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蘿騎車經過霧宿巷附近的籃球館時,鬼使神差地停了車,進去看了眼。

祁盛他們有時候在學校貝殼體育館打球,要是貝殼沒場子了,就會來霧宿巷附近的這家籃球館,每個人交五塊錢,可以玩上好幾個小時了。

他們果然在。

最右邊的半場裡,祁盛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黑色球衣,一邊小跑著,揚起了修長結實的手臂,穩穩接住胖子遞來的籃球。

三步上籃,敏捷地錯開了所有防守的少年們,輕盈地起跳,籃球被他準確地遞入了籃筐裡。

“好球!”

祁盛落地,轉身時,掀起球衣擦了臉上的汗,露出了整齊漂亮的八塊腹肌。

他出汗挺多,抖抖額前的短髮,便有水滴飛濺。

空氣裡瀰漫著盛夏裡的少年氣息。

抬頭望見江蘿站在門口,穿著一件牛仔揹帶裙,扎著兩根麻花小辮兒,服順地貼在耳邊。

在那個女生們都跟說好了似的,統一留齊劉海、修剪的毛毛碎碎的長髮包住臉型,搭配非主流黑框眼鏡的年代裡,江蘿的兩根小辮兒永遠是江猛男最拿得出手的技藝,頗有九十年代的清新和質樸。

見她望過來,她還特刻意地移開視線,手下意識地握住了揹帶褲的肩帶,摳著玩。

有點侷促。

祁盛嘴角淺淡地提了提,揚手將籃球丟給她——

“過來.”

江蘿接住籃球,小跑過來,壓低了重心,一個轉身,居然敏捷地錯開了煤球的阻擋。

“”

連煤球都禁不住讚歎了一聲,“厲害啊!”

江蘿熟門熟路地拍著球,來到三分線外,微微躬起身子,眼神鎖定了籃筐。

看到這個女生居然要投三分球,周圍好些男孩都停下了動作,好奇地望著她。

江蘿穩著心緒,呼吸著,左手輕輕地扶住了籃球,右手託穩,依託著手腕的力量,用力投出這顆球。

籃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只聽“簌”的一聲,籃球落網,居然連籃板都沒有碰到。

這一聲清晰的“簌”,是每一個男生都熱愛的聲音。

籃球落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忍不住興奮地喊了起來——

“好球!”

“漂亮啊!”

胖子禁不住稱讚道:“豬豬,你太行了吧,這技術、都快出師了!”

祁盛眼底不無欣賞和驕傲,嘴上卻不鹹不淡地點評道——

“還差得遠.”

說完,他上前阻截她。

然而,江蘿將籃球扔給了煤球,半點面子都不給祁盛,轉身來到線外籃板架邊。

擺明了,不跟他玩。

煤球拍著球、走到祁盛身邊,好奇地問:“你們又吵架了?”

“沒有.”

“那她怎麼不搭理你.”

“我上哪兒知道,她十天有八天都在跟老子賭氣.”

祁盛奪了球,三步上籃,餘光掃了江蘿一眼。

小姑娘雙手環抱著,盤腿坐在籃板下,腦袋側向一旁,故意不看他。

這一副彆彆扭扭的樣子、臉蛋鼓鼓的跟個生氣魚似的。

別說,還真是有點被她可愛到。

煤球提議:“盛哥,去哄哄啊.”

“有什麼好哄的.”

“肯定是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啊.”

祁盛揚手投籃,漫不經心道:“你哪隻眼睛看出來了.”

“那不然呢,江蘿這麼好脾氣的女生。

除了你,誰能惹到她,她可從來沒對我生過氣.”

煤球衝胖子道,“你也沒有吧.”

胖子掐指一算:“有啊,八歲那年,我把她的芭比娃娃頭揪下來了,她生了很大的氣,但我死不承認.”

“居然你扯的?”

祁盛皺眉望向他,“她以為是我,哭著把我衣服都抓爛了.”

“因為我說是你乾的啊.”

胖子撓撓頭,憨厚地笑了,“不好意思啊盛哥,算我對不起你.”

“現在道歉有屁用.”

江蘿唯一的那隻芭比娃娃,江猛男送她的生日禮物,一頭金燦燦的長頭髮,江蘿經常給娃娃編髮辮兒,一個人辦家家酒,這個娃娃就是她的小寶寶。

結果,某天這幫討厭的男生到她家裡玩了會兒,他們一走,江蘿發現她的“小寶寶”腦袋被人給揪下來了!

