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間肝膽都要裂開了。
他攥著馬韁,看著那直勾勾盯著他的少年,這人一身黑衣,姿態兇猛至極,看落腳點,明顯就是他的馬上。
倏地想起了蕭欽時往日抱他時的模樣。
他犯起軸來的時候,若得不到心滿意足的解釋,是不會放開的。
不能被他抓住。
死也不能被他抓住!
一旦被抓住,穆雲間幾乎可以想到,對方一定會死死箍著他,尋一個答案。
他不會像之前那麼好騙了!
穆雲間閉了一下眼睛,一手抓著手中的包袱,靠著自己不太靠譜的理論能力,猛地一個側身,從馬上倒了下去。
馬蹄甩得極快,穆雲間一隻腳還在馬蹬上,一隻手攥著韁繩,他掛在馬的側面,被顛的腸胃都擠作一團,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做出這種高難度的姿勢。
空中的蕭欽時似乎也愣了一下。
兩人對視的那一瞬間,穆雲間想了很多。
如果這樣鬆手的話可能會摔斷脊椎,一旦摔斷脊椎,那他就會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但如果他不鬆手的話,蕭欽時落在馬上,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抓上去。
這兩個對他來說都是無比恐怖的事情,他眼神裡滿是驚惶與無措。
蕭欽時的身影利箭一般落了下來。
穆雲間咬唇,神色劃過一抹決然,一把鬆開了馬韁,與此同時,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扭轉身體。
幾乎在鬆手的下一瞬間,穆雲間便感到身體與地面撞擊的鈍痛。
但他扭轉身體的力道還是起到了作用,沒有把所有撞擊的壓力都放在脊椎上。
他的背部壓在了包袱上,然後咕嚕嚕地順著路旁的斜坡滾了下去。
蕭欽時落在馬上,被疾馳的駿馬繼續帶了出去。
穆雲間滾落的時候抱住了自己的頭,一陣讓人恍惚的翻滾,穆雲間沒有等滾動停下,就絲滑無比的順勢一個翻身,爬了起來。
他飛速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沒事……
骨頭都好好的!
哈哈哈。
他好好的!!!
穆雲間抹了抹眼淚,聽到噠噠的馬蹄聲從遠處緩緩行來,隔著一百多米的距離,一人在馬上,一人在坡下,兩人靜靜對視。
穆雲間臉上的開心消失無蹤。
這麼近……他對這塊地形也不熟悉,還能往哪兒跑?
蕭欽時緩緩道:“穆雲間,你過來.”
穆雲間沒有動。
“你過來,我可以原諒你這一次.”
穆雲間才不信他的邪。
他心中有些疑惑,以蕭欽時的性格,這麼近的距離,應該已經朝他撲過來了才對,怎麼會站在那裡跟他講道理?
他看著對方平靜鎮定端坐在馬上的模樣。
對方臉色蒼白,嘴唇卻異常地紅,不像自然的血色,倒像是被什麼染過。
蕭欽時翻身從馬上落下,身形飄逸,但穆雲間還是留意到他的腳落地的時候,微微抓扶了一下馬身。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穆雲間:“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可以不向你要任何解釋,依舊如之前那樣對你.”
穆雲間眼珠微微轉動。
蕭欽時伸出手:“過來,此前的事,一筆勾銷.”
穆雲間:“……”
他又看了蕭欽時一眼,看著他凌亂的長髮,還有慘白如鬼的臉色。
腳跟後退。
蕭欽時上前一步,依舊站在上面:“如果你繼續跑,被我抓住,就死定了.”
