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玉是自己的同學,兩人之間一直就存在好感,如果沒有那一場波及所有人的動盪,華玉良相信,自己是有機會和她走到一起的。

等到再次相見,華玉良才發現,自己心頭,一直沒有放下過她。

當得知芳玉心裡同樣沒有放下過自己的那天晚上,華玉良覺得自己就好像年輕了二十歲,重新變成了小夥子愣頭青,癲狂了整整一夜。

可是兩人之間的阻礙,卻已經變得無比巨大——自己和芳玉如今的身份;各自貌合神離然而尚在存續的婚姻關係;縣裡市裡到處死盯著的眼睛;主流的輿論風向……這個少年口中,自己和芳玉的未來,真的能夠實現嗎?更重要的是,到那個時候,這張照片,正如這小孩所說,就會完全喪失殺傷力。

它存在效期!“呃……小至啊,”華玉良將手從電話上收了回來:“大人的事情,不會如你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我和你張阿姨的事情……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知道,換屆選舉嘛.”

華玉良的心再次咯噔一下被提了起來,格老子的這個壞種,到底還是因為這個!這是要攤牌了!一把手的威嚴再次回到華玉良身上:“你想說什麼?”

“今年是換屆選舉之年,華叔叔和張阿姨的事,就好像一個定時炸彈,絕不能在選舉之前被引爆。

這會影響到叔叔的仕途.”

“因為我知道,華叔叔現在受到的壓力,已經很大了.”

“你能知道?”

華玉良臉上泛起了冷笑。

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小青勾子你真當自己能上天?“因為假種子案本來就是農資公司犯了錯,然後有人還不懂止損,希望用一個錯誤去掩蓋之前那個錯誤,當然就是錯上加錯了.”

“所以你最終還是來給你爸當說客的?”

華玉良的目光更加寒冷了:“遠江同志連下一代都要利用,這讓我很不齒.”

“華叔叔你想哪裡去了?”

周至一臉真實的莫名其妙:“我前幾天動了個闌尾炎手術,這是新華叔叔跟我媽聊天的時候,被我偷偷聽到的.”

新華叔是醫院副院長加外科主任,有技術馬甲護身。

書記和他家裡親戚也不是神仙,三災六病一來,誰求誰還不一定呢。

“於是你就想出了這樣的辦法,想以這樣的方式,給你爸討個公道?”

“兩件事情沒關係,我還希望我爸每天能夠早點回家呢.”

周至搖頭:“其實這件事情上,我爸本來就有錯.”

“你還知道?”

華玉良鼻子裡哼了一聲:“他違反了組織原則,越級將事情捅到了蠻州,給縣裡造成巨大的不良影響!”

周至笑了:“叔叔不用生氣,你這個說法,邏輯上就不成立。

我說我爸的錯,不在這兒.”

“喝?”

華玉良也笑了:“那讓我聽聽,周至小朋友你的邏輯?”

“首先,縣局本來就有往市局通報案情的職責,這是明文規定.”

周至說道:“當然,這樣做雖然從制度上來說沒什麼大問題,但是,的確不符合當下的常情.”

“所以我爸的做法雖然合規,但他沒能先說服華叔叔,這是他的水平不夠高.”

“他沒有站在華叔叔的角度,去考慮這件事情對接下來的換屆選舉,會造成什麼影響,是他的眼界不夠寬.”

“所以他做的事情,的確存在瑕疵,不夠完美.”

“但是也僅僅就這些了.”

“就好像華叔叔和張阿姨的情況一樣,在已經不能做到完美的情況下,他又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這件事情完美的解決方式,本來應該是縣裡立即反應,即時糾正,迅速解決.”

“以雷厲風行的方式,給農資公司正確處理,給受害農戶合理補償,消弭事態影響!”

“然而這樣完美的解決方式,在有人提出反對,沒有把握能夠得到縣裡支援的情況下,選擇題就變了.”

“變成了是用有瑕疵的方式,得到最正確的結果;還是用最正確方式,得到有瑕疵的結果.”

“這樣的二選一,對我家遠江同志來說,根本無需多花費一秒鐘去考慮.”

“於是事情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於是之後,華叔叔受到情緒影響,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你知道我有很大壓力?”

“華叔叔的意見,在歧鳴區代表、雙溪區代表、還有城關鎮工商企業代表那裡,很難獲得透過吧?”

