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姐,這是您要的藥.”

死牢監獄裡,一個少女拿著一堆草藥,恭敬半跪在洛婉清面前。

洛婉清坐在椅子上,翻找著裡面的藥材。

周邊所有人都離她們很遠,拿著草藥的少女一直在竭力剋制著身體顫抖的衝動,恭恭敬敬,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這是洛婉清進入死牢第十五天。

她前面十天幾乎一直在打架,她打架不用內力,都是拳拳到肉,用身體和對方應槓,只有在受到致命傷害時,才會用內力擋一下。

她每天晚上會打坐修復自己的身體,等第二日又和死牢裡那些早早進牢裡的人鬥毆。

死牢裡真正的強者都不會動手,因為她們在等待監察司的考核,只有那些根本沒有出路的普通人,才會在死牢里拉幫結派,作威作福。

這剛好給了洛婉清一個機會,如果真的是那些高手,她或許活不下來,這些擅長打鬥的普通人,剛好是她最好的對手。

打鬥是最簡單的成長方式,這十天她幾乎沒有睡好過一覺,經常半夜就被偷襲,她便和那些人到隔壁小間去,不管來多少人,她都照收不誤。

一次次死裡逃生淬鍊了她的體能、反應速度,雖然比不上正經學武出身,但是比起普通人來說,卻也好了不少。

這樣打了十日,終於傳來監察司招考的訊息,預計五日後開始報名啟程上東都。

知道這個訊息後,洛婉清便逐漸減少了打架的數量,給自己修養緩衝的空間,但每日打坐、站樁、煉體的基本功她始終沒有放下,同時還藉助之前十天打出來的名聲,去找監獄裡一些擅長搞各種貨物進入監獄的“滑頭”要一些必備的東西。

這麼準備了幾日,終於等到了離開死牢,跟隨監察司上路這一日。

她清點了藥物,將這些藥都放在行囊中,等了一會兒,便聽門口有了響動,隨後就見獄卒領著一男一女走監獄,來到死牢門前。

這一男一女統一黑色勁裝,頭戴金色發冠,腰上彆著一把橫刀,懸著一把寫著“監”字的縷金白玉珠。

他們身後跟著幾十個男囚,這些囚犯都帶鐵鐐,但沒有一個敢有異動,都老老實實跟在四個人身後,顯得極為乖順。

“要去東都參加監察司考核的,都起身過來.”

為首的女子喚了一聲,好幾個人陸陸續續都站起來。

監察司考核在秋日之前,生死不論,基本去的,都是有去無回。

所以能力一般的死囚,便寧願待在死牢,能活一日是一日,運氣好些等到大赦,或許也能免於一死。

敢參加監察司考核的,都是膽大有能力的,一個死牢下來,幾十個人算多的。

洛婉清跟著人群走到死牢門口,排隊走出去,到了門前,黑衣金冠的青年拿著冊子核對了一下,抬眼看她:“柳惜娘?”

“是.”

“你的臉怎麼了?”

對方看著她已經結痂的傷口皺起眉頭。

洛婉清平靜道:“上刑的時候燙傷的.”

聽到這話,青年露出幾分不滿,低低說了聲:“亂來”之後,讓旁邊站著的女子給洛婉清上了鐵鏈,便轉身道:“走吧.”

說著,洛婉清便被開門的女子領著到了隊伍後方。

兩個人領著死囚們一起走出監獄,此刻天還沒亮,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十個官差站在門口,還有一排用來裝在囚犯的牢車。

看見兩個監察司使,為首的官差趕緊上前,朝著監察司使行禮道:“大人,可點閱清楚了?”

“人我已經記下了,”男監察司使冷著臉道,“到東都若是少了一個人,我拿你是問.”

“大人放心,”官差趕緊道,“每年押送犯人都是卑職,不會有事.”

雙方寒暄了一會兒,監察司的人便轉身離開。

洛婉清目送著兩人離去,想了想便知道,監察司不押送他們,一來人手不夠,二來,赦免死囚這種特權,皇帝必然不會絕對放心,總要在各個環節安插自己的人手,用來監督監察司。

洛婉清思考著,便聽一個官差大喝了一聲:“排好隊,五人一車,上車去!”

說著,官差便上前來趕人,洛婉清心中一思量。

五人一車,那大機率是男女分車,唯一可能男女同車的位置,就是男女排隊銜接的位置。

按照柳惜娘所說,她此番前往東都,最好能和那個叫“九霜”的江南第一高手搭上線,在監察司初試中和他組隊,能得到更高的勝率。

她在死牢裡打探過,這個九霜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用劍的劍客,長相併不魁梧,更像個書生,是監察司出手抓捕,所以身受重傷。

如果想要接近九霜,自然是不能一直待在女囚的範圍。

洛婉清想著,往隊伍後面走了些,落單出來。

女囚都不想和男囚共乘,紛紛往前躲了老遠,空出位置。

見洛婉清一個人站在隊伍外,官差直接把她往男女隊伍銜接之處一塞,催促道:“快點上馬車!”

