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是獨自一人來的。
他穿了一件普通的黑外套，手持一根手杖，頭髮上還有些溼潤，似乎路上下了小雨或小雪。
客觀來說，加繆相貌堂堂，除去有些寡言少語之外，符合羅斯特大陸人對騎士的諸多審美。
一尺九的高大身材，寬肩窄腰，短髮，目光從不躲閃，孔武有力。
“馬修先生。”
加繆微微躬身：“感謝你願意抽出時間給我。”
馬修隱隱感覺，接下來或許有重要的話會從這個男人嘴裡說出。
加繆話少，但每一次發言都會抓住重點。
“恭喜俾斯麥莊園，和古爾先生的合作，必定會讓俾斯麥莊園在北境，在卡爾馬王國的地位長久穩固，這也對其他莊園是一個巨大的激勵。”
馬修打量著眼前人。
今天加繆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樣，到底那種微妙的差別在哪，馬修一時半刻不確定。
是他輕鬆的步伐？
還是他主動示好的態度？
或者是他眼裡那股冷硬的消散？
馬修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
“你這次來，是代表了東部行省總督，還是……”
“這次來，鄙人是代表了秘法會。”
加繆的回答沒有一點猶豫。
馬修心裡卻沒覺得奇怪。
應該說，這樣才符合加繆的立場。
難怪莊園尹始時期，加繆帶著明顯的敵意試圖帶走帕梅拉，怕也是存著對自己的試探。
他能一直隱忍，保持低調和沉默，很沉得住氣，非常人。
“你在秘法會擔任什麼職責？”馬修順口問。
“鄙人在秘法會，為六奉議之一。”
加繆的聲線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前他作為聖光騎士團成員和卡爾馬官員時，保持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冷酷，這時候卻變得彬彬有禮，聲音都變得溫和起來。
角色的轉換非常自然。
“我聽說，六奉議的身份是保密的。”
馬修用手指輕輕轉著茶杯：“雪來夫人也不知道這一代六奉議的具體身份，你就這麼暴露給我，不擔心我洩露嗎？”
“這是秘法會和鄙人的誠意。”
加繆神色毫無緊張，一臉認真地說：“希望以此能夠表明，秘法會真心實意想要與俾斯麥莊園達成長久良好的合作關係。”
馬修沒有說話。
加繆也沉默地等待著。
馬修想了一會兒：“秘法會現在能夠提供給莊園什麼？”
這句話讓加繆也鬆了口氣。
“俾斯麥莊園的發展一日千里，不論是巫術鍊金術工程機械學等見效極快的領域，還是農學和醫學這樣需要耗費很多時間金錢的領域，莊園都有不俗建樹。在尖端技術和開創性上，俾斯麥莊園可以說是目前羅斯特大陸獨一檔。”
稍微奉承了兩句，加繆話鋒一轉：“但俾斯麥莊園也有本身的劣勢，或者說是薄弱處，那就是經驗方面的不足。”
“俾斯麥莊園人手有限，加上建立時間太短，缺乏大量的實地測試，包括不僅限於實驗的大量資料記錄。尤其在醫學農學巫術這三類，需要建立在海量實驗經驗基礎上，俾斯麥莊園是有所缺乏的。”
“然而，某一些實驗是有悖人倫或不被世俗接受的，比如人體解剖與實驗魔靈雜交農作物的魔靈化和改造……但只要從事這方面的學者都明白，這些又是往前走避不開的步驟。”
加繆坦然地迎上馬修目光：“馬修先生，這些莊園想要著手，但由於種種阻力和顧慮無法動手的，秘法會都有。”
“俾斯麥莊園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我們做過，俾斯麥莊園想要的那些禁忌的資料和參考，我們有。”
“俾斯麥莊園不想揹負的罵名，我們已經習慣，俾斯麥莊園只需要以這些基礎研發出成果，推向全大陸即可。”
