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林守的話,譚易明顯有那麼片刻的錯愕,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換個老謀深算者,甚至可能會出言誤導,來為自己斡旋出有利條件才對。

但他馬上就感到心中一喜,這恰恰說明了,眼前之人的確稚嫩,並無多少經歷,所以才會如此莽撞。

“林先生。”

他恢復了之前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有件事情,作為老一輩,我可要與你說道說道。”

“所謂皇權不下鄉,咱們這地方,雖處縣衙管轄範圍之內,但平日事務決斷,還得看當地士紳,為何?”

譚易的語氣裡全是教訓意味,“蓋因兩個問題,錢、人,擁有足夠的財力和人力,才能守得住一方平安。所以林守,我不管那鎮兇司的官差與你有何淵源,在三俠鎮裡,哪怕王縣令來了,那也得顧慮我們這些人的想法!”

當然這話有一定的水分。

他說到後面幾句,變得聲色俱厲,向林守施壓,但轉眼間又緩和下來:“劉坤元留下的產業很多,你全吞下也守不住。老朽的意思是,不如拿出來,大家再好生商議一番如何安置,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守看了李桃和王虎耳一眼,笑了笑:“你們也如此認為?”

李桃樂呵呵地說道:“有生意大家一起做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商量,好商量。”

話這樣說,他其實巴不得兩人打起來,好叫自己看看那武勇是不是真到了一境圓滿。

王虎耳沉默不語,只低頭喝茶。

林守對後面這人的態度更感興趣,自己現在明面上是弱勢方,不說話的意思可不是預設,而是不幫譚易。

仔細觀察,此人天庭寬闊,下頜渾圓,面相穩重,乃三人中相對最為年輕的,應當還不到半百年紀,另外兩個都是垂垂老者。

林守不去逼他表態,只說道:“那日,徐縣丞親至共濟堂,將卷冊交予我檢視,並囑咐我挑選商鋪地皮,只要求三月後湊齊款項便可交割,譚公,你若有意見,何不找縣丞大人訴,跑來問林某是什麼意思?”

譚易有些慍怒,若不是之前夜闖劉府之事,讓他察覺到眼前小輩似乎與鎮兇司有些關係,他才不會如此好言想勸,但對方如此不識趣,偏是不吃敬酒,如此,只能上罰酒了。

“林守啊,你要知道,這世上萬事錯綜複雜,並非表面上這般簡單,一個人能在何處產生怎樣的影響,需要考量許多方面,但有一點,得量力。”

他站起了身,背對眾人,面相涼亭外側。

“那劉坤元,當初有薛浪在身旁,傳說又認識衙門裡的什麼人物,周圍田產許多,鎮中商鋪不少,家財萬貫,在咱們鎮上風光無兩。”

“可現在呢?不過是個流亡在外的逃犯。”

譚易顯然並不知道劉坤元已經死了,“我問你,原因是什麼?”

假作隨從侍立在停外的沉虛差點都憋不住了,看向林守,只見他依然雲澹風輕,十分耐心地說道:“因為沾上了平生會?”

“然也。”

譚易雙掌一拍,“這人吶,得有自知之明,如果去招惹自己無法承受的事物,是要遭殃的。你看看,一旦和平生會繫結在一處,他認識的人還會來保他麼?”

林守也有點想笑:“譚公的意思是,若是在鎮上與你為敵,我所認識的人也幫不了我?”

譚易微微抬起無須的下巴:“我不管你在徐縣丞那使了多少銀子,但是在三俠鎮,光有銀子沒用,你要做事,就不可能繞開我等,哪怕是鎮兇司那位段姓官長也不好胡亂插手。”

那個叫武勇的修行者目光森然,展露出一身的氣勢,確實是一境圓滿不假。

林守沒有起身,目光掃向另外二人:“你們可有說法?”

李桃自然當先站隊:“自然以譚公說得為準。”

王虎耳卻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譚公說話,王某不敢有異議。”

這就有點把自己摘出去的意思了,好像是在暗示:我想有異議,只是不敢。

林守說道:“那麼,按譚公的意思,我應當如何?”

“還需要老朽點破麼?把那些產業讓出來,咱們商議著按能力買受,日後尚且能和睦相處。”譚易已經圖窮匕見。

林守笑了笑:“林某又不是劃了所有產業,剩下的田地商鋪尚有不少,譚公何必咄咄逼人?”

譚易見他似乎示弱,進而說道:“你選的那些,都是能生錢,地段好的,我看,你留下那胭脂鋪和東頭的幾間倉房便是,你覺得呢?”

“我不同意。”林守語氣隨意的彷佛是在說今天不餓不想吃飯。

“咳咳咳——”

一旁的李桃嗆了口水,他沒想到能聽到如此乾脆的拒絕。

譚易更是目中含怒,向武勇使了個眼色,想叫他上前震懾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然而這個一境圓滿的修行者卻一動不動,彷佛根本沒注意到此間的情況。

他心中的慍怒更深了些,剛要發作,卻感覺到脖頸間一片冰涼,目光低垂,只見一條漆黑中隱隱泛著赤紅光澤的蛇正趴在領口,嘶嘶地吐著信子。

“啊——”

譚易驚叫一聲,只覺得氣血消散,腦中一片空白,魂不附體。

林守坐在原位沒挪窩:“譚公、李公,還有王東家,咱們都是生意人,沒必要舞刀弄槍的嘛,以和為貴,和氣才能生財,您說是不是?”

“武勇!武勇!”譚易哪有功夫理他,只驚慌地呼喚自己手下的修行者,卻依然沒有得到回應。

林守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別大呼小叫,小青就不會咬你的。”

他將茶杯放回石桌之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下襬,又走到譚易身旁,將小青提回手上。

“我只說一件事,錢,我出得起,人,我有,修行境界,我自己就是二境。”

說話間,林守將對著堅硬的石桌輕輕一敲,彷佛沒使力氣,它卻嘩地裂成兩半,茶具杯盞紛紛落下,摔成了一地碎片。

“這件事,你若好生與我談,也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但你不客氣在先,那麼就沒得商量,若不服,就請自行去找徐縣丞吧。”

說完,他不顧其他人臉色,招呼一聲,帶著沉虛一齊離去。

沒有任何人敢阻攔。

見他走遠,譚易惱羞成怒地看向武勇:“你方才為何不做聲!”

後者連忙解釋:“他帶來的那人修為深不可測,只被瞥一眼,我就動彈不得。”

李桃和王虎耳帶來的修行者紛紛出言附和,在渾身殺氣的沉虛面前,他們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譚易頹然坐回孤零零的石凳上,他回想之前鎮兇司闖入劉府的夜晚,那時候眾人雖已知道這人不是個普通賬房,卻沒想到他如此恐怖,不僅有錢,甚至自己就是個二境修行者。

“可,他究竟哪來的底蘊……”

剛才站隊過早的李桃也有些不安:“會不會是什麼豪族子弟?”

“豪族子弟跑來個三俠鎮幹什麼?!”譚易瞪了他一眼。

少言寡語的王虎耳站起身:“還有些事務要處理,先告辭了。”

三人都知道,大局已定,光憑那二境修為便能推斷,徐經義先將資產給林守挑選,並非因為收了好處,而是衝著他的修行境界。

……

共濟堂。

宋小婉放下手上書,抬頭看向跨入門檻的兩人:“談的還順利嗎?”

林守笑道:“很順利,咱們預訂的那些鋪子都能買下,譚公他們都很好說話,一點兒意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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