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著小雨,阿青姑娘手持梨花傘,站在一棵青梧桐下歇息,她聽著那雨水落在長青葉上沙沙的響聲,看著急匆匆來往的姑娘。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很奇怪,戴著與徐長安差不多的斗笠,斗笠上還有一層輕紗,可偏偏的,她沒有用那輕紗遮擋眼睛,反而將其撩了上去。

略微暗淡的天氣下,那一堆淺色、微微發透的眼眸如同夜間飛舞的螢火。

阿青姑娘一頭青絲盡數裹在寬大披風中,白色絨絨將她自己包裹了一圈。

她覺得自己這般模樣,出現在這裡該是很吸引人視線的。

尤其是,她這一對毫不遮掩的眸子。

可不知為何,這兒的姐妹們打著傘來來往往過去了幾十個人,沒有一個人多看了她一眼,也沒有上來說話的,腳踩積水來去匆匆,像是每個人都極其忙碌。

她們是忙還是對自己的眼睛不在意,亦或是已經得到了姑姑們的暗示……阿青姑娘站在這想了許久,覺得該是後者。

也不是那些姑姑們,她們也是害怕半妖的。

於是,就是那位祝平孃的照顧了。

阿青姑娘想著,應當是祝平娘對外吩咐了,讓這些女子莫要議論她眼睛與半妖的身份。

嘆氣。

繡鞋踩水,衣角帶著濺起的些許泥點。

她傾聽著遠處雨打窗欞的清脆,傘面的啪啦,青草低語,回憶著這些年來到北桑城“臥底”之後發生的各種事情。

她有時候會想,以她的身份,真的有必要自降身份來這種地方做什麼青樓的姑娘?可她本就是離經叛道的,便不能以常理度之。

也許是想要瞧瞧自己壞了她的護山大陣,石青君會不會一改往日的高傲,變得有些惱怒?阿青姑娘歪著頭。

說實話,對於祝桐君,她以往是不喜歡的。

因為這個女人渾身上下與魔門都結滿了樑子,在整個魔門……哦,現在該是叫聖教。

她是教主,怎麼能自己喚自己魔門。

總之,在教中,真要挑一個所有人心目中的頭號大敵,毋容置疑就是當年的祝桐君。

……阿青姑娘微微揚起傘面,看著周邊種著的一道青梧。

凰棲梧桐。

可祝桐君不是凰,反而似雪梅,芳香迷人,高傲清冷。

一個青君,一個桐君。

便像極了她最討厭的石青君……於是她連帶著祝桐君也不是很喜歡,可她到了乾坤境,與石青君心照不宣,不會在撕破臉之前出手去動對方的親近之人。

她不出手。

所以祝桐君才能幾次隻身闖聖教,還能活著離去。

說起來,以往的祝桐君……是什麼模樣來著?阿青姑娘沉思了片刻,便在腦海中找出了曾經調查過她的資料。

毋容置疑,祝桐君是個狠辣的女人,對敵人狠,自己更狠。

縱觀她一路過來的修行,做了不知多少驚天動地的事。

祝桐君,世家次女,幼時博覽百家,通儒學五經,後以不知名原因入了合歡宗,生生在古老的媚功中找出了一條陰陽大道,直指天地至理之根源。

合歡宗的女子六藝,她也盡數精通,一手琴藝在整個仙門可以說是久負盛名。

後來更是橫掃同時代的修行者,在與妖族的鬥爭中一枝獨秀,得石青君賜寶《太上寶文》《八素隱書》《大洞仙言》《靈書紫文八靈》等仙文共七七四十九卷。

而後將其盡數領悟,七十年之後孤身硬闖聖教天門山,取走道經《上清經》、《黃庭經》。

名動一時。

雖然祝桐君也落了一身重傷甚至差點身隕,不過在返回朝雲閉關後再出世……便已經是窺得二分仙路,距離手握乾坤之境,只差臨門一腳。

這就是祝桐君。

儘管在她眼裡只是晚輩,做的事情也算不得什麼,但是乾坤之下,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頂尖的隱仙了。

從修為到心境皆是上乘,不出意外的話,若是上方道路難尋,這一棵傲然屹立的青梧會是與她、石青君一同求索的道友。

“嗯.”