她抱著頭,尖叫了足足五分鐘!

小姑娘哭得不行,整天眼淚鼻涕地追在這幫男生身後,要他們賠錢。

胖子說是祁盛乾的,祁盛說沒有,但江蘿不依不饒,一看到他們就哭。

後來,祁盛牽著她的手,帶她去了玩具城,給她買了全新正版的芭比娃娃世界公主系列套裝,足足有三隻公主娃娃,每個公主有好幾套漂亮的裙服。

這才哄好她。

豆蔻年紀裡,好像江蘿就為公主娃娃這事兒生過氣,別的時候…胖子想不起她為什麼東西發過脾氣。

這懸案,如今胖子親口承認是他乾的。

祁盛衝籃筐下的小姑娘喊道:“你聽到了,你那頭,胖子扯的,不是我.”

胖子矢口否認:“我沒承認.”

“煤球,她剛剛怎麼說來著.”

煤球是很公正的男孩,立刻道:“胖子承認了,我聽到了,江蘿,如果你要找他算賬,我可以作證,要不要把他壓倒河粉店,交給你爸發落?”

江蘿壓根不想搭理這幫蠢男生,那顆頭,都十多年前的破事了!他們居然還能記得這麼清楚,還能在這裡爭來爭去。

就跟昨天剛發生一樣。

霧宿巷的生活,就是這般寂寥又熱鬧。

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他們彼此陪伴著,成為了相互嫌棄、又誰都離不開誰的摯友。

這幫傢伙,為了一個遺失了的公主娃娃的頭,喋喋不休地爭論了一晚上。

祁盛似乎也覺得跟胖子爭辯這事兒,過於無聊了。

他拎著球來到江蘿身邊,和她一起盤腿坐在地上。

他甫一靠近,江蘿便感覺到一股子熱氣緩緩流動了過來,氳著她,讓她耳根子不自覺地燒了起來。

“老子沒惹你吧?”

祁盛用肩膀撞了撞她,語調不爽。

“沒有.”

江蘿腦袋側向一旁。

祁盛掐指一算,嗓音柔和了些:“姨媽?”

“不是!我姨媽早就不是今天了,笨蛋.”

他詫異地望向她:“怎麼這日子還沒定下來?”

“這又不是結婚,怎麼著還能定日子啊?”

江蘿悶悶地向他科普,“其實生理期的時間是變化的,沒那麼準,有時候前移後推,誤差很大的.”

“不是,我看網上說,都固定在那幾天,是一個迴圈週期.”

“那也不排除個體差異.”

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是什麼時候.”

“說了不定嘛.”

“那我怎麼能知道.”

“你幹嘛要知道這種事啊!”

他細碎的額髮半掩著狹長的眼,笑得很爽朗:“不然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不開心,還是因為激素變化的不開心.”

“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哪有那麼多區別.”

江蘿哼哼唧唧地說著,心裡也有點無語。

幹嘛要和他討論姨媽這件事啊!

她背靠著籃球杆,揹著膝蓋,悶不吭聲地看著胖子和煤球打球,祁盛倒也沒有離開,陪她坐著,手臂自然而然地伸到她腦袋後面,搭著肩,熟稔地玩著她的頭髮。

江蘿扯開了麻花辮兒,不給他玩。

這個動作頓時讓祁盛不爽了:“老子到底怎麼惹你了!”

“沒有,你兇什麼兇.”

祁盛不爽地站起身,奪了煤球手裡的球,懶得再陪她磨嘰了。

他一身的少爺脾氣,耐心耗盡、忍不了就會發作。

胖子被他蓋帽之後,跌跌撞撞地險些摔跤,連忙退後了兩步,訕訕地說:“盛哥,我可沒惹你啊!”

一顆球旋轉著飛過來,將籃板砸得“哐啷”作響,明顯帶了火氣。

煤球和胖子面面相覷,打得十萬分的小心,都離他遠遠的,避免誤傷。

江蘿見祁盛真的生氣了,再待下去也是自討沒趣,重重地“哼”了聲,拎著書包離開籃球館。

還沒走出大門,一顆籃球旋著風從側邊飛了過來,精準地砸中了江蘿後腦勺。

“啊!”

