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個電話來的，比周東昇想象中的還要快。
當天晚上，周東昇正坐在江景大平層的陽臺上，望著底下黃浦江燈火輝煌的夜景，閒情逸致的泡上一壺好茶，悠悠然的自得其樂。
就在這時候，不合時宜的電話鈴聲響起，將周東昇的思緒拉回，拿起來一看，周東昇不由精神一震。
除了老王還能是誰？
而這個電話，還是上次應邀赴了一場家宴之後，出於禮貌互相交換的私人號碼，儘管如此，自打上次一別之後，兩人也基本沒有任何交集。
哪怕有聯絡方式在手，心中自有分寸的周東昇，也沒有過多叨擾，畢竟歸根結底，兩人就不在一個層面上，缺乏平等對話的資格。
而對於時至今日的周東昇來說，大腿眾多，這個大腿早已經不是非抱不可的地步。
不過嘛，時過境遷，暗地裡早已經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已經產生……
周東昇接起電話，電話那頭響起了熟悉的笑聲。
“小友怎麼想起來找我來了，莫非是改變主意了不成？”從容不迫的語氣，頗有幾分不足掛齒的味道。
畢竟身為億達這艘巨輪的掌舵者，這些年風風雨雨下來，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這麼一件區區的小危機，顯然不足以讓其動容。
然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一次的情況顯然有所不同。
看似只是一個小小的收購案受阻，背後隱藏著的，卻是涉及到整個億達戰略部署的關鍵轉折，甚至足以上升到國家層面上的問題。
不光是起風了，而且這個風向還變了。
老王這話一出，周東昇也是不由啞然失笑，想起上次會面之時老王穩坐泰山的意氣風發，還有打算將自己招安培養成為王校長親信這回事……
並且揚言，如果自己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聯絡他，沒想到時隔這麼一段時間，老王居然還沒有忘記這檔事。
“叔叔說笑了，小子生性散漫，實在是難堪大任……”周東昇打了個哈哈岔開了話題，隨後話鋒一轉說道。
“不過自打上次跟叔叔一番相談甚歡之後，小子深受啟發，也跟著出海做了一點投資，說來慚愧，承蒙段老的信任，還託付了一筆資金給我……”
老王爽快一笑，“老段在這方面確實是有大魄力，在識才用人方面向來是一把好手，不過小友的意思，難不成是想借機趁火打劫？”
語氣之中的揶揄不加掩飾，單刀直入十分直接，畢竟對於老王來說，顯然不需要跟周東昇藏著掖著，兩人這還差著一個輩兒呢。
“小子可沒有這個意思，拿真金白銀接手一個燙手山芋，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億達這家大業大的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小子這點小本買賣呢……”
周東昇灑然一笑，若有所指的說道。
老王是何等人精？那也算的上是千年狐狸萬年妖的存在，這麼一點弦外之音自然是一點就通。
“燙手山芋？小友此話怎講？”老王倒也沒有端著，不可置否的擺出了願聞其詳的姿態，顯然是想要聽聽周東昇的想法。
正所謂兼聽則明，身居高位者固然要有自己的決斷和魄力，但倘若始終只是一意孤行的話，顯然也難以成就偉業。
還是那句話，個體的力量總歸是有限的，而懂得如何利用好群體的力量，無疑才是從個體戶邁向企業家的關鍵。
對於早已經功成名就的老王來說，無疑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不知道叔叔還記得咱們初次見面時的聊天內容嗎？小子可是記憶猶新，尤其是其中叔叔的一段話……”
周東昇沒有接茬，轉而話鋒一轉，提起了另外一回事來，似乎是生怕老王想不起來，周東昇順著話頭往下說。
“當時小子表示，能有今天全是運氣使然，而叔叔的一番話卻是讓我醍醐灌頂，我記得原話是……”
“有時候決定一個人的成就，運氣的作用甚至比個人能力還要重要，而億達能有今天，同樣是得益於時代機遇的眷顧，同樣是運氣大於實力……”
“如今時過境遷，小子深以為然，在時代機遇面前，往往是選擇大於一切，只不過身處時代之中，我們往往對於時代變化一無所知，唯有後知後覺之時，才會意識到當初發生了什麼……”
這麼一番語焉未詳，似是而非的話語，常人多半會丈二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周東昇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但是老王卻不由若有所思。
畢竟周東昇總不至於大費周章專門來消遣自己，至於落井下石……眼下的億達也僅僅只是遭受了一絲小小的挫折罷了，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真正的大危機還在醞釀之中，還沒有到爆發的地步。
而摸著周東昇這番話的思路往下想，自然不難得出一個結論，而周東昇接下來說的話，也印證了他的心中所想。
“叔叔說過，不氣盛，能叫年輕人嗎？所以小子今天就年少氣盛一把，說一說我的拙見，要是有什麼說的不對，請叔叔見諒……”
“在外界看來，一向在海外收購上暢通無阻的億達雖然首次受挫，但也僅僅只是暫緩腳步，無傷大雅，而區區10億美刀，對於偌大的億達而言更是不值一提……”
“不過，在小子看來，這卻有可能是那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周東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道。
這話一出，饒是老王都不禁有些意外，不由在心中感慨，這年輕人記性是真好呀！
把先前自己說的場面話一字不落的回敬給自己不說，還帶著踐行了一把自己所說的“年輕氣盛”，這也太聽勸了吧。
不過對於老王來說，倒也不至於被這麼一番話震懾住，反倒是被勾起了興趣來，饒有興致的說道。
“哦？這話倒是聽著新鮮，小友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我也想聽聽年輕人的看法。”
一時間倒是有幾分長輩考較晚輩的意思在其中，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周東昇自然也不再藏著掖著，索性放飛自我，開始暢所欲言。
“那小子就不客氣了，在我看來，時代的列車已經早已經走到了三岔路口，不光是億達，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到了需要再次做出抉擇的地步。”
“時代鉅變已經在暗中悄然醞釀，大幕即將拉開，而察覺到這一點的人顯然還寥寥無幾，在時代機遇面前，個人選擇固然重要，但立場問題，無疑更加重要！”