阿青姑娘點點頭。

閉關的修行,這就是她對祝桐君最後的印象了。

說起來……祝桐君當年闖天門時,她正在淵海下修煉,有往外看了一眼。

只記得,祝桐君雖然孤身闖聖教天門,但是卻是做足了準備,各種珍貴的丹藥、法寶層出不窮。

那丹藥,她遠遠的瞧了,成色很好,隱隱有幾分道家氣息。

而祝桐君雖然取走了道門秘典,卻也沒有見到她去修行,所以……八成這經書是讓她轉交了給煉製那丹藥的人。

“李知白?”

阿青姑娘眨眨眼。

應當是吧。

李知白的修為似乎也不錯,不過說實話因為沒有什麼特點,所以她對這個人幾乎沒有印象,就記得大抵是個道姑,但是在道門中沒有這個人的記錄,便是個假道士。

於是她沒有再繼續往下調查……說實話,當時的她會在意祝桐君也是懷疑她是石青君的接班人,不然,不到乾坤境,終究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阿青姑娘:“……”嘆氣,一隻手捂在額前。

乾坤之下皆螻蟻——她有多久沒有這樣想過了?看著街上撐著傘遊玩路過的嬉笑的姐妹,阿青姑娘就開始懷疑人生。

誰能告訴她,祝桐君是怎麼變成如今這個祝平孃的?不是高傲冷淡的?怎麼這樣的貼心,討人喜歡了。

“這世道……有些不對勁.”

阿青姑娘眨眼的頻率逐漸加快。

反正是挺喜歡的了,若非是祝平娘和石青君過於親近,她真的想要將她綁回去。

就在阿青姑娘發著呆時,有黃衣少女邁著急匆匆的步子踩著水過來,停在她面前。

“青姐姐,你晚宴上的裙衣我給你取來了.”

少女邀功似得晃了晃手裡的包裹。

“……”“青姐姐?”

“哦,沒事.”

阿青姑娘怔怔的瞧著眼前這個走的氣喘吁吁的丫頭,摸了摸她的腦袋,嗔道:“你走的這麼著急做什麼.”

“我這不是不能讓姐姐等太久嘛.”

黃衣少女笑嘻嘻的,“姐姐,陸管事給你的準備的裙子可好看了,就是……就是有些短.”

“???”

阿青姑娘愣住了,頭上起了幾個問號。

“短?有多短?”

“大概……到這裡.”

黃衣少女指了指自己膝蓋上方的位置,隨後說道:“不過管事說了,到時候都只有咱們樓裡的姐妹和公子、雲姑娘,便不礙事.”

“怎得不礙事,那小公子不是男人?”

阿青姑娘無話可說。

“欸?徐公子也算男人的嗎?”

“……?”

黃衣少女眨眨眼。

阿青姑娘也眨眨眼。

“哦,好像是哦.”

黃衣少女後知後覺的點頭,隨後解釋道:“公子不好色,咱就忘了公子也是男人了……不過這不重要,青姐姐,你若是覺得短了,我就去換長的.”

“就這樣,別麻煩了.”

阿青姑娘接過包裹,抱在懷裡:“加一條內襯罷……只是,你沒與她們說,我備的是劍舞?”

若是舞劍,動作難免會大一些。

穿不到膝的褶裙,那是跳舞,還是勾引男人呢。

“說了呀,不過咱們這兒是青樓,我想看青姐姐你穿這樣舞劍……一定很好看.”

“……”“嘖.”

黃衣少女眼睛眯的狹長:“青姐姐,你拿了公子的傘,卻這樣保守,是因為今兒雲姑娘也在?”

“說什麼呢.”

阿青姑娘敲了敲她的腦袋。

黃衣少女吐了吐舌。

阿青姑娘垂下眼簾,淺綠色的眸子輕輕晃著。

她這還在這叭叭的想祝平娘呢,結果自己居然要穿短裙上去演舞了。

她和祝桐君到底誰更離譜,也是一目瞭然。

可渾身都是秘密的徐長安。

她不願意結了惡果,便只能這樣接近,卻沒有辦法。

甚至……能在那兒與公子演舞,算是報了一部分救命之恩?祝桐君變成祝平娘算什麼。

自己還不是在這兒撐著傘。

——在與少女回去換衣裳,做準備的路上,二人隨意說著話。

“所以呢,你去取衣裳去了這麼久,是與她們說話了?”

