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擁著她的時候,手裡的長劍還未放下。
那冷銳的劍身貼著烏素的脊背,她的身體驚得微微顫抖。
裴九枝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以為,你也死了.”
他以為烏素身體的顫抖是因為懼怕剛死的惡妖。
於是,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讓烏素不得不踮起腳,用下巴抵著他的肩膀。
“你很害怕?”
裴九枝問,“那妖怪已經死了.”
在提到“死”這一字時候,他手裡的劍與他的思緒共鳴,震顫起來。
烏素輕輕吐了一口氣,吐息綿長,她能感受到裴九枝話語裡對她的擔憂。
在他還未擊殺惡妖時候,他的情緒斂著,毫不外露,直到現在,他才顯出些關切來。
至於他的問題……
怕嗎?她當然怕,他讓她恐懼。
於是烏素點頭:“小殿下,我很怕.”
“嗯,我領你回去.”
裴九枝收了劍,俯身,又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烏素的身子很輕,如她的本體一般,縹緲柔軟。
她裹著裴九枝的袍子,發現許多視線落在她身上。
疑惑的,驚訝的,審視的,豔羨的。
畢竟,她現在被這位尊貴的九殿下抱著。
烏素不習慣人群視線的聚焦,她的長睫微垂,避開所有人的注視,將腦袋埋得很低。
出了這處驛館,大公主與太子殿下才姍姍來遲。
兩人一前一後,從華麗的轎輦上走下,見到了裴九枝,面露震驚之色。
“九枝……這是?”
大公主率先開了口,她又問,“那妖怪呢?”
“妖怪被我殺了.”
裴九枝平靜地回答。
“那這姑娘是——”大公主繼續問。
裴九枝想了想,道:“或許,是未來的恆王妃?”
雖然大家都喚他九殿下,但裴九枝是有封號的,單字為“恆”。
瞬間,見過大風大浪的大公主與太子兩人驚得一口氣沒順上來。
“這……”大公主使勁按著眉心,險些要昏過去,她一時沒能相信裴九枝說的話是真的。
太子殿下側過頭去,使勁咳了好幾聲,連聲喚自己的侍從。
“快,快將孤的醒神香拿過來,我怕是還沒醒.”
裴九枝也不管他說出的話彷彿是丟了一顆驚雷出去。
他抱著烏素,準備到就近的醫館歇下,順便看看傷。
烏素聽著他們對話,還沒回過神。
她問裴九枝:“恆王妃是誰?”
裴九枝抱著她,平靜道:“是你.”
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也不能不負責,一開始他尋烏素,本就存了這樣的心思。
他想,所幸烏素的性子好,倒也不令他想要疏遠。
裴九枝以為,烏素看了他給的紙條,還沒走,也算是默許了他,便做了這樣的決定。
烏素聽著他的話,又愣了一下:“小殿下,我不叫這個名字.”
裴九枝低下頭,定睛看著她,他的瞳色略淡,如琉璃般清透冰冷。
他說:“這不是名字.”
烏素品讀了一下這個詞,找到正確的斷句位置,她繼續問:“恆王是誰?”
“是我.”
裴九枝耐心回答。
烏素關於人類的知識大多來自於陳蕪,在陳蕪的認知裡,自然沒有貴族妻子的名號。
她想了想,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妃是……”
“妻子.”
裴九枝慢條斯理說道。
烏素迅速將這個片語合起來,所以,恆王妃就是……小殿下的妻子。
他在說什麼!
烏素抓住了裴九枝的胳膊,但裴九枝已步入醫館,正在與侍立在一旁的許陵搭話。
“讓大夫過來,給她看看傷.”
裴九枝看了眼烏素攥著他胳膊的手,
“再取一套乾淨的女子衣裳,白色的.”
許陵領命退下。
烏素還想繼續說方才的話題,但一抬頭,卻見醫館裡的人群忙碌。
——有人忙著救治方才在被惡妖關在驛館裡的傷者。
她朝那方向看了過去,裴九枝以為她在關心同伴,便也停下了步子,讓她慢慢看。
大夫秋緒不久之前因為驚嚇與悲傷過度,都快走不動道。
現在她手裡捧著一杯安神茶,淺淺喝了一口,已經有空來照看衛酈傷勢了。
幾位醫館的學徒驚恐地捧著盤子裡堆放著的斷肢,這是惡妖砍下的衛酈手指。
他們結結巴巴地問:“秋大夫,還能接……接上嗎?”
病床上,衛酈已經甦醒,她因手部的劇痛而睜不開眼,只劇烈地喘著氣,想要掙扎。
她一動,手部原本敷著藥粉的手指就止不住血。
秋緒放下手裡的安神茶,取出銀針,精準地點在衛酈身上的穴位上。
衛酈傷口處的血馬上止住,秋緒的聲音淡淡:“時間過太久了,接不上.”
