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作主張

上完了下午的騎射課後,賈琮便被首席秉筆太監孫強接到了大明宮的一處偏殿。

一進殿門,一個女官領著一群宮女迎了上來,當頭就喊了他一聲“三弟弟!”

賈琮愣了一下,孫強在旁邊笑道,“小賈大人,這位是令姊,在大明宮中做女史,太上皇恩典,怕小賈大人年幼,在這宮裡害怕,方下旨,讓令姊前來照顧。”

賈琮忙滿頭大汗跪下謝恩,又對孫強道,“公公安,琮年幼無知,萬望公公憐憫,快別喚琮大人。況太上皇仁慈,愛民如子,素來憫弱,琮在這宮裡,有公公額外關照,如何又會害怕?況長幼有序,琮萬不敢煩勞長姊,行不恭之事。”

孫強見賈琮得了如此殊榮,並無任何驕矜之色,桀驁之氣,便也不敢小瞧此子,溫聲道,“公子不許咱家喚公子大人,咱家能做得到。但令姊是奉了太上皇之命前來,還能抗旨不成?有令姊在此照顧公子,太上皇和皇上也都安心一些,也只為了公子能好好寫字,如何不好?”

“既如此,琮不敢不從!”賈琮說完,又跪了下來,朝著大明宮正殿的方向先行禮磕頭,又起身,轉了個方向,往臨敬殿的方向謝恩,方才誠惶誠恐地起來。

如此行事,落在孫強眼裡,只覺得賈琮小小年紀,行事穩妥,心性難得。

賈琮再與元春見禮,見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身著女官的宮裙,一舉一動如同用尺子量出來一般,臉上的笑意也是恰到好處,唯有見自己時,方顯出一絲波動後,便如古井一般,不起波瀾,心裡一聲嘆息。

賈家為勳貴之家,萬沒有宮裡強迫將女兒送進宮裡當女官的道理,賈家為了謀求富貴,做出這樣的事來,只存了攀龍附鳳之心,為家族榮譽,而犧牲女兒。

夜已深,沐浴齋戒一番後的賈琮,坐在桌前,一雙白玉般的小手,慢慢地研磨,到了這會兒,他才有時間和心情去思考今日一天來的際遇。

實際上,於他而言,從八品的典籍和從九品的伴讀,單從官階上來說,唯一的差別可能就是,他現在的官職,可以從戶部領一份俸祿,這俸祿實際上可以忽略不計。

本朝的俸祿之低,可謂前所未有。

一個從八品的文官,年俸只有六十五石糧,不論豐欠年,只平均一兩銀子十石糧來算,他一年的俸祿不到七兩銀子,比榮國公府一個丫鬟拿的都少,能做什麼?

對他來說,唯一有用的是,這個晉升的恩典下來,可以助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度過眼下的難關,那就是踹傷了賈珍之後,寧榮二府絕不會善罷甘休,朝他刺過來的明槍。

如若不然,他恐怕要大費一番周折來應對。

雖說麻煩一點,但賈琮也從未後悔過,男子漢大丈夫處世,須審時度勢,謀定而後動,也應率性而為。

時時小心,處處留意,雖穩妥,卻未免挫了銳氣,失了勇猛浩氣。

有了這道護身符,目前是不用他費心謀劃了。

他為太上皇寫下《道德經》的字樣兒,這些字樣兒要拿去繡字,為的是太上皇的壽辰,在壽辰之前,寧榮二府哪怕是再容不下他,都得忍著。

而太上皇的壽辰是三月初四日,離此時,尚有四個月,足夠他佈局的了。

想到這裡,賈琮的眼裡閃過一道寒光,剛剛跨進殿門的元春看到後,以為自己花了眼睛,出現了錯覺,這樣的凜冽目光實在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個孩子的眼裡。

“三弟弟!”元春邁著規矩的步子走上前來,她將一碗清茶放在了桌邊,柔聲道,“姐姐幫你研磨,再想不到,你能寫一手好字,還能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喜愛。”

從前在賈家的時候,賈琮與元春並不相熟,一個是養在老太太屋裡千嬌百媚的大小姐,一個是在東北角耳房裡艱難討生活的庶子,中間隔了一道天塹,便是連面都不曾見過。

此時,卻在這冰冷的大明宮偏殿裡相聚,雖是堂伯兄弟,可到底中間牽扯著一道血脈,元春雖面兒上一貫守禮,可心裡卻如同住了十七八隻小麻雀,嘰嘰喳喳歡快得不得了。

賈琮能感受到她的這份歡喜。

實則,元春也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卻能夠心疼他,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是真正用了心思,怕是在這深宮裡,獨自一人,不知道多少個月升月落的夜裡,對著寒窗思親,隔著一道宮牆,如同隔了千山萬水。