她尖叫一聲,疼得捂住頭,蹲了下來。

腦袋發懵,被砸到的頭皮一陣悶疼。

籃球應聲著地,滾了幾圈,撞在牆上。

煤球和胖子見狀,趕緊跑了過來——

“豬豬!沒事吧!”

“還好嗎?”

“好痛.”

江蘿捂著頭,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不小心撞到她的少年,正不知所措地站線上外:“對、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還好吧.”

祁盛衝了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領狠狠撞在籃杆邊,眼神兇狠:“你他媽長沒長眼睛!打球還是打人,沒看到她嗎!”

“我說了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啊,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我出醫藥費.”

“祁盛…”小姑娘有氣無力地喚著。

祁盛很不客氣地甩開了那男生,單膝半跪在江蘿身邊,扒開頭髮檢查著她的腦袋,心疼地問:“怎麼樣?”

“唔…痛.”

“鼓了個包,應該沒事.”

他替她揉了揉腦袋,回頭威脅地指著那男生:“你給老子等著.”

江蘿拉住他的衣角,小聲說:“人家不是故意的,不要嚇唬人.”

祁盛將小姑娘扶了起來,拎了她手裡的書包,撿起自己的衝鋒衣,回頭對胖子和煤球道:“我送乖寶回去了.”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啊?”

胖子擔憂地問,“腦震盪什麼的?”

煤球說:“什麼腦震盪,讓球撞一下而已,老子天天被球砸,也沒見有事.”

“但她看起來有點嚴重.”

等他們走了,煤球才笑著說:“看祁盛心疼這樣子,她能不’嚴重’嗎.”

……

夜風微涼,祁盛扶著江蘿走出籃球館,將衝鋒衣搭在她身上。

“還痛?”

“嗯,有點.”

“那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要了,只是痛而已,又沒有腦震盪,你幫我揉揉就好了.”

祁盛只好耐心地用溫熱的掌腹替她揉著腦袋:“以後注意些,別隻顧著低頭玩手機,被籃球砸一下是小事,下次過馬路怎麼辦.”

“知道了.”

小姑娘悶悶地應著,“後面來的,我又沒看見.”

“還痛嗎?”

她心虛地說:“有…有點.”

“哪種痛?”

“就是…要暈倒的那種.”

她虛弱地靠著他,完全讓他扶著走。

“吃雪糕能好嗎?”

祁盛帶她走到球館門口的便利店,無奈地問,“巧樂茲?”

江蘿本來想說要兩根,但轉念一想,自己這體重…

還是算了。

雪糕她是不配的,巧樂茲更不配。

“祁盛,好痛哦.”

見他的手放下去了,江蘿連忙呻~吟,“好痛!”

祁盛揉她的頭:“這包,是有點大,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智商.”

“才不會!”

“本來就沒有很聰明.”

她不服氣地撇了撇嘴:“說不定被砸一下就忽然開竅.”

“那要恭喜你.”

祁盛臉上掛著雲淡風輕的笑,無奈又很寵愛。

這眼神是江蘿熟悉的,從小看到大。

他這麼聰明,當然也知道她十有八|九是在裝蒜了。

但他還是很配合地替她揉頭。

祁盛對她…就是很好很好啊,就像江猛男一樣,無條件地對她倍加寵愛。

江蘿心裡很難過,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難過,總覺得不夠,真的不夠。

她是個貪心的女孩,她想要的…越來越多了。

可是,明知道他給不了、也不會給。

江蘿感覺,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孟纖纖所說的那樣,惶惶不可終日地愛著他,絕望地愛著…

“祁盛,我不痛了.”

她忽然失落地低下了頭,看著月光投影地面的冷清倒影,“你回去繼續玩吧,我這就回家了.”

祁盛重新理好了她亂糟糟的頭髮,單手插兜:“算了,出都出來了,一起回去吧.”

“好哦.”

“真的不痛了嗎?”

“其實…還有一點點,但沒關係.”

“要不要我揹你?”

他忽然提議。

“啊?”

江蘿都懵了,“揹我啊?那我的腳踏車.”

“沒多遠了,停在這兒,明天再來拿.”

