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武后手段,皇帝心思

細雨連綿,昌州都督府後院小湖之上。

烏篷船飄蕩,風雨濺落。

一隻炭爐,一壺熱茶,兩隻茶杯。

恍恍有種煮酒論英雄之感。

李絢將手裡的公文遞給對面的張大安,輕聲說道:“當年孝敬皇帝在掖庭宮,見到義陽宣城二位公主,年逾三十不嫁,太子驚惻,遂奏請出降。張公,這事沒那麼簡單吧?”

“王爺何意?”張大安接過李絢手裡的公文,抬頭看了李絢一眼,眼神平靜。

“掖庭是何等所在,張公又怎會不知。”李絢輕嘆一聲,說道:“義陽和宣城二公主哪怕出生帝王之家,從小錦衣玉食,但掖庭勞作十幾年,怕也要變得和尋常村婦一樣,孝敬皇帝如何可能一眼就在人群之中,認出她們?”

李絢的身體微微前傾,然後問道:“張公,小王早年不諳世事,但如今想來,孝敬皇帝如何會無事前往掖庭,再怎麼散心,也散心不到掖庭去吧?”

“或許是因為有什麼事情要辦。”張大安微微低頭。

“東宮有什麼事情,需要讓太子親往掖庭去辦?”李絢的嘴角帶起一絲冷笑。

“想來應該是有事,不然孝敬皇帝也不會出現在那裡,再有,下官當年時任橫州刺史,對宮中之事,瞭解甚少。”張大安輕鬆就推了出去。

李絢輕輕的看著張大安,道:“那麼如今呢,又是太子即將落入掖庭,張公就真的無動於衷?”

張大安沉默了下來,低頭無聲。

許久之後,張大安才再度開口:“如今即便是知道了當年之事,又有什麼用,我們又能在千里之外,做到什麼呢?”

“起碼,宮裡的手段,不會因為東宮而蔓延到昌州,也不會因為昌州而蔓延到東宮。”李絢平靜的說出了理由。

天下之事,哪有獨立所有之外的。

即便是昌州,太子也還是送了十幾個世家子弟過來。

同樣的,在昌州,武后也送了一個司馬,一個河源府都尉過來。

諸方都開始往昌州伸觸角,而他們獲得的資訊,必定會重新傳回長安。

相互影響是必然之事。

“唉!”張大安輕嘆一聲,開口說道:“王爺應當知曉,宮中雖有密衛,但真正負責宮內安穩的,是內衛。內衛有兩位大統領,一男一女,各歸陛下和天后統領。”

稍微停頓,張大安繼續說道:“王爺當知,陛下非是長於婦人之手,早年更是翻覆長孫氏一族,後來更是滅高句麗,吐谷渾,無數西域國度,天下臣服,手段了得,非是輕易能被控制之人。

另外,陛下多年來往返長安和洛陽之間,即便是內衛有所失控,這一靜一動之間,也足夠調動大軍剿滅叛逆,所以宮中的一切,大局應該還是掌握在陛下之手的。”

李絢雙手放在胸腹之間,微微點頭,然後恭敬的聽張大安解惑。

“當年之事,無非是兩個原因。”張大安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首先是陛下,陛下不忍見自己的兩個女兒,年逾三十而依舊待在宮中,幾有老死之象,故而使手段讓太子出頭,之後便是天后賜婚之事,天水權氏和太原王氏都是大族,不虧。”

李絢微微點頭,眼神閃爍。

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話,那麼就是皇帝算計讓天后得了罵名,自己卻得了心安。

“再有,這一切便是天后手段。”張大安臉上露出了凝重之色,然後認真說道:“天后故意讓人引太子見義陽和宣城二公主,目的便是要和太子翻臉……只有母子翻臉,很多事情,天后才能用母子矛盾的表象,來這樣對權利的爭奪。”

話到這裡,張大安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大婚,咸亨二年,賀蘭敏之逐。

最後他輕聲說道:“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事情,怕是和孝敬皇帝大婚有關。”

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在太子李弘大婚之前,將他的所有兩個姐姐嫁人,也是當有之事。

但這裡面有個很敏感的事情要發生。

那就是監國。

李絢記不得李弘在大婚之前有沒有監國過,但大婚之後再監國,便和大婚之前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這種事情放在皇帝身上叫親政。

放在太子身上,同樣意義非凡。

這兩年,北門學士的動作之所以大起來,就是因為相王李旦大婚。

李旦一大婚,這些北門學士便立刻活躍起來,開始積極的爭奪權利。

……

李絢看著眼前的茶杯,輕聲說道:“所以,與其讓朝野之間,認為天后和太子之間,是因為對蕭淑妃的兩個女兒的不滿而翻臉;而不是天后和太子之間是因為權利爭鬥而翻臉,這樣朝野之間的反應才最小。”

張大安緊緊的攥住拳頭,點頭說道:“前者是家事,後者是國事。”

“家事輕於國事。”李絢輕嘆一聲,說道:“一切看起來,不過是因為太子無意間的行走,便成了天后為了減輕太子大婚之後,朝政變化對自己的影響,天后這手段,真的是春風化雨,見於無形。”

