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水陸大會舉辦之際,唐王廣集天下高僧,長安城內時不時有僧人進出。

這些僧人來自各地,有的獨身一人,輕裝出行,周身就一串佛珠、一個缽盂。

有的則是三三兩兩的結伴同行,身上又是袈裟錫杖,又是經書典集,行李頗多。

在這些僧人之中,帶著異寶袈裟和九環錫杖的茯音並不算打眼。

即便他手中的這兩樣東西看著會更閃一些,卻也沒有重點到需要被特意盤查的可疑之處。

然而,許是因為作為觀世音,他對於凡人而言,會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

所以當茯音隨著這些僧人一同進城的時候,還是引起了守城禁軍的注意。

“那邊那個老僧人,你停下來.”

說話的是一個模樣周正、高大威猛的年輕禁軍。

茯音腳步一頓。

“對,就是你.”

這個年輕禁軍很快走到茯音面前,身後還跟著兩個下屬。

“總兵,這個老僧人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其中一個下屬原本還有些疑惑的問著,等他的目光移到茯音身上的時候,突然就有些明白監門將軍為何會將這個僧人叫住了。

這個僧人實在是有些特別。

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還好,一旦注意到了,對方身上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吸引他一樣。

他這一看,竟然就有些不想移開目光了。

明明這個老和尚除了袈裟和錫杖比較惹眼之外,就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了。

而且就算是這兩樣東西,在與其他一些僧人所帶的一身行頭對比之後,也實在不算是最為突出的。

更更詭異的是,比起這兩樣閃閃發光的佛家貴品,他的視線更多的還是停留在這個老和尚本人身上。

天知道,他甚至還覺得這個老僧人看著就莫名的親切,對他就像是有天然的好感一般,越是看就越是想要親近。

真是奇了怪了。

這下屬在心裡嘀咕著。

而很顯然,和他有一樣想法的,還有周遭的其他禁軍。

這一結果,也就導致了其他的僧人都已經暢通無阻的進城,而茯音卻被幾個人高馬大的禁軍擋住了去路。

或許用擋這個字來形容也不太恰當,因為在茯音面前,這幾個禁軍的態度其實並不強硬,甚至還有一種很安靜乖順的感覺。

雖然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在這個老和尚面前變得老實下來。

甚至在對方的目光掃向他們時,明明只是淡淡的一眼,卻還是下意識就收斂了所有脾性。

作為守城的禁軍總兵,周淮生原本只是出於一種本能,才叫住了這個讓他稍微有些在意的老僧人。

然而此刻,在察覺到這個老僧人對其他禁軍的影響之後,周淮奕心中也不免多了分警惕,對這個僧人的身份也更加在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這個老僧人,儘可能的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在強硬的盤查:“老僧人,你從哪裡來?”

茯音看向他,語氣不急不慢的回答:“老僧雲遊四海,自是從四海而來.”

周淮生聽得微微皺眉,顯然有些不滿意這一套說辭,但是倘若對方真的就是一位普通的雲遊僧人,這樣的說法倒也挑不出錯誤。

周淮生思索間,茯音觀這禁軍眉眼,發現對方身上有一股祥瑞的紫金正氣,祖輩與降龍羅漢頗有些淵源。

有這份佛緣在,也難怪這人會在一群進城的僧人之中一眼就注意到他。

茯音不欲在此耽擱,便繼續說道:“老衲不過一介雲遊僧人,帶著全部家當來化生寺,只為聽陳玄奘法師開壇講法.”

周淮生自然知道這個。

畢竟化生寺在辦水陸大會,來這裡的僧人幾乎都是同一個目的。

他在意的一直都是另一點。

見這禁軍總兵的神色糾結,似乎還在思索著什麼,茯音輕輕笑了笑,語氣溫和自在:“若是這位官軍仍舊覺得老僧的身份可疑,只管搜身便可.”

搜身?

周淮生看了看面前這個老僧人,隨即搖了搖頭。

他當然有想過這麼做,甚至是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但是很快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這麼做。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起面前這個老僧人。

對方的眉須花白,額頭滿是皺紋,眼窩有些凹陷,整個人雖然頗顯老態,眼睛卻又格外的沉靜從容。

應該不是江湖人易容,也不像是由妖魔所偽裝。

前者除了他師父,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做到戴著□□而不被識破。

至於後者,他的體質特殊,若是妖魔,他能感覺得到。

或許這個老和尚身上那種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的氣質,真的就只是因為對方是一位對於佛法禪學頗有所悟的高僧?

周淮生沉默了好半晌,

最終,在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得出一個準確的結果後,他還是選擇了放行。

然後就這麼看著化身成雲遊僧人的茯音走進城內,直到背影完全淹沒在來往的人群裡,才收回視線。

.......