“秘法會，願意成為俾斯麥莊園的暗面。”
馬修再次陷入思考。
他想過秘法會可能會找上門。
畢竟技術本身是沒有善惡之分的，所有工具的產生都是為了提高效率，被用在危害很多人利益和生命安全的領域，自然會被認為是十惡不赦。
純粹研究方面，秘法會有很多值得借鑑學習的地方。
別的不說，紅十字的那十來個學者，一直在紅十字大樓裡，每天從早到晚做實驗，可見他們是真的熱愛做的事，認為所做是有意義的，裡面不乏摩西這樣做出了成果的人才。
對秘法會的人才，馬修是很眼饞的。
不過俾斯麥莊園今非昔比，規模越大，風險控制越是要擺在首位。
馬修詢問他：“六奉議的話，能代表秘法會全體的意思嗎？”
“當然不能。”
加繆說：“不過只要馬修先生有意向，就有能代表秘法會的人過來。”
馬修挑眉：“來都來了，就請進來吧。”
外面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既然馬修先生邀請，那就打擾了。”
會議廳大門朝外開啟。
一名身著黑色巫師長袍的女性走進來，她面目柔和，左眼眼角有一顆黑痣，長髮盤在腦後，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盤發，左眼黑痣，三十歲左右。
莊園裡，惠特曼專門整合了很多組織重要人物的形象，並且以巫術影像的形式儲存，其中就有這樣一副模樣。
馬修有些驚訝：“蘭尼夫人？”
蘭尼夫人微微一笑：“今天，我是以秘法會會首身份來。”
秘法會會首，居然就是真理之眼的副會長？
貴圈真亂。
馬修臉上不動聲色：“難怪加繆說，秘法會想要深度合作，原來會首也親自過來了。”
對方依舊笑容不減：“馬修先生，事實上，秘法會和不少組織都有合作，只是由於秘法會名聲不好，沒法擺在明面。卡爾馬王國也是我們的重要合作物件，魔裔的力量引導也需要一些外界輔助，我們就是提供技術支援方之一。”
“經過反覆考慮和內部商議，秘法會內部達成了統一認知。”
蘭尼夫人正色說：“我們想要與俾斯麥莊園達成真正意義上的‘技術同盟’，秘法會和俾斯麥莊園共享技術成果。”
“我沒聽錯吧？”
馬修笑了一聲：“秘法會，想要和俾斯麥莊園互換技術成果？”
“是的，秘法會大量的經驗和資料都會全部對俾斯麥莊園開放……”
“那個。”
馬修比了個停下的手勢：“你是覺得我傻子嗎？”
蘭尼夫人語塞。
“還是你認為，我是一個可以被隨便湖弄的人？幾句話就能讓我賣了莊園？”
馬修眼神冷了下來：“恕我直言，秘法會，配嗎？”
蘭尼夫人和加繆都沒有說話。
他們臉上都沒有表情。
無所謂憤怒。
因為他們開出的價格的確離譜……坐擁四公的俾斯麥莊園，現在威勢上足以和神殿分庭抗禮。
俾斯麥莊園在卡爾馬北境，與另一片陸地的神殿不存在利益衝突，兩者反而達成了合作關係，更加難以撼動其地位。
“我們可以慢慢談，馬修先生你也可以說出自己的要求。”
蘭尼夫人展露笑容，彷佛此前所說都不過是玩笑話。
“我的要求？”
馬修咧了咧嘴：“秘法會想要的，怕是俾斯麥莊園的巫術計算機技術，對吧？”
蘭尼夫人沒有否定：“這也是俾斯麥莊園最強核心技術之一，當然任何人都想要。”
新品釋出會的噱頭之後，各大組織都是第一批次拿到了巫術計算機。
只要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發現第一代巫術計算機的恐怖和無窮潛力。
這種巫術工具的出現，已經打破了以往的生態平衡，不久以後，世界上會分成擁有第一代巫術計算機的人，和沒有巫術計算機的人。
兩者差距，將會隨著時間進行越來越大，率先掌握巫術計算機的人，就無異於掌握了一支絕對忠誠不眠不休的巫師軍團。
“這不僅僅是一種核心技術。”