穆雲間再次後退一步,他觀察著蕭欽時眼中逐漸難以剋制的,翻湧的癲狂。
“穆雲間,我答應你,還如之前……”
穆雲間徹底確定了什麼,腳尖旋轉,兔子一樣朝前竄去。
包袱裡的小魚乾都被墩了出來。
蕭欽時眼中殺機必現:“穆……”
他上前一步,一頭栽了下去。
穆雲間一轉臉,便見到他像是沒骨頭一樣,一路滾了下來。
他馬不停蹄,抓緊時機,竄得更快。
他清楚蕭欽時必定受了內傷,但他也清楚,蕭欽時不會有事。
一來,他們跑出城的時候,已經有其他人去找馬匹,穆雲間能夠遠遠地聽到馬蹄聲,那些官兵勢必會找到他們的太子爺。
二來……
以蕭欽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他就算是真瀕死了,也會生出超強的求生意志。
方才從城中買的那匹馬太過顯眼,穆雲間決定繼續徒步前行。
讓他覺得慶幸的是,蕭欽時今日出來想必是突發奇想,真該死和挨千刀都沒在身邊。
否則他現在已經被控制了起來。
穆雲間心情激動,一口氣又竄出了五百米。
天昏昏地黑了下來,這邊沒有山坳,穆雲間不好藏身,便乾脆也不藏,披星戴月地往前趕著,能多跑一步就多跑一步。
凌晨的時候,他實在堅持不住,便抱著包袱睡了一陣。
如此這般徒步前行了幾天,穆雲間身上的驅蟲藥已經用光,身上被咬了好幾個大包。
但幸運的是,一直沒有遇到蕭欽時。
聽偶爾遇到的趕路的人說,附近的城郡依舊在被封鎖著,所有膚色黝黑之人都需要被太子殿下親自驗過才能離開。
穆雲間得到訊息之後,轉臉就下水把身上的黝黑給洗了。
蕭欽時實在太單純了,尹迎風的確說過那水藻可以讓面板變黑兩週,他一看到穆雲間黝黑的面板,就猜測他是用了那水藻,想要在兩週之內重點排查黝黑之人好把他找出來,但事實上,穆雲間用的根本不是洗不掉的水藻。
他用的是崖下找到的硃砂石,混合隨處可見的植物汁水,自己做出來的天然染料,抹在身上的。
在懸崖下的那段時間,穆雲間可一點兒都沒敢閒著。
這日晚上,穆雲間正啃著小魚乾,他雖然洗去了黝黑之色,但為了避免跟官兵接觸的機率,他還是不敢走官道。
古代地廣人稀,到處都是叢生的雜草和野蠻的小樹林,穆雲間身上臉上都變得髒兮兮的,像個乞丐。
當然,這也有他故意裝扮導致。
除此之外,身上也一直在癢。
他就著小魚乾,用火摺子點燃枯枝,烏眸映著火焰,把饅頭放上去慢慢地轉著。
時不時撓兩下胳膊,還有背部。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遠處的河面傳來一陣動靜,穆雲間機警地捧起身邊挖出來的泥土,直接撲在火上,然後抓起樹枝串起來的饅頭,躲到了雜草之中。
刀劍撞擊之聲逐漸傳了過來。
穆雲間直接把腦袋縮了下去,並且飛速地遠離自己生火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清楚一定是什麼江湖人正在打打殺殺。
穆雲間只是個平頭老百姓,唯一的願望就是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別捲入什麼江湖是非之中。
雖然撞了狗屎運趕上穿越,但也並沒有什麼一統天下的大志向,能安安生生的活過下半輩子,不被蕭欽時找到,就是他最大的祈求。
那刀劍之聲隨著他鬼鬼祟祟遠離的動作逐漸消失,穆雲間又一股腦地跑了好遠,才稍微放下心來,找了棵樹靠著啃自己的饅頭。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穆雲間便揉著脖子睜開眼睛。
這段時間的逃生,讓他發現每日的太陽有多麼喜人。
穆雲間半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水面上初升的太陽,然後站起來扭了扭身子,伸了個懶腰。
下一瞬,他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腦袋,懵了。
水旁躺著一個紫衣人,穆雲間抱著自己的包袱,躲在了樹旁邊,神色有些驚恐。
他看到對方身上血跡斑斑,身旁還丟著一把三尺長的青鋒,不出意外,便是昨日打鬥的江湖人之人。
人,死了嗎?
穆雲間沒有見過屍體,他也不敢去看,這要真是死人,他能做好久的噩夢。
他沒有勇氣去確認對方究竟有沒有死。
穆雲間決定直接走人。
幾步之後,他又停下了腳步。
萬一,人沒死呢?
他又看向那人。
對方紫衣已經溼透,變成了深紫,衣襬破敗,頭髮披散,就算沒死,估計也傷的不輕。
他身上一點兒傷藥都沒有,只還剩半斤小魚乾和幾個大餅,就算真的過去,也不一定能把人救活。
穆雲間再次轉身,又實在承受不住良心的譴責。
萬一呢……
如果這人能活的話,他也算多一個幫手,不用事事都自己出面了。
而且,以後在江湖上飄,能交個朋友也是好事。
穆雲間給自己做了一萬個心理建設,終於重新轉過去,慢慢走到了對方面前。
那人披頭散髮,臉色蒼白,渾身上下都被血染透。
穆雲間鼓起勇氣,慢慢伸手,閉著眼睛,顫抖著,去摸了摸對方的鼻子。
還沒確定有無呼吸,手腕便陡然被一把扣住。
穆雲間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亂地想把手抽回來。
對方咳了起來,雙目睜開,看上去有些恍惚:“誰……”
他一隻眼睛是完好的,另一隻眼睛卻蒙著一層白翳,穆雲間看著他,心中忽然一動。
這人他認識。
不是認識,而是,他在原著裡見到過。
穆雲間下意識去看了一眼他身邊的青鋒,那是一把比劍還要薄的軟刀,就放在他的左手旁邊。
紫衣,一隻眼睛失明,左手使兵,他是穆雲敬的貼身下屬,鞏紫衣。
前段時間,蕭欽時還告訴他,穆雲敬命鞏紫衣殺了教他木雕的師傅全家。
穆雲間心情複雜了起來。
對方卻逐漸認出了他:“公主……”
穆雲間一愣,道:“你,你認識我?”