如今,賈琮進了宮,她終於能夠在親人的身邊,又是自己的弟弟,讓她照顧起居,也甘之如飴。

賈琮提筆寫字,五千言的《道德經》,以他的速度,不說一天寫完,兩天也足夠了,但既然是為皇家做事,做得好不好是其次,首要就是要有恭敬之心。

因此,一再淨手,香薰之後,賈琮才開始動筆,他寫得極慢,一筆一劃,盡顯恭謹,在旁邊陪侍的太監看了之後,心中滿意,微微頷首。

如此甚好,若是個不識趣知禮的,他自己命沒了事小,辦壞了差事,牽連一堆人,才是大事。

元春守在一旁,看著弟弟陌生的,明豔如海棠般,漂亮得不像話的臉,透過這張臉,她似乎又回到了榮國公府,回到了那無憂無慮,快活恬靜的歲月裡,從不曾離開過。

榮慶堂裡,往常這個時候,老太太必定已經睡了,今日,地上兩溜玫瑰圈椅上坐了大房和二房,還有隔壁寧國公府的尤氏賈蓉母子二人。

“若說這時候要懲治他,我是不想管了,你們要如何懲治,如何懲治去。他從不曾把我當過正經祖母,我也就當沒有他這個孫子,只一條,伱們要懲治,可不能把兩府的臉面,老祖宗們留下來的餘蔭折騰沒了。”老太太臉色鐵青,氣哼哼地說道。

“老太太說哪裡話?我們也並沒有說一定現在就要懲治誰,您那大孫子躺在床上,疼得厲害,誰也安撫不來,非要看著琮兄弟倒了黴,才能遂了他的願。你是家裡的老祖宗,我們也知道這節骨眼上輕易動不得人,才過來,討您的示下!“尤氏抹著眼淚道。

她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賈珍醒來就會打人,往往舊傷沒有去,又添了新傷。

旨意下來後,賈珍發了好大的火,若非動彈不得,他一定會拿劍砍人。

老太太也是體諒尤氏,看在她往日的孝順上,嘆了一口氣,“之前我的話是怎麼說的?誰能想到,那蛆心的種子有了這樣的造化,還能怎樣?”

尤氏道,“都是家裡的骨肉,再想不到會鬧出這樣的事來,這真是誰也想不到事!”

“還不是他那個賤人娘教唆的,犯上作亂,這樣的下流東西,不打死算了!”邢夫人雖拿回來了銀子,王善保家的一點撥,她也醒過黃來了,既然這些銀子都沒有動,那鍾氏母子花的那些銀子又是哪裡來的?

兩人思來想去,也只想到了當初,賈赦為了消災,急匆匆地取了三千兩銀子給賈琮的師父,搞不好師徒二人演了雙簧,昧下了家裡的銀子。

想到三千兩,主僕二人眼都紅了,邢氏也並沒有要把這件事告訴賈赦,而是想著用什麼法子把人除了,這筆銀子,就能落到自己的口袋裡了。

邢夫人只敢苛待鍾姨娘,卻不敢隨意朝鐘氏動手,因當年,國公爺過世的時候,留下了遺命,要善待鍾氏。

不管是為了臉面也好,安撫文官集團也罷,還是良心發現,既然國公爺發下了這個話,誰也不敢明裡對鍾氏喊打喊殺。

這麼多年,榮國公府就當死了這一對母子,原以為,沒有榮國公府的供養,他們也熬不過去,哪曾想到,他們命硬,挺到現在,反過來添堵來了。

這哪裡是添堵,到了這一刻,上至老太太,下至那些知根知底的奴僕們,誰不覺得,這怕是尋仇來了。

老太太橫了邢夫人一眼,不願搭理這個蠢貨,對尤氏道,“你們回去跟珍兒說,左不過就這三兩個月,讓他先安心把身子養好,什麼了不得的事,不過一小人兒,還能叫他反了天去!”

得了這話,尤氏和賈蓉又落下心來,由熙鳳送著,出了榮慶堂。

屋裡只剩了榮國府這邊的人了,邢夫人迫不及待地道,“老太太,眼下雖拿那小的沒辦法,可那賤人還在,她又不曾得個誥命,不如先拿下了她,也好給那邊一個交代。為了這孽障,讓兩府裡生分了,可不好!”

王夫人撩起眼皮子朝邢氏看了一眼,那鍾氏當年被搶進來,鬧出了多大的動靜!

雖時隔多年,可國公府一日矗在這裡一天,但凡鬧出點事來,就會讓那些言官們抓住把柄,再彈劾起來,翻開了舊賬,可再沒有國公爺能在前頭擋一擋了。

聽說邢氏不等過夜就把賠出去的七百多兩銀子拿回來了,看來,又是看上了人家的銀錢。

“當年國公爺走的時候,再三拉著我的手說,養子不仁,破了人家的家,不論將來生下一兒半女,總歸是賈家的骨肉,不得流落在外,更不得虐殺苛待。”

老太太目光如炬,看向邢夫人,“你們當我老了,糊塗了,眼睛也瞎了,看不到了,瞞著我做下了多少事,我且不計較。如今,惹下了這樣的大禍來,又尋到我的跟前,我要是不管,任你們胡作非為,將來好好一座國公府,就得斷送到你們的手裡,你們且問問,你們對得起祖宗良心嗎?”

