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聽她說著狠話,倒也不甚在意。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思索著自己最初就放了訊號,監察司的人應該已經趕到,那些人都受了重傷跑不遠,應當會被羈押候審,這才安心下來,隨後看向懷裡意識漸消的女子,想了想,見不遠處有一戶人家,便直接直接衝了過去,抱著洛婉清大步跨入那戶人家家門。
主人急忙迎上來,秦珏抬手就是一把金珠,冷聲道:“借宿一宿.”
主人見到金珠和秦珏滿身的血,不敢多言,趕緊拿了金珠,招呼著家裡人離開。
洛婉清不敢睡,她勉力支撐著自己的神智,斷斷續續聽著秦珏的聲音。
這個人方才想殺她,他已經不安全了。
她剛才說那些話,也不過是想盡量穩住他,期望他沒有那麼壞,那她這一番搏命之情,或許能換他一點良心。
但現在她一個字都不敢信他,在他旁邊根本不敢睡。
她這點心思秦珏如何不知,但他掃了一眼她的狀況,也不想理會她這點彎彎繞繞,將她直接放在床上趴下之後,伸手就去觸碰她的椎骨。
察覺他要碰的位置,洛婉清神色一凜,拼盡全力回身,猛地抓住他的手,急道:“你要做什麼?!”
“你塑骨已經完成一半了,”秦珏盯著她,認真道,“若不繼續下去,你人就廢了!”
洛婉清抓著他的手,抿唇不動,秦珏看著她滿身的傷,語氣軟和了幾分:“你可以不信我,但自己什麼情況還要我說?如今我不救你,你是死。
我若救你,你還有一線生機,信不信我,由你選擇.”
洛婉清沒說話,她看著秦珏少有失了笑意的面容,好久,終於鬆了他的手,不甘心扭過頭去,重新趴下,將頭埋入軟枕,輕聲道:“不要隔著衣服,病不忌醫,我一點失誤都不想有.”
秦珏動作一頓,隨後應聲道:“好.”
說著,洛婉清就感覺身上一涼,他撕開她的衣服,露出她都是傷痕的背部。
秦珏將一塊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塞到她嘴裡,平靜道:“不要咬到舌頭.”
洛婉清咬住布,也就是那片刻,秦珏以指為刃,劃開了她的皮肉。
他動作很快,洛婉清還是覺得疼痛從面板銳利傳來,他迅速挑出她身體中的骨骼碎屑,一面挑,一面在調整她骨骼的位置。
洛婉清什麼感覺都不剩了,只剩下疼。
銳利的疼,火辣辣的疼,一路直竄天靈的疼……
她彷彿是把人世間所有的疼痛都遭受了一遍,疼到後面,她沒有了意識,瘋狂想要掙扎,卻被人一手按住。
她骨頭彷彿是碎了,又好似還在。
她沒有力氣,被迫承受著這極端的痛楚,只有眼淚不斷滑落。
好在始終有一股暖流護在周身,才讓這種疼痛減輕了些,但是她還是覺得時間漫長得可怕,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感覺沒有那麼疼了。
她迷迷糊糊睡過去,感覺有人在輕撫她的頭髮,這動作這麼溫柔,溫柔得讓她有些委屈,忍不住啞著聲,喊了一聲:“娘.”
對方動作微頓,隨後嘆息道:“沒事了.”
聽到這聲“沒事了”,她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就昏睡過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隱約就感覺有人在給自己喂水、灌藥,每次有點清醒,灌了藥又睡過去,反反覆覆。
等她再次醒來時,是一個清晨。
她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周身都有些酸脹,她趴著緩了緩,聽見一聲詢問:“感覺如何?”
洛婉清抬起頭,就見不遠處坐著一個藍衣青年,還是那張普普通通的臉,但是因為那雙眼睛,看久了,竟也覺得俊朗起來。
他坐椅子上,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撐著下顎,面色慘白,似是有些虛弱,笑著瞧她,溫和道:“你睡了七天,骨頭應該長好了,你輕輕動一下.”