這人似乎勉強提出了一口氣,啞聲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接公主去北境.”
他說的陛下是穆雲敬。
穆凜死了,穆雲敬逃往北境,顯然已經是那裡的天子。
蕭欽時告知天下,是穆雲敬把他劫走了,但這個鍋穆雲敬背得顯然莫名其妙。
他是以什麼心思讓鞏紫衣來找穆雲間的?
穆雲間的畫像這一路到處都是,鞏紫衣之所以瞎了一隻眼,就是因為他過目不忘,被當年背不出書的穆雲敬所傷。
在那之前,鞏紫衣是沒有名字的,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暗衛,以數字為代號。
後來穆雲敬被其母責備,知錯悔過,為了取得鞏紫衣的原諒,才送了他一套衣服,那衣服恰好是穆雲敬不喜歡的紫色。
他還賞了鞏紫衣一個名字,就叫紫衣,姓是鞏紫衣在做暗衛之前的本姓。
那之後,鞏紫衣感懷他的恩德,便一直勤加練武,成了穆雲敬手中最快的一把刀。
“我,不是你們公主.”
穆雲間開口,見他神情恍惚,暫時把這件事按下,道:“你傷的很重,但我沒有藥.”
“我有.”
鞏紫衣的手顫抖著伸向腰間,穆雲間便幫他取下了身上的袋子,果然看到裡面有一些藥物。
“綠瓶,回元丸.”
回元丸是暗衛裡非常普遍的一味藥,可以讓人快速回復氣血,但這丹藥卻十分傷身,這也是為什麼,所有的暗衛都活不長,他們的身體早就被丹藥掏空,失去了自我療愈的能力。
穆雲間又翻了翻,道:“白瓶和青瓶呢?”
“止血丹……金瘡藥……”
穆雲間往他嘴裡塞了一顆止血丹,然後扯開他的衣服,看到他肩頭有一個碩大的血窟窿,穆雲間閉了一下眼睛。
稍微做了些心理建設,才道:“現在蕭欽時沒有追過來,我有時間,可以幫你包紮一下.”
他說著,取過對方的軟刀,割下了一片衣服,把金瘡藥倒在了對方的傷口上:“不過我沒弄過這些,包的不好,你別見怪.”
差不多包紮好,他費勁地把對方扶起來,道:“河邊太顯眼,我帶你找個隱蔽的地方,你,你儘量支撐一下……”
話是這麼說,但鞏紫衣周身綿軟無力,幾乎全部的力量都壓在了他身上,他垂眸看著身旁的人,啞聲道:“公主不必費力,回元丸,可以讓屬下,恢復如初……”
“那等透支生命之物,能不用便不用了.”
“屬下之命,不值一提……”
“哪有人命是不值一提的.”
穆雲間道:“若一人命輕,天下豈不是人人都命如草芥?少說些話,休息一下,待你好轉,我還要你還我的救命之恩呢.”
鞏紫衣被扶到一個樹邊,藉著雜草的掩映,穆雲間遞給了他一壺水。
對方用僅有的一隻眼睛看著他。
“愣著幹什麼,喝啊.”
鞏紫衣回神,就著他的手喝了點水。
穆雲間起身去撿了枯樹枝,他身形纖瘦,渾身髒汙,頭髮也亂糟糟的夾著樹葉。
鞏紫衣卻看的目不轉睛。
直到黑暗一點點吞沒他的意識。
穆雲間很快走了回來,看著對方昏迷的樣子,嘆了口氣。
希望鞏紫衣真的跟原著描述的一樣知恩圖報,可以送他一路,讓他成功遠離蕭家和穆氏的爭端。
至少,他又撓了撓身上。
他希望可以找個地方洗個澡,再搞點驅蟲藥還有衣服,這幾套一路穿下來,如今已經髒臭破爛,不能看了。
鞏紫衣再次醒來的時候,便見穆雲間正拉著衣服在撓脖子。
如今天氣漸熱,蚊蟲越來越多,他每天呆在草叢裡,身上好幾處都爛得結了疤。
“公主受委屈了.”
聽到他開口,穆雲間才抬眸看過來,道:“你醒了,我烤了饅頭。
吃嗎?”
一邊說,一邊擦了擦手,把身邊烤的金黃的饅頭掰開,將裡面柔軟的內芯摳出來遞給他:“你還傷著,少吃些不好消化的.”
“公主……”鞏紫衣恢復了些力氣,雙手接過,道:“屬下隨便吃點什麼就好.”
“你不用跟我那麼見外.”
穆雲間見縫插針地強調:“我幫你是有目的的,你要承我的情,便要答應幫我的忙.”
“公主儘管吩咐.”
“我……”穆雲間把想說的話吞下去,道:“那就先從改口開始吧.”
他抬了抬下巴,臉上也起了幾個紅色的包,卻擋不住滿心的歡喜:“叫一聲公子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