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光團將人送到意識深處,郝靈揉了揉腦側,一下睡了過去。

正房,看似黑燈瞎火,蒙了氈布的窗後頭,師婆婆對燈而坐,枯瘦的手裡摩挲著一枚古怪的雕像。

似是獸首,又有人五官的模樣,環眼巨口,觀之不詳。

半天,她將雕像塞到袖裡,嘴裡發出一聲似哼似笑,也不滅燈,合衣躺了下去。

天色漸明。

有人一夜無眠。

昌平伯府,伯夫人劉氏起身,呆呆靠坐在床頭,發愣許久才下床梳洗。

“伯爺回來了嗎?”

她頂著兩個青眼圈,語氣裡遮掩不住的煩躁不安。

下人回說快了。

一個婆子進來,劉氏眼睛瞪大,厲聲讓人都下去,問她。

“妥了?”

婆子點點頭,附到她耳邊道:“老奴親眼看著她跟兩個男子走了,那兩個男子,賊眉鼠目遮遮掩掩,定不是好人...”劉氏一顆心沉下土裡,砸起莫名滋味的塵埃,塵埃——尚不能落定。

“確定出城了?”

婆子道:“沒法跟了,那兩人一看便不是正經人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無論怎樣,是不能回來了,大...她不記路,更不記人...”只要府裡不去找,她還能自個兒回來?外頭更沒人認識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劉氏緩緩吐了口氣:“嬤嬤,我也是沒辦法對不對?我這心啊——”她按著心口,眼裡醞釀,用力抖動,始終沒能掉下一滴淚來。

“夫人,這些年您已經很對得起她,說句不好聽的,換到別人家,那樣的,不可能讓她活著長大...您太苦了,您也是為了這個家,該著您享福了...眼見府裡日後富貴,哥兒姐兒長大要說親...都是為了這個家...”“對,我是為了大家好,就當她報我一場恩.”

劉氏如此說服自己,再次確認:“真不會回來了?”

婆子點頭:“不會,不會.”

心裡道,既然這麼怕人回來,已然狠心何不不更狠心一些,乾脆把人...豈不是更乾淨?說句不好聽的,憑那位的“人才”,走哪哪都是死路一條。

死在府裡,為著骨肉親情,薄棺還是有一口的。

死在外頭,只能丟亂墳崗喂野狗的下場,那位肉可多...兩人各自尋思,外頭響起略重的腳步聲。

是昌平伯袁英回來了。

劉氏一個眼色,婆子退到牆邊往門邊退。

昌平伯自己掀簾子進來,目光滑過婆子仿若未見,臉上少表情的平靜。

劉氏吩咐人打水,親自伺候他擦臉擦手換了家常衣裳,坐下,桌上熱氣騰騰的早點,人都退下去,只剩兩人。

劉氏開了口:“老爺,家裡出事了——”昌平伯沒動筷,含糊一聲。

劉氏鬆鬆嗓子:“那個丫頭,昨晚自己跑出去看燈,找不見了.”

昌平伯平靜道:“下人去找了嗎?”

“找了,沒找到.”

昌平伯再平靜道:“不必找了.”

劉氏不知是點頭還是低頭,垂著臉一時沒說話。

昌平伯道:“一個庶女罷了,族譜上沒記名的,找回來也是汙伯府的名聲.”

劉氏抬頭,眼裡已然平靜:“是.”

昌平伯點點頭,道:“府裡事多,你多費心,孩子們的親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劉氏懂他意思:“老爺說的對,我正打算帶媛丫頭去金樓再做些首飾,衣裳也要做兩件,她要參加長公主的秋菊宴的.”

“這些事你一直操持的很好,媛丫頭是伯府的嫡長女,她的婚事,一定不能低.”

兩人對視,同時看到對方眼裡劃過的異彩,心有靈犀。

劉氏一笑:“是,老爺放心,我心裡有成算的.”

伯府裡少了個胖姑娘,並未有誰在意,畢竟,當初人在的時候也跟不存在一樣。

不是嗎?便是日日服侍在跟前的人也在一夜之間忘了舊主只有新主。

郝靈張開眼,日光灑滿床,曬得她...皮疼。

身體已經完美契合,在靈魂的影響下發生著潛移默化的改變,比如,比普通人感知要靈敏些,對光,對熱,對溫度和空氣。

能攫取到的記憶也完全消化理解,原主經歷的,聽到的,看到的,以為沒聽到實際聽到的,以為沒看到實際看到的,那些以為遺忘和忽略的場景,其實全被大腦忠實的記錄下來,方便了郝靈。

她躺著揉了揉腦袋,腸胃裡響起咕嚕嚕的聲響。

餓。

艱難的起身,第一時間想找鏡子。

那個可憐的孩子不敢照鏡子,她都不知道這具身體長什麼樣,肯定不是靈魂的模樣。

屋門吱呀拉開,郝靈邁過門檻,所以為什麼門口非得安一塊木板,門板垂到地它不好嗎?這個世界非得為難胖子嗎?郝靈站在門前灑望,眼前的院子真是簡單,牆是牆,地是地,屋是屋,別的再沒有的。

面積...不如她別墅的草皮大,佈置...沒什麼佈置。

她邁步直接往正屋去,大白天的,屋門關著。

她叩了叩門,才待喊婆婆,門內蒼老的聲音喊進來。

她推門進去,這裡應該是客廳了,對面靠窗是一張低矮寬大的榻,比她的床還要寬還要大,師婆婆就在上面坐著,手下一張小方桌,仍舊穿著黑袍子,帽簷低低看不見臉。

郝靈看向方桌另一邊,看看桌的高度和塌的高度,再看師婆婆,黑袍寬大,仍能看出她是盤腿坐。

低頭看自己的腿。

好腿!不能委屈它彎著。

她儘量輕爬輕坐,可屁股下還是發出哐的一聲,郝靈一點不尷尬的挪動屁股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黑袍裡盪漾的是濃濃的嫌棄。

師婆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你太胖.”

郝靈道:“人不可貌相,我對婆婆都沒以貌取人.”

師婆婆:“...”突然,郝靈一低頭雙手按著方桌腦袋往她帽簷下鑽,眼珠子亂轉,嘴裡甜笑。

“婆婆長得顛倒眾生之姿嗎?捂著不讓看,是怕凡人羞煞?”

一隻枯瘦的爪子按她臉上,使勁,郝靈立即跟著使勁,兩人一時較上了勁,半天,還是爪子收了回去,郝靈肥嘟嘟的臉上深紅的五爪印。

師婆婆:“好大的力氣,不弱於男子,不該一個小姑娘有的.”

郝靈道:“好大的力氣,不弱於男子,不該一個老婆婆有的.”

呵,都是披著皮的精,何必試探來試探去。

師婆婆慢吞吞拉下帽子,露出一頭梳得一絲不苟精亮的鶴髮來,並一張呃...不難看也不好看稀鬆平常的臉,眼周都是褶子,老眼卻是老人家難有的清澈。

對嘛,她絕不是普通的老太婆。

有點意思。

郝靈想了想:“昨晚半夜婆婆給誰留的門?”

師婆婆斜她一眼:“老身掐指一算,收徒的機緣到了,開門迎徒,沒想到——”她將人上下週遭的打量,真真切切的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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