“要說服他們,會很艱難,消耗的成本,太高.”

這是在前世發生過的事情,前兩次動議都被代表們否決,第三次華玉良親自與代表們逐一談話,最終才勉強獲得透過。

“華叔叔,動議不被多數代表一次性透過,對個人聲望,是會造成打擊的.”

“政治成本和個人聲望,那是要留著辦大事兒的,為了這件事情消耗,值不值得?”

“如果統計局那邊,實在需要從工商局抽調一個人才,那從工商局挑一個副職過去升正職;相比平移一個正局過去……這樣的二選一,拋開情緒干擾,值得華叔叔多花費一秒鐘去考慮嗎?”

這狗日的屁娃!他真的啥都明白!“這些,是你爸……跟你說的嗎?”

“就他?”

周至換上了一臉的不屑:“華叔叔,我們家遠江同志,我敢這樣打包票——理解能力,滿分;執行能力,零分!”

老爸清高,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明知道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但絕不意味著他就會那樣去幹。

不過換成現在這樣的說法,卻讓華玉良倍感舒適。

周至緊跟著補了一句:“而且你還不能說他錯,這才是最叫人憋屈的!”

華玉良不禁眉色飛舞,一巴掌拍在沙發上,這話,簡直說到自己心坎上了!然後才反應過來,特麼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妖孽,卻偏偏是那倔貨的兒子!看著面前這個秀氣冷靜的少年……這尼瑪要是我兒子……可該多省心啊……“鑑於你們兩人都容易情緒化的前科,我既不能讓我家遠江同志知道你和張阿姨的事情,也不能將膠片交給華叔叔.”

周至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宣讀判決書:“膠片在蠻州市委大院我么舅家裡,等到換屆結束,你和張阿姨組成新家庭之後,我才會交給你們,算是你和張阿姨的新婚賀禮.”

華玉良簡直哭笑不得,但周至現在的表演,也很符合中二少年的人設。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心險惡,都以為天老大他老二……但是這種二逼,要是再配上心思縝密,手段高明兩項特徵,你特麼……還真不好處置應對!“那你如何跟叔叔保證,秀邦書記,他不會看到那些照片?”

“說了這麼多,華叔叔到現在還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周至露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關係,很快華叔叔就會知道和相信的.”

“這麼說吧,我不但能夠保證么舅看不到那些照片,我還能跟華叔叔保證,要是我在這段時間裡出了什麼壞事兒,那他一定能夠看得到.”

這小狗日的!這都已經想到了!華玉良端起茶杯,卻發現根本沒有泡茶,只好重新放下:“你說的這些,叔叔都會認真考慮,也請你相信叔叔,給叔叔一些時間,如何?”

“嗯.”

周至從包包裡取出一份試卷:“這上面有道閱讀理解,之前華廷問過我,我已經做好了,解釋也標註了,華叔叔看過後輔導他一下吧.”

“華廷其實還是很愛學習的.”

“嗯,我會的.”

“那華叔叔我走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叔叔再見!”

“再見.”

周至禮貌地告辭了,只留著華玉良在客廳裡沉思。

過了好一陣,華玉良才拿過那份捲紙,發現上面一道閱讀理解,用紅筆寫著答案和註解——閱讀下面文言文,完成各題。

快意事做不得神宗時,以陝西用兵失利,內批出令1斬一漕官2。

明日,宰相蔡確奏事。

上曰:“昨日批出斬某人,今已行否?”確曰:“方欲奏知.”

上曰:“此人何疑?”

確曰:“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

上沉吟久之,曰:“可與刺面3,配遠惡處.”

門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殺之.”

上曰:“何故?”

曰:“士可殺,不可辱.”

上聲色俱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選自高文虎《蓼花洲閒錄》,有刪改)(注)1內批出令:皇宮下令。

2漕官:管糧草運輸的官員。

……聽了周至的勸解,華玉良發現自家兒子身上問題的確有些嚴重,這樣輔導一下,除了加強學習,似乎還真能增進父子感情,算是個不錯的方法。

看著看著……華玉良突然愣了一下,緊跟著明白了過來。

這小狗日的哪裡是那個意思!這篇文章,就不是留給兒子看的。

這分明是留給娃兒他老子看的!直到現在,華玉良才將周至當做了真正平等的人物來看待。

這娃的心思……太特麼妖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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