說著,官差扭頭告誡大家:“你們都聽好了,監察司考核設在東都,三個月後正式開考,咱們預計兩個月行程,開考時只是剛好抵達東都,少一天你們都趕不上考核,趕不上,你們都是去死的命,聽明白了嗎!怕死就給我快點!”

聽到這話,大家都加快了速度,很快,所有人都坐上了馬車。

洛婉清這個牢車裡坐著五個人,三男兩女。

和她一起被塞進馬車這個女人生得極為瘦弱,洛婉清稍有印象,她叫趙語嫣,似乎是她進入死牢當日,被那個挑釁她的女人腳下踩著的女子。

她在死牢裡就經常被人欺負,也不知為什麼,竟然敢去參加監察司的考核。

現下和她同樣在這個男女混在一起的馬車裡,明顯是被人推過來的。

趙語嫣一進馬車,就躲在了角落裡,身子輕顫,似乎是害怕極了。

而另外三個男人,一個生得高大威猛,但看上去有些憨厚,另一個生得皮包骨頭的瘦小,留著兩撇細長的鬍鬚,一雙眼滴溜溜的轉,倒顯得極為精明。

這兩個似乎是兩兄弟,坐在洛婉清對面,佔了馬車一半的空間。

最後剩下一個男人,他從一開始就待在馬車裡,好像是被人抬上來的。

他頭靠在牢車木欄上,氣息微弱,血色從他白色的衣衫滲出來,一看便是重傷模樣。

頭髮遮住他半張臉,但隱約可以看到,他生得還算俊朗,五官周正,膚色白皙,看上去似乎是個書生的模樣,但他的手上,卻長著薄繭。

這些繭子很薄,生在手指側面和手掌邊緣,長著這樣繭子的人,大機率用劍。

用劍,身負重傷,書生氣。

洛婉清不由得留了幾分心神在這人身上,揣摩如何去試探對方身份。

她如今的實力和九霜相差較大,要和九霜結交,就不能讓對方察覺自己功利的心思。

她如果貿然上前,不免太過明顯,還是要尋個機會,慢慢來才是。

她思索著,便將目光挪開。

馬車顛簸往前,行在土路上,沒了一會兒,馬車猛地一甩,那青年就被甩得東倒西歪,青年虛弱攀扶著木欄,急促咳嗽起來。

過了一會兒,馬車轉彎又一甩,眼看著青年失重往旁邊撲去,眼看要撞到旁邊瘦小男子身上,洛婉清立刻伸手一拉,就穩住了青年。

青年抬頭,露出一雙清潤的眼,感激看著洛婉清,笑了笑道:“多謝……咳咳,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見到這雙眼睛,洛婉清不由得愣住。

相比他尋常人的五官,這雙墨瞳漂亮得太多,天生帶著秋水一般的水意,凝視著人時,彷彿是有深情厚誼,滿滿要從眼睛溢位來。

洛婉清久久不言,青年有些疑惑,輕聲道:“姑娘?”

聽到這聲喚,洛婉清這才反應過來,收斂心神,趕忙挪開眼睛,道:“方才見公子差點摔了,便拉了一把,失禮.”

“該是我多謝才是.”

青年聲音很好聽,語氣溫和,神色恭敬。

洛婉清被這不帶半點戾氣的態度搞得有些懷疑,這人完全沒有半點江湖氣,會是江南第一高手?

不對。

洛婉清突然又反應過來,這個人,從頭到尾,看著她這張面目猙獰的臉,都沒有半點波動。

她的臉雖然已經結痂,但是整張臉幾乎爛完了。

尋常人,哪怕是江湖人士,在看見她這張臉時,都會有些反應,而面前這個人,看她和看一個美人沒有任何不同。

要麼是心智過堅,要麼就是,類似的東西見太多,已經激不起他的反應。

這決不是常人。

洛婉清心裡有了盤算,但見線下人多眼雜,倒也沒有開口。

馬車行到中午,獄卒就將所有人都叫下來去吃飯,青年身體虛弱,撐著自己起身,洛婉清立刻主動上前,輕聲道:“我扶公子吧.”

青年身體被洛婉清扶住,他似乎也是撐到了極點,咳嗽道:“多謝姑娘.”

洛婉清點點頭,扶著青年走到一旁樹蔭下,主動道:“公子傷重,我去替公子拿吃的.”

青年倒也沒有拒絕,微微頷首:“姑娘好心.”

洛婉清去同官差拿了兩人的乾糧,走到樹下,遞給青年。

周邊犯人三三兩兩坐下,都在吃東西。

洛婉清將乾糧遞給青年,青年拿著手中的饅頭,嘆了口氣。

洛婉清抬頭:“公子何故嘆氣?”