聽到這話的衛酈陡然間瞪大雙眼,她掙扎著想要起身,正待控訴秋緒,卻看到醫館另一側的烏素。
她被一位不認識的男子抱在懷裡,正安靜地看著她。
瞬間,衛酈想起了什麼。
比起那斬斷她手指的惡妖,烏素更令她感到恐懼。
在她出手囚禁惡妖的那一瞬間,從她身下湧出的黑白色氣流像糾纏的漩渦,彷彿能將人的魂靈吸走。
她才是真正的妖怪,狡猾的、潛伏在人類中的惡妖!
衛酈坐起半身,勉強舉起自己的手,朝烏素的方向伸了過去,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麼。
秋緒順著她的目光回眸望去,看到一位不知名的男子抱著烏素。
她還未從這一瞥的震驚中緩過來,便很快回過身。
她的手指拈著銀針,寒芒一閃,這銀針刺在她後腦的某處穴位上。
秋緒的動作極快,沒有人發現這一細節,一旁的人只當她在扶著衛酈。
瞬間,衛酈那如鳥兒啼叫的聲音消失,她大張著口,卻無法發出聲音。
“怎麼不能說話了?”
秋緒望了烏素一眼,又將衛酈按了回去,緩聲問道。
“是我們被惡妖囚禁的時候,你叫喊得太大聲,扯壞了嗓子?”
“不過,也幸好是你喊得那麼大聲,拖住了惡妖的行動,讓烏素姑娘剛進去,就等到了雲都守衛前來.”
秋緒為了幫助烏素隱藏身份,特意隱去了一段烏素孤身拖住惡妖的時間線。
烏素看懂了衛酈的舉動,她的眼睛眨了眨。
她想,她的身份,一時半會兒不會暴露了。
烏素在看著他們,裴九枝則在低頭看著她。
“她們沒什麼大礙,你放心了嗎?”
裴九枝只當她在關心同伴。
“小殿下,我們走吧.”
烏素心頭的大石落下,連帶著對裴九枝說話,也柔和了許多。
來到醫館的房間裡,烏素嗅到淡淡的藥香。
裴九枝將她放了下來,本想先讓她整理一下衣服。
但他一將裹著烏素的白袍掀開,視線落下,便馬上紅著臉,又將衣袍攏好。
烏素被那惡妖攻擊了許多次,她的本體無虞,但衣服確實被扯得比較狼狽。
“小殿下,我待會兒換衣裳.”
烏素輕聲開口,“我沒受什麼傷.”
“那妖怪剛把我抓進去不久,你就來了.”
烏素說。
“雲都的守衛很好,那位紅裳的姑娘,拖住他很長時間.”
“嗯.”
裴九枝低眸,看到她肩頭的傷。
——這是她被妖怪丟下來的時候,被粗糙的地面擦傷的。
他將身後的長劍放在桌上,取來藥膏,將烏素肩頭的白袍拉下些許。
他平靜說道:“我先給你這裡上藥.”
“謝謝小殿下.”
烏素看著他放在桌面上的清光長劍,又想起那一晚的事情。
應當,就是他了。
但他剛才在說些什麼胡話?
什麼妻子?!
烏素思索了一下人類中“妻子”的意思,沒找到太具象化的描述。
她正待詢問,裴九枝冰涼的手指已貼在了她的肩頭。
他俯身,靠得離她很近,凜冽微涼的吐息落在她耳下頸側。
裴九枝低頭的時候,彷彿萬年不化的冰山上,緩緩飄落碎雪。
他看著烏素微紅的耳垂,用一種狀似不經意的語氣問道:“你看了我給你的紙條?”
“看了.”
烏素的肩膀縮了一下,因為他的手指在傷處輕輕轉了一圈。
“不跑嗎?”
他問。
他知道烏素很能躲。
“不跑.”
烏素還沒看懂那紙條上寫的什麼,她有什麼必要跑?
當然,在知道裴九枝就是那晚的貴客之後,她確實很想跑。
但現在這不是跑不了麼。
“嗯.”
裴九枝唇角挑起一抹很輕很輕的笑意。
下一瞬,這笑意凝固。
烏素另一隻手將懷裡的錦囊取出,用一種期待的、好奇的語氣對他說了這麼幾句話。
“小殿下,我不太識字,沒看懂紙條上的內容.”
“我不好意思讓別人替我念……”
裴九枝:我謝謝你沒讓別人看。
“所以……小殿下可以念給我聽嗎?”
烏素看著他看似淡漠的眸子,認真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