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樑上雙燕

賈政端著茶盞的手,一抖,茶碗落在了桌上,放出哐當聲,“大老爺呢?”

“大老爺自昨日就說是身體不好,琮哥兒在門口雪地裡都跪了小半個時辰了,那邊半點動靜都沒有。這會子外頭那些閒來無事的販夫走卒,村野愚婦們,就跟看西洋景兒,都圍在門口!”

京城無秘密,不出半個時辰,滿京城都知道榮國府出了這大洋相。

賈政再也聽不下去了,騰地站起身來,“你們,你們快去把他拉開啊!”

“這……”賴大跪在地上,很是為難,“老爺,琮哥兒做了一首詩,外頭有讀書人聽了說極好,人人奔走相告,這會兒怕是已經宣揚出去了。”

原本週圍人只是滿懷同情地看熱鬧,賈琮的詩一出,便有讀書人愛才,門口的小廝一靠近,那些人就跟造反一樣要護著。

“什麼詩詞?他才多大,知道什麼是詩詞?”賈政氣怒不已,此時卻也知道,怕是事情有些棘手了。

賴大哪裡記得那詩詞,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

事情既然鬧大到這份上,賈政也知道不能再耽擱了,若是再遲一會兒,傳到老太太的耳朵裡,或是滿城風雨,都不好善後。

賈政向賈雨村告罪,賈雨村自然不好留在這裡看熱鬧,心裡對賈琮也生出怨懟來,什麼時候不好鬧,偏偏在這個時候,若是把賈政的心情鬧得不好了,不幫他跑官,豈不是誤事?

賈政讓人送賈雨村從東角門出去,賈雨村出門之後,倒也沒有就走,而是遠行數步,躲在街頭看,這賈琮到底是何方神聖。

“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

賈政的外書房在西角門邊上,靠近獸頭大門。他才一出門,便聽到賈琮的聲音朗朗而來。

賈政瞬間氣了個倒仰,這詩自然是好詩,樑上雙燕尚且對生的四個孩子,百般關照,畜生如此,況論人乎?

賈琮當頭再拜,“賈家不肖子孫賈琮懇求榮國公之孫,生父世襲一等將軍賈赦憐憫,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飯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後長大成人,將十倍還之,感恩不盡!”

聲聲如泣,字字如血,當真是催人淚下!

可細細一品,其中意味,真是拿了一把刀在凌遲其父啊!

父母養育子女原是本分之事,可賈赦身為父親,不顧賈琮母子性命,生母病重不得醫治,一日三餐無著落,看他此時衣衫單薄,跪在雪地裡,不足四尺孩童,該是何等可憐。

“賈琮,你身為賈家子孫,也是跟著先生習過字,讀過書的人,伱當懂禮法。你姨娘乃是一個下人,你為了一個姨娘,跪在這裡,誹謗你父親,你講的是哪門子孝順?”賈政呵斥道。

賈琮等得就是這一刻,他今日此舉,除了要為姨娘和自己謀一條生路,還要為將來做好打算。

今日,算是第一戰了!

他昂起頭來,先是朝賈政拜了一拜,“回叔父的話,侄兒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姨娘養活。侄兒雖為榮公之孫,國府血脈,僅得片瓦棲身,不曾費賈氏一線一粟,一絲一飯均是我姨娘做針線活換來的,想吃一碗蛋羹,拿二十錢去廚房都換不來。”

四下裡起了唏噓之聲,若非親耳所聽,親眼所見,真是萬難想到。

駐留在這裡看熱鬧的多是附近的人,多少人曾經看過榮府公子出門,前呼後擁;多少時候,一籮筐一籮筐地撒錢,可自己家裡竟然還有苦成這樣的子孫。

可見侯門公府多少見不得人的腌臢事!

世人都喜歡八卦看熱鬧,也有不少人想起了幾年前,府上大老爺強佔舉人家小姐的事兒,想到眼前這孩子,怕就是那樁事上來的,不由得議論聲更高漲了。

賈政的臉上掛不住,這些事,他何嘗不知,也曾私底下與兄長說過兩次,無奈,無濟於事。

可無論如何,不該鬧到外頭去。

“你也是大家裡讀書的孩子了,家裡若有怠慢你之處,還有長輩們在,你也不直接報你長輩知曉,就這麼鬧到青天白日之下,是什麼道理?“

一句話,把長輩們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賈琮已經開了口,“叔父的教導,侄兒不敢不聽。侄兒確實讀過幾天書,也明白‘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父親留侄兒一命,侄兒已是感恩不盡。姨娘已經病了近半年了,無錢請醫,無錢延藥,侄兒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姨娘身亡。姨娘對侄兒的生養之恩,侄兒尚且未報,若是看著她去死,侄兒與禽獸何異?將來如何於世立足?”

賈政竟無言以對,他看到圍觀人眼中的不忍與讚賞,臉上紅白交替,不知所措。

這番境況,也確實為難了賈政,他為人雖端方,卻也足夠迂腐,被七歲孩童駁得詞窮,也難免惱羞成怒。

“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義理深長且不必說,譏諷之意也令人瞠目結舌,多少人品著這首詩,也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首詩竟然能夠出自一個七歲孩童之口。

可若是他人所做,這樣的詩詞,斷無不流傳於世的道理。

事關顏面,賈政也只好硬著頭皮,厲聲呵斥,“你姨娘病了,自可報與你嫡母知曉,延醫請藥,府中缺你母子這點花銷?你這番做作,置你父母於何地?還有那首詩,也不知背地裡是誰教唆得你這般如此!”

“叔父,侄兒年幼,已是把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這些年,姨娘為了養活侄兒,已是耗盡了心神,身體敗落如秋葉。侄兒害怕極了,若姨娘一時不在了,侄兒恐也將性命難保。”

他哪怕到了這時候,充滿稚氣的孩童臉上也依然倔強,不肯落下淚來,“至於教唆,偌大賈家,除了姨娘,誰還會關心侄兒,給侄兒出主意呢?更遑論,為了侄兒,費心做詩!”

此時,不遠處的黑漆大門口,出現了一道身影,正是賈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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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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