司馬沒有挽留,而是讓人把他送了出去。

而他的目光,則是落在案桌上的那封信上。

這個羊氏女,有點意思啊……

以山東羊氏的地位,如此嫡女,定然不可能是給司馬師做妾。

想要娶羊氏女,那麼司馬師要麼繼續殺妻證道,要麼休妻再娶。

按此人的狠毒,說不得一回生二回熟。

這麼想著,馮某人的手,已是在不知不覺間,拿起了那封信……

“稟大司馬,外頭有人求見。”

正在深思中的馮大司馬,下意識地一個哆嗦,嚇得把手裡的信塞到懷裡,同時皺眉問道:

“是何人?”

自己在雒陽沒有什麼熟人,軍中的將領,又都在按計劃對雒陽進行佈防,沒有什麼緊急事情,自是不會前來。

“小人不知,那人只是說是大司馬的侄子,這是他送上來的信物。”

“侄子?”

馮大司馬愣了一下,我在雒陽有個侄子?

嘿!

這年頭怪事情真多。

先是來個想要認姐夫的,現在又來個認叔父的。

接過信物一看,穩如老狗的馮大司馬臉色頓時微微一變:

“他在哪?”<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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