城門處發生的事,對於茯音來說不過是一個小插曲。

他進了長安城,一路順著其他僧人前行的方向,朝著位於長明上街的化生寺走去。

在快走到長明中街的時候,周遭也變得更為熱鬧。

兩側的商販吆喝招呼,小孩子們玩著撥浪鼓嬉笑打鬧,人來人往間,原本還算寬敞的路面就顯得擁擠起來。

在被玩鬧的小孩童像是故意般的輕撞了第三次之後,茯音果斷放棄了走這條可以直達長明上街的路。

這倒也並不怪這些小孩童。

他雖然化身成一個雲遊老僧人,但是本質上還是觀世音,只要是對觀世音稍有信仰的人,都會對他產生一種天然的好感和親近。

四五歲的小孩童,思想還未被太對複雜的俗事所浸染,因而這份想要靠近他的親近感,也會更濃一些,儘管這些小孩童自己都並不知道這一點。

將袈裟的褶皺輕輕撫平之後,茯音問了就近的一個商販。

在得知有一條比較偏僻的舊衚衕也能到長明上街時,茯音並未猶豫,直接按照商販所說的路線走向了右側的一條長窄道。

在這條長窄道走了幾分鐘之後,茯音饒進了一處舊衚衕。

這條舊衚衕的寬度大概一米左右,兩側是高高的石牆。

整條路上除了站在衚衕口的茯音,周圍沒有其他行人。

按照那個商販的說法,這條就衚衕之所以人際稀少,一是因為位置比較偏遠,大家都不願意捨近求遠去繞遠路,二是因為這裡曾在一個月內發生了三起失蹤案。

雖然後來失蹤的那三個人都被找了回來,看起來也並沒有受什麼傷,但是記憶全無,某些時候說話也會變得神叨叨的,嘴上喃喃著什麼。

“就跟中邪似的!大夥都懷疑他們定然是撞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那個熱情的商販在茯音走之前,還特意又提醒了一遍:“老施主呀,我觀你雖像佛門高僧,但若執意要走那條衚衕,那可得多注意嘞.”

中邪?不乾淨的東西?

走在這條老胡同上,茯音並未感覺到有妖邪殘留的氣息。

而且,若說是不乾淨的東西....

有時候人心往往比鬼魂更難以捉摸。

就譬如現在,茯音沒有碰到商販口中的髒東西,反而是被看上他袈裟和錫杖的凡人盯上了。

估計是看他一個老和尚獨自走這條路,這才起了心思。

從隱匿在右後方的氣息來看,一共有六人。

每個人的呼吸都不算平穩,或許是因為興奮,又或許是因為緊張。

在這六個人沒有動手之前,茯音也就裝作沒有看到,步履平穩的往前走著。

他不能輕易殺生,為了獲得功德值,眾生在他這裡皆可求渡。

而且若非必要,在因果迴圈、惡意種惡報的情況下,只要主線劇情不受影響,他並不會干擾這些人的命數。

什麼樣的人,以什麼樣的結局死,在地獄的生死簿上,早就寫明瞭答案。

“老大,確定要動手嗎?”

“廢話,不動手我們擱這裡曬太陽?”

“但是....不...不知道為什麼,我……有……有點緊張,不……不太敢對下面這個老和尚出手.”

“老...老大,我也是,要不我們……還是算了吧.”

“算個屁!”

被叫老大的壯漢對著這兩個慫包小弟一人來了一拳:“這老和尚手中的袈裟和錫杖絕非凡品,幹了這一票我們至少能歇上個三五年.”

“可是...…”

“別可是了,都給我上!”

這壯漢也不想再多說廢話,拔出佩刀率先從牆上跳下,直接就堵住了茯音的去路。

其他人見狀,互相看了一眼之後,也都咬了咬牙,紛紛抽出武器跳了下來。

“老和尚,識相一點,交出袈裟和錫杖,我們可以不傷你性命.”

壯漢衝著茯音揚了揚下巴,似乎是打算先禮後兵。

茯音看向這擋在自己前方的領頭人,對方身上雖有些惡孽,卻無殺生之罪。

他估算了一下若是渡化這幾人所能回饋給他的功德值,在得出了還算是有救的結論後,茯音眉目微斂,緩緩說道:“這兩樣東西就算老僧給你們,你們恐怕也帶不走.”

“什麼意思?”

壯漢皺起眉頭,語氣不善:“怎麼會帶不走?你這和尚莫要裝模作樣.”

茯音輕輕搖頭道:“我這錫杖和袈裟是佛門重寶,對普通人而言重達萬斤,唯有熟讀經書的有緣者,方能從我手中拿起它.”

壯漢瞪大眼睛:“重萬斤?你這老和尚莫不是在誆人!”

茯音:“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壯漢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你說是什麼經書?”

