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少君手腳利索,迅速將銀票和銀子塞入沈祐枕下。

然後,起身離去。

沈祐無力阻止,也不願再看她的身影,索性閉上眼。

耳畔腳步聲漸遠,然後是推門的聲響。傻乎乎什麼也不知道的沈嘉,熱絡地喊著少君表妹,不知說了些什麼,馮少君隨口應對幾句。

緊接著,沈嘉進了屋子,門被關上了。

沈祐此時心情紛亂晦暗,不想面對任何人。閉上眼睛裝睡。

沈嘉探頭看一眼,也沒出聲擾了他,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不一會兒,便發出瞭如雷的鼾聲。

沈祐:“……”

沒心沒肺的人,活得就是這般自在快樂。

真讓人羨慕。

沈祐思緒如麻,紛亂無章。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漸漸模糊,入了眠。

第四個夢境,悄然來了。

冬日嚴寒,他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站在巍峨的太和殿外。像往常一樣當差。

一個內侍從殿裡出來,恭聲道:“奴才傳皇上口諭,請沈指揮使進殿。”

他略一點頭,邁步進了太和殿,拱手見過天子。

已登基幾年的天子,龍威日重。私下裡和他說話,倒是溫和。不過,今日天子皺著眉頭,顯然心情不太好:“沈祐,有一樁事,你替朕去辦。”

“馮公公病故身亡,你去處理一下他的後事。”

馮公公半年多未曾露面,這個結局,早在意料之中。

可驟然聽聞噩耗,便如巨石重擊在心頭。

那陌生又劇烈的痛楚,令素來八風不動的他面色微變,甚至忘了應下。

好在天子心情也不佳,並未留意到他的異樣,繼續吩咐:“馮公公替朕辦差多年,既有功勞亦有苦勞。你擇一處上好的墳地,將他入殮下葬,為他立個碑。”

他張口領命,聲音有些沙啞乾澀。

天子不欲聲張宣揚,他只帶了幾個錦衣衛前去。

馮公公生前低調,死後其實也不風光。內侍無妻無兒,只有一個老婆子守在病榻邊。到最後,還是他這個老對頭來操辦後事,其實也夠淒涼的。

他獨自進了屋子,見死對頭最後一面。

然後,他被震驚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誰?”他思緒混亂,聲音陡然揚高:“馮公公呢?”

躺在床榻上的,竟是一個女子。

女子約有二十餘歲的模樣,面色晦暗,卻依然眉目秀美,可見生前極美。此時氣息全無,靜靜躺著,就像睡著了一般。

老婆子跪在地上,紅著眼回稟:“回大人,奴婢不知道誰是馮公公。奴婢自從進了這處院子,一直伺候著姑娘。姑娘姓馮,在閨閣時排行第三,奴婢一直稱呼她馮三姑娘。”

“馮三姑娘臨去之前,交代過奴婢。她此生孤單一人,死後也沒人給她上墳燒紙,給她一具棺木,隨便擇一處安葬,就不用立碑了。”

他站在床榻邊,直直地盯著床榻上的女子。

許久,都未動彈。

老婆子不敢抬頭,就這麼戰戰兢兢地跪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潮湧般沉重的心情中稍稍冷靜下來。

他走上前,將女子抱起,輕輕放入棺木中。

棺蓋合上的剎那,他身體裡似也有一部分悄然進了棺木中,被一併安葬。

原來,他一直以來的死對頭馮公公,是一個女子。

他不願娶妻,有一半是因為親孃江氏,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隱秘緣故。

他對所有女子無動於衷,唯一能牽動他心緒的,是那個心黑手狠趾高氣昂的馮公公。外間傳言的“沈指揮使不好美色好男色”,其實是真的。他不敢對自己承認這個事實,見了馮公公分外沒好臉色。

直至馮公公閉眼了,他才知道,令他悄然動了心的不是男子,而是女兒身。

她已經永遠閉上眼。

他永遠也沒機會吐露心聲了。

他親自為她擇了一處墓地,親手挖墳,將她下葬。他為她立了碑。

馮三姑娘,馮少君。

直至最後,他才知道,她叫馮少君。

……

“四弟,你傷口是不是很疼,怎麼睡著了還落淚。”

一個滿是異味的帕子粗魯地在他臉上抹了一把。

沈祐終於驚醒,睜了眼。

沈嘉又嚇了一跳:“你的眼怎麼這般紅。你等著,我立刻去請柳太醫來。”

“不用。”沈祐沙啞著聲音道:“三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沈嘉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他擰著眉頭,目中滿是疑惑:“四弟,你到底是怎麼了?莫非是做了噩夢?”

是噩夢嗎?

他只恨第四個夢來得太遲。

他一直想找尋的人,近在咫尺。他卻渾然不知,被她戲弄於掌心。

他悄然隱藏的真心,在她眼裡,又算什麼?

溫熱的液體湧到眼角。

沈祐眼睛愈發紅了,聲音低啞:“你先出去。”

沈嘉想說什麼,看到沈祐通紅的眼,什麼都說不出口了。默默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剎那,沈祐眼角的液體滑落。

……

此時,馮少君已回到了昔日的閨房。

她不遠千里,奔波回平江府,於情於理都該留在崔園裡。

這等小事,燕王殿下自不會出面,楊公公親自安排。短短一個時辰,便已安頓妥當。

鄭媽媽和吉祥回到熟悉的地方,備覺親切。

“這才離開幾個月,怎麼像隔了一輩子似的。”吉祥笑著嘆道。

鄭媽媽笑著附和:“可不是麼?京城雖好,還是不及崔園好。這次回來,怎麼也得住上幾個月。”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

馮少君一反常態地沉默不語,坐在窗前,目光不知落在了何處,竟有些莫名的落寞和寂寥。

鄭媽媽衝吉祥使個眼色,吉祥悄然退了出去。

“小姐是不是倦了?”鄭媽媽輕聲問道。

日夜兼程,精神緊繃,此時鬆懈下來,確實十分疲倦。

可令她沉寂的,不是身體的倦怠,而是心中的蒼涼。

“鄭媽媽,”馮少君以為自己剋制住了情緒,實則聲音微顫,竟有些哽咽:“我是不是做錯了。他這般惱怒,怕是不會原諒我了。我……”

淚水忽然就湧出了眼眶,紛紛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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