武后從一開始便操作了這一切,真正的目的就是排除異己,打壓威脅勢力,一切遮掩在家事風波之下。

“天后操作的確精妙。”張大安輕輕冷笑,說道:“但可惜,沒有多大用處,天后好不容易弄出來的優勢,在同一年,賀蘭敏之就給她毀的一乾二淨。”

“賀蘭敏之?”李絢臉上露出來沉吟之色,然後說道:“張公,如果本王記得沒錯的話,賀蘭敏之和天后翻臉,是因為賀蘭敏月之死,而賀蘭敏之之所以能夠知道這些,是因為有人告訴他的。”

“是陛下。”張大安面無表情的點頭。

李絢沉沉的鬆了口氣,看的出來,武后在宮內宮外,都有無數的手段,但同樣,擁有無數手段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便是皇帝。

這對夫妻在朝政作為棋局,在相互爭鬥,所有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想要不成為這兩夫妻共同博弈的棋子,要麼選擇一方加入進去,要麼就成為兩方都無法放棄的棋子。

就像李絢。

以吐蕃的威脅作為自己無法被替代的依仗,這樣方方面面都會對他有所顧忌。

再加上他足夠的謹慎,刻意拉開和李賢的關係,又遠離朝堂,這才能夠安心的經營自己的力量。

就比如眼前的張大安。

皇帝的心思,他還是能夠看的穿的。

……

張大安舉起茶杯,輕輕的抿了一口,然後看向李絢,說道:“天后也非易於,當年那件事情,最後,天后直接下狠手,利用賀蘭敏之的死給自己造成了公正無私的形象。”

“真的是這樣嗎?”李絢似笑非笑的看向張大安,在他看來,當年那件事情給武后帶來的危害,要遠超過給她帶來的好處。

就連李絢當初大婚的時候,都在時刻防著武承嗣,更別說其他人了。

這些年,武后的力量看起來有不少的擴張,但實際上並沒有太實質上的跨越。

孝敬皇帝李弘雖然離世了,但太子李賢即位,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力量落在了李賢四周。

李絢有種感覺,最後朝局的變化,很可能跟他在西線取的大勝有關。

這裡面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劉審禮升任侍中,李敬玄升任中書令,兩個新任宰相和武后之間的關係都算不上好。

劉審禮是東宮的人,而李敬玄則是趙郡李氏的連宗。

權力爭鬥,看上去太子的權位很重,但實際上太子的力量反而是最薄弱的。

只要小心的刺激,太子的反應大些,立刻就會有無窮的手段扔到太子的身上,這便是如今之事。

李絢抬頭,沉聲問道:“張公,如今之時,太子還有機會嗎?”

張大安對一切同樣看的清楚,但一次不算失手的失手,他就被髮配到了昌州,但這裡面,未嘗就沒有他想要主動脫身的打算。

張大安輕嘆一聲,說道:“王爺,下官也想幫助太子,不然下官也就不會來昌州了……”

抬頭,看到李絢神色平靜,張大安微微搖頭,說道:“但下官不會去做什麼,畢竟這裡有王爺在……而且下官在離京的時候,已經提示了太子該如何做,但太子似乎並沒有照下官說的來。”

李絢抬頭看著船外的濛濛細雨,收回目光看向張大安問道:“張公建議太子如何做?”

“兵權是不能碰到,誰碰誰死,所以下官建議太子殿下,虛以王爺聯合張目,拉攏衛尉寺卿,左千牛衛將軍,左金吾衛將軍,還有左相,吸引更多臣僚,從而加強太子的力量,但似乎太子殿下,並沒有執行到位。”張大安將手伸出來船艙,感受外面天地間落下的冰冷雨滴,心也一樣的冷。

“檢校太子少詹事?”李絢有些明白了過來。

雖然在東宮內部更進一步,是李絢刻意的以進為退之策,但這一招,如果被人下狠心去用的話,李絢搞不好還真的會被套牢在東宮,但可惜,李賢的心思從來沒有那麼堅定。

檢校太子少詹事,李賢的確提了出來,但李絢只是稍微拒絕,他就收回了主意。

“王爺拒絕了,也不知道誰向殿下建言,派人來昌州任職。”張大安看向李絢,搖頭苦笑:“王爺又何嘗是那種輕易被人控制的人,那些人一來昌州,就被控制起來,甚至一點訊息也送不回長安。”

李絢神色漠然,不讓那些人和長安聯絡,的確是他的手段。

他不希望看到任何太子被廢的風波波及到昌州。

“其實太子還是有最後的機會的。”張大安抬起頭,看著李絢,認真的說道:“只要太子專心政務,什麼事情都不想,什麼事情都不去做,堅持幾年還是能做的到的,但天后未必會給他這個機會。”

“掖庭的那一位便是太子很難捨棄的誘餌。”李絢微微點頭,武后的手段防不勝防,李賢防不住的。

栽贓陷害,精神折磨。

武后有太多的手段讓李賢不得不採取行動。

他不動則已,一動恐怕立刻就會落入陷阱,最後太子之位不保。

李絢突然想到了什麼,看向張大安問道:“這天下間最不想看到太子被廢的,怕就是陛下了,那麼此事,陛下那裡……”

張大安笑了,臉上滿是冷嘲和熱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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