邢夫人噗通跪下來,如此一來,王夫人也不好坐著了,忙起身要跪,老太太抬手攔住了,“這事與你沒關係,你素來知書達理,憐貧惜弱,慈孝仁愛我是知道的。“

這話,反過來的意思,邢夫人就全然不是如此了。邢氏跪在地上,一張臉臊得如煮熟了的蝦子,將王夫人恨到了骨子裡,卻又沒半點法子。

因為孃家的關係,邢氏在王氏面前,總是犯怵,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

“都是老太太體諒!”王夫人謙遜地說道。

“你也起來吧!”老太太看也不看邢夫人一眼,吩咐鴛鴦道,“去把我的體己,拿八百兩銀子出來,給那一對母子送過去!”

賈赦一聽這話,很是著急,忙道,“母親,這是為何?”

“為何?”賈母冷笑一聲,“你問問你媳婦!原本你那邊的事,我是不過問的,你都鬍子白了,又是當了官的兒子,我還管你屋裡的事?可你也不想想,你們不要臉,我活了一輩子要入土的人了,我也不要臉嗎?”

“是媳婦豬油蒙了心了,原想著,她養下這樣反叛的孽障來,哪裡還配要月例銀子,媳婦原也沒想都把銀子要過來,是鍾氏,她竟然一分沒用,原封不動地就退回來了……”

總歸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把個錢財看得如同眼珠子,過手的雁兒都要拔下三兩毛來,便顯得小家子氣了。

邢氏的話,還沒有說完,賈赦已經明白怎麼回事,他萬萬沒想到,邢氏居然如此大膽子,那月錢銀子,是她的嗎?

賈赦丟了好大一個臉,一怒之下,揚手就是一耳光,打得邢夫人滿地打滾,“混賬東西,誰讓你自作主張?”

賈赦忙又跪在地上,“兒子自己賠了這筆銀子去,萬萬不敢要老太太的,求老太太給兒子留點顏面!”

一連五日,賈琮告了假,並沒有來南書房上課,穆永祚知道,賈琮此時應當在大明宮裡為皇祖父壽辰寫《道德經》的字樣兒,才當了一天的伴讀,賈琮便由從九品升到了從八品。

他又沒了一個伴讀。

昨日,南安郡王府的世孫耿柏舟託東安郡王府世子穆永正給他帶了話進來,想要回來當伴讀,可這件事,又不是穆永祚能做主的。

午飯時,穆永正湊了過來,低聲問道,“四殿下,您給個章程,就說怎麼著吧?不管怎麼說,都要給那小子一點顏色看,難不成就這麼放過他?殿下的伴讀,是他想當就能當得上,不想當就能不當的?”

穆永祚翻了一頁書,想到那日,本來是想讓賈琮出個醜,多少讓自己的心裡好受一些,誰知,反而還成全了他。

若明目張膽地對付,事情鬧開了,對誰都不好。

“隨你們,總之,不能鬧得不堪,將來還要在一個屋簷下讀書。再,柏舟那邊,讓他也不必多想,這伴讀的事,我瞧著看能不能求求母妃,別的,我也幫不上忙了。”

穆永祚想到這幾日,憲寧總不理他,心裡也不甚自在。

“殿下放心,出不了事兒,我們也就讓他難堪,既不打,也不罵,就讓他以後看了咱們繞著走,沒臉見人就是了!”

穆永祚到底有什麼法子,但想到素來,這位堂兄就不是個正經的,話到了嘴邊也不問了。

申時三刻,賈琮在上清道人算好的時辰上,正好寫完了最後一筆後!

他起身,雙手交叉,活動了一下指骨。

這五天時間,他每天寫的字數量不多,但其實,因為萬眾矚目,難免有些壓力,也就不那麼輕鬆。

孫強一揚手,幾個太監過來,小心翼翼地收拾賈琮寫好的字,待核對無誤,一筆不差,孫強朝賈琮道,“這幾日辛苦三公子了!”

“萬不敢!能夠效忠太上皇和皇上,為皇上排憂解難,天下兆民無不以之為幸!琮何德何能,能有此殊榮,感恩還來不及,何敢言苦!”

宮裡素來捧高踩低,比別處更甚,眼見賈琮身份高貴,乃榮國公長房孫子,又能這麼小一點入了皇上的眼,一夜之間,連升兩級,比之熬資歷的兩榜進士,不知道強了多少去,又聽說,忠順王府唯一的郡主又是他的師姐,孫強哪有不奉承的道理?

賈琮卻不敢領半分,謹言慎行,無半點驕橫,也著實令人高看。

出門的時候,元春遠遠地站著,朝這邊望的眼裡,含著晶瑩的淚珠,相處三天,賈琮對這位姐姐滿是同情,隻眼下,他自己都處境艱難,只好與之相望一眼後,狠心離開。

“若有一日,若能救她於火海之中,也算能報了今日她關愛之心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賈琮心裡起了這個念頭,走在高高的宮牆之間,心緒也是格外複雜。

去兩宮謝恩之後,一個小火者領著賈琮出了宮門,臨敬門前,穆永正攔住了他,“賈兄,慢行,我們等了你好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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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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