周東昇思路清晰的說道，至於這個立場問題，哪怕不需要周東昇明說，老王也是一點就通。
而這種角度展開的新思路，不禁讓老王有一點耳目一新的感覺，畢竟在此之前，哪怕是家大業大的億達，從上到下也不會有人從這個角度去剖析問題。
說白了，所謂時代侷限性的問題，身處其中任何人都無法避免，哪怕是屹立在這個時代金字塔尖的那一小撮人也不例外。
畢竟人無完人，哪怕足智多謀，達到多智而近妖的地步，人也還是人，而不可能成為全知全能的神。
唯有站在未來的角度回望過去，透過逆推的方式進行復盤，往往才有可能考慮到大方向這個層面的問題。
這無關能力，僅僅只是視角，而在這一方面上，周東昇無疑有著獨一無二的優勢，那就是比常人多一個視角，一個未來視角！
老王不由興趣更濃，愈發覺得此子果然是不同凡響，雖然年紀輕輕，但卻已經注意到了一些常人難以注意到的事情，未來難以估量……
與之相比，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完全不值一提，不禁讓老王油然而生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來。
果然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氣死人……
“有意思，小友這個視角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如此看來倒也不算是危言聳聽，小友不妨接著往下講，我洗耳恭聽。”
老王不由提起了精神，難得認真的說道。
雖說有時候就是一層窗戶紙的問題，但是一旦被捅開，那豁然開朗的新視角，必然會帶來更多截然不同的啟發。
“常言道商業的盡頭是政治，這個道理想必叔叔比我理解的更加深刻，而億達原本暢通無阻的海外戰略之所以受阻，最主要的原因，想必還是政策上的問題吧……”
周東昇意味深長的說道，“時至今日，無論是個人，還是企業，亦或者是國家，我們所面臨的，或許是一個百年以來前所未有之大變局！”
說到這裡，周東昇心中不由暗笑，搬出這麼一個宏觀層面的巨大噱頭，絕對堪稱輿論場上的核武器，哪怕是老王估摸也得被唬住。
畢竟這玩意兒的含金量，不亞於二十四字真言，尤其是對於身居高位的人來說，更能領略到其中的重要性。
就如同曾經有人戲稱，只有看懂了《新聞聯播》，才能夠抓住商機一樣，這句話與賺錢的方法都記載在《刑法》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嘛，前者合法，後者違法，而前者涉及到的政治敏感性，恰恰也是對“商業的盡頭是政治”這番話的詮釋。
這一次，老王是真的被驚住了，如果說此前還只是驚訝，興趣，那現在多少就有點驚駭的成分在其中了。
這話倘若是從身居高位的人口中說出，或許還是一回事，但是從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嘴裡說出來，這個含金量可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就像是高考押題一般，上至老師下至考生，乃至於培訓班的講師，雖然處在不同層面上，但是在這件事情，卻有著共同利益。
無論是誰，只要能夠押中題目，無疑都能夠帶來可觀的收益，甚至藉此一戰成名也不為過。
而老師押中題目，尚且還在合理範疇之內，但要是放在考生身上，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是說過年輕人應該鋒芒畢露一點，但沒想到小友你是寶劍藏鋒不出鞘，一出鞘來驚天下……”老王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隨後話鋒一轉。
“小友這番話，還真是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小小年紀竟然能夠想到這個層面上，了不得，實在是了不得！”
老王不由感慨道，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什麼叫做“英雄出少年”，這一次周東昇給他帶來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
這種近乎領先時代半步的前瞻視角，雖然還沒有得到驗證，但光是能夠想到這一層面上就已經是難能可貴，要真應驗的話……
“哪裡哪裡，這也僅僅只是小子的一家之言，只不過是做了點海外投資有感而發，才想著跟叔叔討教一番……”
“我只是覺得，當一個商人成為政客，行事風格或許就不會那麼循規蹈矩，很有可能連基本的體面都不會維繫。”
“一旦規則對其不利，其甚至可能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動撕毀規則……其中蘊含的風險之大，想必叔叔比我更加清楚，畢竟……”
話說到這份上，周東昇覺得火候應該是差不多了，索性再添上一枚重磅炸彈來一錘定音。
“叔叔是經歷過冷戰時期的，而如今角色互換，或許也到了我們登上擂臺的時候了。”周東昇輕飄飄的撂下這句話。
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走，都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內心隨之翻江倒海，突然間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串了起來，原本沒想明白的事情，此時總算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或許這才是叫停億達的這筆海外收購的真正用意所在！
不僅僅只是規避風險，同樣也是對雙方關係的一種審視。
而身處其中的億達，只不過是首當其衝打頭陣的那一枚棋子罷了。
毫無疑問，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畢竟這盤已經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棋局，顯然才剛剛進入白熱化階段。
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決斷，老王內心之中突然間升起了一絲明悟。
對於電話那頭的周東昇，這一次老王是徹底領教到了，同時他突然意識到，此前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何德何能呀！
“看來叔叔我啊，這次要欠你一個人情了。”老王語重心長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