這話一出口,壯漢自己都有些愣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自然的,就順著老和尚的話問出口。

甚至他現在反應過來之後,也沒覺得有多懊惱。

而且就這種放在其他人身上,絕對會讓他覺得是騙人的說辭,從這個老和尚的口中說出來,他竟然只稍微懷疑了一下就相信了,甚至都沒有想過先試一試到底拿不拿得動。

更荒謬的是,此刻在對上這個老和尚的視線後,他竟然有種膝蓋發軟,想要跪下去的衝動。

這實在是離譜!

壯漢的表情古怪,其他五人,也不比他好多少。

特別是一開始在上面說算了的那個人,從看到茯音的眼睛開始,就神色怔怔的捂著胸口處的觀音玉吊墜。

他的目光一錯不錯的看著茯音,嘴上無意識般的喃喃著:“觀...觀音玉在發燙.....”他聲音輕的只有自己能聽到。

壯漢朝他湊近:“王二你在嘀咕什麼?”

他輕輕推了推王二,見王二還是沒反應,壯漢也沒再理會,而是將目光再次轉向茯音,繼續剛才的話題:“老和尚,你還沒說是什麼經書?”

茯音正欲開口,突然神情一頓,抬頭看向上方的天空。

“要起風了.”

他緩緩說道,化身成老僧人的蒼老嗓音裡,透著一種將萬物洞察的平靜。

壯漢和其他五人聞言,還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下一秒,他們對頭頂上方突然就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緊接著,一陣狂風吹來,呼嘯間捲起一地灰塵,吹到他們臉上的時候就像一把把鋒利刺骨的刀刃,颳得他們滿臉生疼。

他們本能的閉上眼睛用手擋住臉,避免被狂風颳傷。

幾秒之後,風停了,一切歸於平靜。

等他們放下手再次睜眼時,上方的黑影已經不見了,原本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個老和尚,也同意不見了蹤跡,只地上留下了一本經書。

壯漢反應最快,他立刻跑上前撿起地上的經書。

他雖然識字不多,卻還是能認出書皮封面上的這三個字。

“普...門...品?”

壯漢將這書名一字一頓的唸了出來。

“普門品?!”

王二突然驚叫一聲,這誇張的反應瞬間就把身邊的人都嚇了一跳:“王二你怎麼回事?從剛剛開始就很不對勁!”

“普門品!是觀音菩薩普門品呀!”

王二十分激動。

“觀音菩薩?”

其他人雖然聽不懂什麼普門品,也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不過觀音菩薩這四個字,卻是從他們有記憶以來,就在大人的潛移默化中牢記到心裡的。

王二將胸口處已經散去熱度的觀音玉緊緊握在手心,因為太過興奮,說話也變得越發結巴起來:“那個老僧人....那個僧人...他極有可能是....”

“是什麼?”

其他人還在問。

“是...是....是觀音大士!!”

王二整個人緊張的不行,好半天才嚥了咽口水,將心中猜測的這個身份說出了口。

壯漢的心裡瞬間咯噔了一下。

其他四人也一臉怔然,反應過來後,異口同聲的說道:“開什麼玩笑!”

王二拔高音量道:“我沒開玩笑!”

他看向壯漢:“老大,我說的是真的!那個老僧人真的是觀音大士!”

似乎是怕壯漢不信,王二將脖子上的觀音玉取下來:“這個觀音玉從那個老僧人看我一眼之後,就一直在發熱,這會兒老僧人不見了,觀音玉也就恢復了正常.”

壯漢看向王二手中的觀音玉。

王二繼續說:“老大你是知道的,我這觀音玉是祖傳的,開過光,會出現突然發熱的情況那定然是因為這玉對觀音大士本尊有所感應!所以絕不可能有假!”

壯漢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卻已經顯示出他將王二的話信了去。

其他人的心臟也開始砰砰砰的狂跳起來。

“所以那個老僧人還真是觀音大士所化?”

“但剛剛那陣怪風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禁想起了那個關於這條老胡同有髒東西的傳聞。

“難不成是妖怪把觀音大士抓走了?”

“什麼妖怪這麼大膽!”

“額...其實我們剛剛的做法也好不了多少.”

“完了完了!我們竟然妄想劫持觀音大士的東西.”

六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悔得腸子都青了。

他們不僅膽大包天的對著觀音大士武刀,還大放厥詞,想搶觀音大士手中的袈裟和錫杖!

他們到底是怎麼敢的....!

六人越是想就越是後怕,臉色也是一陣紅一陣白,雙腿更是不自覺的發軟。

隨後,只聽“撲噔”一聲,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跪在地上,開始磕頭懺悔,唯恐這位大慈大悲的菩薩會懲罰他們。

“菩薩恕罪,菩薩恕罪,我們一定會熟讀觀音菩薩普門品,再也不幹這檔子事了!”

至於此刻,被他們磕頭懺悔的菩薩在哪裡。

嗯.....

茯音這會兒正在被一隻結實的手臂圈著,往城外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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