馬修收斂笑容：“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巫術革命，任何試圖阻擋這股浪潮的人都只能被淘汰，它對貴族巫師商人還是窮人一視同仁，現在它已經翻湧起來，所有人都得主動或被迫踏上浪潮，跟著它一起往前。”
“你們別無選擇。”
他看向蘭尼夫人那雙漂亮的眼睛：“但看在雪來夫人和紅十字的份上，我願意給你們一個很好的合作機會，只要……”
“什麼？這不可能！”
饒是冷澹如加繆也忍不住說：“怎麼可能！會首不可能留在你這裡！”
“加繆。”
蘭尼夫人揮了揮手，止住他的話：“馬修先生，你的條件是，我留在俾斯麥莊園作為人質，同時加入莊園的工作，並且要求徹底改掉秘法會的名字，是這個意思嗎？”
“不不不，你們理解錯了。”
馬修解釋：“是這樣的，秘法會不論到底做過什麼，本身已經臭掉了。對於這樣的不良資產，我要接手，那當然只能進行重組和改革了。”
“不是接手，是合作。”加繆強調。
“真的如此嗎？”
馬修嗤笑了一聲：“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現在的局面嗎？你們大概也知道了，莊園和神殿已經進入了深度合作環節，北港城的改建馬上要完成。”
“真理之眼那邊已經對我們發函了幾次，此前新聞釋出會時，真理之眼的葛瑞絲部長也是找我們討論這事，現在談不攏，《魔術》已經撤下了俾斯麥莊園的專欄和相關報道……”
“簡單來說，俾斯麥莊園和神殿，與真理之眼和阿基坦的技術戰馬上要開打。”
“聽說，現在真理之眼已經在清理秘法會餘毒，尋找內鬼，就是為了避免之後被拖住後腿……簡而言之，他們要在和我們開戰之前，先把你們打殘打散，避免被後方偷家。”
馬修攤手：“在這樣的局面下，你們除了找我們，沒有任何組織會蹚這趟渾水。”
“……不論如何，馬修先生你的提議還是太過於苛刻了。”
加繆還在據理力爭：“秘法會既有組織結構就要全部推翻，而且徹底併入北方聯合學校，沒有了學術和研究自由，很多人都會選擇離去！”
“那就要看你們怎麼說了。”
馬修接過索尹遞來的奶茶，慢悠悠喝著：“誰想要一輩子見不得人，在一個揹負罵名的組織裡工作呢？為什麼不成為一所新型大學的老師，一邊教學，一邊研究，名利雙收，也有相當大的研究自由度。”
“當然，純粹心理上反人類的傢伙，我們是不要的。”
“你們好好想想，這麼好的洗白的機會，可不要放過了。”
半個小時後。
蘭尼夫人給出了答覆：“我們想要逐步改革，先讓一部分符合要求的學者，進入北方聯合學校，然後看看效果，再逐步推動。”
“沒問題。”
馬修笑著和蘭尼夫人握了握手：“那麼，現在你就是北方聯合學校的副校長了。雖然塞浦路伯爵是名義上的校長，但他基本不管具體事務，那麼就麻煩蘭尼夫人你多多費心。”
蘭尼夫人苦笑：“我還得回去想想怎麼對真理之眼彙報……”
馬修大喇喇說：“不用擔心這事，大不了就直接脫離他們，加入北方聯合學校就行。”
……
兩天後，馬修收到了真理之眼給出的官方信函。
副會長比魯斯在信中說，經過查證，確認副會長蘭尼夫人系秘法會間諜，聽聞她一路逃往卡爾馬北方，請馬修先生不要接納，如果能將其轉交給真理之眼，那將不勝感激。
馬修這才知道上當了。
原來蘭尼夫人出來，就已經是逃亡狀態，過來找靠山來了。
他一邊感嘆，漂亮的女人說起謊來那可真是不容易被識破，一邊將信函撕了。
開什麼玩笑。
真理之眼和莊園的技術戰已經無法避免，還交人……我又不是煞筆。
不過蘭尼夫人也的確遵守了當初的約定。
她本人輕裝上陣，搖身一變成為北方聯合學校的副校長，正式管理這座新型大學，並且在紅十字研究會兼任副會長。
與她一同加入學校的，還有數十位長期深耕於巫術鍊金術醫學藥理學植物學天文學的資深學者。
北方聯合學校的師資力量一下子雄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