“饅頭復饅頭,日日皆饅頭,不瞞姑娘,其實在下以前也算是有些名聲的人物,從未過過這樣的生活,如今拿著這乾冷的饅頭,不免心生感慨,不知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洛婉清低頭吃著饅頭,分析著話裡的資訊,思索道:“聽公子所言,過去應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還好吧,”青年微微一笑,“江湖人給些臉面而已.”

“我觀公子並非常人,不知公子如何入獄?”

洛婉清故作閒聊,隨意詢問。

青年倒也不甚在意,冷笑了一聲,隨後道:“還不是監察司,若不是他們,誰又能奈何得了我?”

聽到這話,洛婉清猜測這人八九不離十就是九霜了。

能讓監察司出手,除了九霜,還有幾人?

洛婉清故作愣住,隨後抬起一雙震驚中帶著仰慕的眼,愣愣看著對方:“莫非,您就是江南第一高手,劍客九霜?”

青年聞言,動作一頓,片刻後,他嘆了口氣。

“八月悲風九月霜,蓼花紅淡葦條黃.”

青年搖搖頭,“這不是個吉利的名字,走到今日,什麼高手不高手,莫提了吧.”

“名字不過是代號,兇吉重在人為,”差不多確認身份,洛婉清不甚熟練說著好話套近乎,“我仰慕九霜大俠已久,今日得見,大俠果然風度翩翩,與傳說別無二致.”

“過獎過獎.”

青年握著饅頭擺手,“姑娘謬讚了.”

“小女略通醫術,帶了些藥材,”話說到這裡,洛婉清也不打算藏私,溫和道,“不如讓小女幫您看看?”

青年動作一頓,想了想,還是拉起袖子,坦然伸手道:“那再好不過了。

我如今身體虛弱,這一路,就勞您照看.”

“您放心.”

洛婉清抬手按上他的脈搏,青年脈搏沉穩有力,內力精純,這讓洛婉清徹底確信他的身份。

一個死囚隊伍,有一個江南第一高手已經不易,哪兒還能找這麼多高手出來?

種種跡象核對下來,面前這人必是九霜無疑。

那既然是他,那去東都這一路,她便要像水一樣滲透這個人,於他有用,讓他再也離不開她。

洛婉清認真透過脈搏、他的言語、行為,去猜測他的弱點。

這人有陳年痼疾,需要調養,而且經常頭痛;肝氣鬱結,心思極重,應當是長期淺眠。

他過去很講究,哪怕如今當囚犯,都儘量保持乾淨,嫌棄饅頭飯食,應當是個注重享樂之人。

……

洛婉清低頭思考時,青年就靠在樹上,笑著打量她。

他目光凝視得太久,洛婉清終於察覺,她抬起頭來,好奇對上對方的目光。

對方目光坦坦蕩蕩,倒無半點狎暱,洛婉清對如今這張臉極為放心,到不擔心對方是見色起意,於是不由得道:“公子在看什麼?”

“看你的眼睛.”

青年說著,湊上前來,凝視著洛婉清的眼睛。

他湊得有些近,洛婉清不由得僵直了身子,她逼著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應,以免落了下風,只問:“為何看我的眼睛?”

“總覺得姑娘這雙眼睛似曾相識.”

青年開口,洛婉清心上一跳,下意識覺得對方發現什麼。

但她仔細一想,又安心下來,九霜和她素昧平生,他過去絕不曾見過她。

就算見過,以她如今的模樣,她母親尚且不一定能認出她來,更何況一個外人。

她故作鎮定讓對方觀察,對方凝神看了一會兒,又搖頭道:“不過仔細看又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洛婉清目光落在地面,思緒凝在青年脈搏上。

青年思索著:“那雙眼睛燃著火,但有些稚嫩,清澈如鹿,對人間尚有期盼。

而姑娘的眼睛,晦澀沉暗,心深似海,若說相似,大概就是一樣執拗漂亮吧?”

說著,青年似是有了結果,扭頭看向洛婉清握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姑娘,脈診完了嗎?”

“嗯?”

洛婉清沒理解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青年笑著放低了聲音,語氣中帶了幾分調笑:“姑娘診脈,力發千斤,再診一刻,我的手就斷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神色微僵,她收起手來,便見對方手腕上多了幾道指印,她不敢多看,鎮定道:“公子身體不錯.”

“然後呢?”

“一些外傷,外加心思太重,淺眠頭痛,這一路我會想辦法找藥幫公子調理,順便,公子若不喜歡吃饅頭,可有其他喜歡吃的?”

“唔,”青年想了想,提了個簡單要求,“我喜歡吃肉.”

洛婉清點頭,認真道:“公子放心,我來想辦法.”

“姑娘真厲害,”青年笑起來,“小生這一路就靠著姑娘了,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柳惜娘,”洛婉清認真報上家門,“販賣私鹽入獄,日後勞煩公子多加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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