阿青姑娘問。

“說啦.”

黃衣少女點點頭。

“說了我的眼睛?”

阿青姑娘問。

“……嗯.”

黃衣少女的語氣中多了不滿:“姐姐,我方才和陸管事告了平孃的狀,說她染了你的眼睛,管事笑了笑,然後就要打我.”

“你又惹她生氣了.”

“陸管事今個的心情看起來不甚好呢.”

說道這兒,少女小心翼翼的踮起腳尖,略帶興奮的說道:“姐姐,與你說個秘密,我聽姑姑們說……陸管事今個惹了平娘不高興,被收拾了一頓呢,來的時候都一瘸一拐的.”

“嗯.”

阿青姑娘看著她:“我問的是這個嗎?”

“我知道姐姐你的意思,我們的確說了許多你的事兒啦.”

黃衣少女腳步加速,往前走了些許後轉身背過手去,俏生生的看著阿青姑娘的眼睛。

“青姐姐,你真的是半妖嗎?”

“我不是與你說過了.”

“原來是真的,姐姐們也這樣說.”

黃衣少女搖搖頭:“早說是真的,我前些時日聽了那傳言,就不會氣惱她們說你的壞話,睡不著覺了.”

“誰說我壞話了?”

“姓方的妮子,說見到了有仙門找姐姐的麻煩.”

黃衣少女撇撇嘴:“她不就長得好看些,我不喜歡她.”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阿青姑娘嘆息:“你不怕半妖?”

“怕,誰會不怕呀.”

黃衣少女輕輕將肩頭的衣裳拉下了一些,露出鎖骨上那一道猙獰的疤痕。

白皙面板上,血痕一直開到側頸,看的出來差點就丟了性命。

“我家以往遭了妖禍,只餘我一人,被平娘撿了回來.”

黃衣少女想起了往事,歪著頭:“就是遭了半妖的禍禍.”

阿青姑娘看著少女肩頭猙獰的疤痕,眸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她半晌後才說:“我怎麼看不出你怕的樣子.”

“怕半妖,但是不怕青姐姐.”

黃衣少女笑著走過來抱住了她的手臂;“這很難理解嗎?”

“……”阿青姑娘覺得還是挺難理解的。

畢竟半妖血脈的劣化,並非是她性子好就能解釋的,多少妖禍,都是因為半妖發狂起來性情大變,六親不認。

“平娘是仙門,半妖血脈的缺陷,她一定有辦法的.”

黃衣少女走過來,安慰似得牽住了阿青姑娘的手:“姐姐,你不要害怕,管事說平娘有在時刻瞧著你了,若是出現了徵兆,她會想辦法的……所以,不要怕.”

阿青姑娘看著少女安慰自己的模樣,眼神發怔。

不要怕。

真是許久沒有聽過這種詞兒了。

果然,比起祝平娘,她更喜歡這個妮子。

以後身份暴露了,就把她綁走好了。

“不僅僅是我,披羅居的姐姐們也是這樣說的,讓姐姐莫要因為身份的事憂心.”

黃衣少女嘟囔著:“哪怕是討人厭的方妮子,說姐姐是半妖……也是想著這件事得讓平娘知曉,萬一出事就晚了.”

都是花月樓的姑娘,說不上是親姐妹,可遇了事兒,大多都能冷靜下來。

這就是有祝平娘這個仙門鎮著的好處了。

“再說了,平娘不行,不是還有徐公子嘛,可以讓平娘去求公子.”

黃衣少女說道。

阿青姑娘眨眨眼。

在花月樓裡,徐長安是比祝平娘值得信任、厲害的“仙門”,這似乎是姑娘們的常識。

厲害的人,誰當鴇母啊。

如果是以往,她會覺得可笑,因為祝平娘和徐長安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如今看來,興許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阿青姑娘低頭。

天氣冷,黃衣少女鼻子紅紅的,她揉了揉鼻子,隨後傻兮兮的看著她笑。

阿青姑娘心想自己不過是才入樓的時候給她備了一些點心,算是被祝平娘日常“監視”的合理鄰間走動。

誰成想自那時就被少女纏上,連著喚了幾年的“青姐姐”。

她忽然不知曉,是那溫和的徐公子讓人心動,還是這個丫頭的傻笑讓人心動了。

興許是不衝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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