祁盛說著,已經半蹲了下來:“上來吧,試試看…”

江蘿臉紅了,但她沒辦法拒絕已經蹲下來的祁盛,心裡一萬個聲音都在告訴她:不要,前面是無底的洞,她會越陷越深。

但她就像被魔鬼引誘著,走過去,趴在了祁盛的背上。

祁盛穩穩地站了起來,雙手握拳紳士地託著她的臀。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

江蘿擔憂地問:“怎麼了?”

祁盛深呼吸,輕嗤道:“你…還是有點重.”

“肯定啊.”

江蘿羞澀地說,“不行的話,放我下來吧.”

“哥哥沒有不行過.”

“切.”

江蘿雙手環住了少年的頸子,他頸部的面板熾熱溫暖,燙得她心臟撲通狂跳著。

他後腦的發茬又短又|硬。

清冽的氣息撲鼻而來,宛如跌入了一個生長著薄荷草的世界,江蘿情不自禁地將臉埋在了他寬闊硬實的肩上,貪婪地呼吸著他的味道。

好喜歡。

祁盛沿著小河穩穩地走在石板路上,經過“猛男炒河粉”的大排檔時,江猛男看到這一幕,驚得鍋柄都要脫手而出了——

“我去!祁盛,體力不錯啊,這都能背起來.”

“爸!”

江蘿不滿地說,“沒有很重好不好!”

“自己多少斤,心裡沒點數嗎,你是多好意思讓他揹你啊.”

祁盛霽月清風地笑了下:“確實還好.”

他拐進了巷子裡,朝著江蘿的家的方向走去,藉著清冷的月光,江蘿看著他左耳垂上那顆黑色的痣。

“一直想說,你這顆痣,就跟耳釘似的.”

“哦.”

他漫不經心道,“那是有點騷.”

“哈哈哈.”

她伸手摸了摸祁盛的耳朵,他身影敏感地一顫,立刻警告地偏頭:“不要碰我.”

小姑娘立刻聽話地放下了手,繼續環著他的頸子。

一直都知道。

耳朵是他的敏感點。

他最最最不喜歡被人碰到耳朵了。

江蘿只緊緊地環著他。

這一刻,他們貼得好近好近,江蘿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臟有力的跳動。

滿天星星都在閃動著璀璨的光芒。

她閉上了眼,享受著這一刻獨屬於他們的溫存時光。

雖然,是單箭頭的。

“對了,宋時微轉到你們班了.”

祁盛忽然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與美好。

江蘿睜開眼,酸酸地應了聲:“昂.”

“你認識她了嗎?”

“認識了,她是你朋友嘛,我知道,她也會畫畫.”

“嗯,小時候我們一個老師教的.”

江蘿緘默不言。

在她還不認識祁盛的時候,宋時微就認識他了。

她又像是得了重病一樣,連呼吸都有些接續不上。

“你覺得她怎麼樣?”

祁盛主動問她,似乎很想聊這個話題。

“她是蠻好的女生.”

如果作為女朋友的話…江蘿給出了比較中肯的意見,“可能比孟纖纖更好.”

“她確實很優秀,有自己的想法,對待朋友也很真誠.”

祁盛道。

江蘿眼睛酸了,喉嚨也酸了,身體裡某處像加了益生菌的酸奶一樣不停地發酵著。

祁盛從來沒這樣誇過哪個女生。

原來在他心裡,有一個女生這麼好呀。

比她好得多。

不,她和宋時微,根本沒得比,差距太大了。

宋時微比她漂亮、跳舞也比她好、樣樣都比她好。

祁盛全然不知道小姑娘的情緒,繼續說:“聽說她也加了街舞隊,你跟她多接觸吧,她沒那麼好惹,不像你…對誰都脾氣好.”

江蘿委屈巴巴地“哦”了聲,不敢講話,怕眼淚先一步掉出來。

祁盛還要她和宋時微當朋友。

怕宋時微初來乍到沒朋友嗎,才不是,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文科班有多受歡迎,那麼多女生都想和她交朋友,屈指可數的幾個男生也全都喜歡她。

但…既然是祁盛的交待。

“我…會聽你的,跟她當朋友,如果她願意的話.”

江蘿覺得自己好卑微。

她忍不住在他後衣領邊蹭了下眼淚。

幸而,祁盛沒有發覺。

如果他真的這樣喜歡宋時微,江蘿心裡默默地想著——

那她就要好好保護宋時微,一定不能讓孟纖纖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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