聽到自己睡了七天,洛婉清皺起眉頭,她立刻意識到這不是正常睡眠,一面活動著身體直起身,一面冷聲詢問:“你給我餵了藥?”
“嗯.”
對方倒也沒否認,疲憊道,“你太怕疼了.”
洛婉清動作微頓,秦珏看出她不悅,笑了笑道:“像個沒經過事兒的普通閨閣姑娘,哭得我心軟。
長骨頭過程很難熬,只能給你喂藥了.”
“我熬得住的。
不活動筋骨容易粘黏,”洛婉清提醒他,“你這樣容易功虧一簣.”
“我有一直幫你疏通按摩.”
秦珏回答著她的憂慮,“我檢查過了,你骨骼筋脈都長得很好,不必憂心.”
這話讓洛婉清有些尷尬,秦珏彷彿是毫不在意,他凝視著晨光下在嘗試著自己新身體的女子,玩笑道:“若你是普通人家姑娘,我就得娶你了.”
“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洛婉清仔細感受著身體每一個細節,淡道,“我不糾纏你.”
“這樣啊……”秦珏慢慢悠悠,“那我就放心了,我可是救人,搭上自己一輩子就不划算了.”
洛婉清沒搭理會他,她從床上走下來,仔細感受每一個步子細節,最後走窗前,在視窗停了下來。
他們還在她昏迷前來的那個小院,院子裡一家人正在打掃,陽光灑落在冒著新芽的樹上,看上去生機勃勃,令人心生喜悅。
如秦珏所說,她的骨骼筋脈都長得很好,她一遍又一遍運轉自己的內力,都感覺暢通無阻,極其舒適,身體輕盈,肌肉舒展,除了骨骼和筋脈還帶著些隱痛,她感受一種從未有過的舒適感和力量感。
她忍不住抬起手,在陽光下注視自己的手掌。
手上長了薄繭,帶著傷痕,和她過去完全不同。
過去她碰了水,都要及時擦乾,塗上香膏。
雖然她不在意,但她身邊的人——無論是江少言、她的母親,乃至侍從,都格外關注著她的美貌。
她和所有閨閣小姐一樣,嬌養著自己,從頭髮精緻指甲,她身上沒有一點傷痕,手上沒有任何繭子,她像是一尊瓷器,美得精緻至極。
可那時的她,從未有過此時的掌控感。
哪怕是用痛苦和血淚鍛造,卻都令人如此著迷。
她注視著自己,過了片刻後,她聽身後人道:“感覺很好是嗎?”
“嗯.”
洛婉清聞言,應聲收起手掌,轉頭朝他道謝:“多謝.”
秦珏沒說話,他見她不問,便知她是有了防心。
其實本也可以不必管,但一想到幾日前那個滿身是血駕馬而來的身影,他終究有些難安,抿了抿唇,才遲疑開口,詢問道:“你怎麼受的傷?”
“有人攔我,我便殺了她.”
洛婉清聲音平淡,沒有邀功多說。
秦珏抬了眼皮,說出推測道:“是銀蛇?”
江湖用苗刀的人不多,秦珏直接問了一個最有可能的。
洛婉清點點頭:“嗯.”
“她攔住你,不讓你來救我?”
“嗯.”
“那你為何來呢?”
秦珏盯著她,洛婉清沉默片刻,輕聲道:“為了良心.”
“只是良心?”
“不然呢?”
洛婉清輕笑出聲,帶了些不悅,“你還有什麼讓我圖謀?你不必總想著我謀算些什麼,我要的東西我都說了,我沒說的我也不會多要.”
秦珏動作一頓,洛婉清終究還是氣悶,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我不是你,好就是好,壞就是壞,沒有這麼多算計。
若我像你,我就要問一句,你為何為我塑骨?”
秦珏抬眼看她,不明白洛婉清為什麼要問這個。
洛婉清盯著他明顯不太好的臉色,認真道:“塑骨要耗費真氣不少吧?現下應該才是你最虛弱的時候,我要殺你此刻最好不過,但明知如此,為何還要為我塑骨?”
秦珏沒說話,他平靜看著她,好久後,才道:“你殺不了我.”
“確定?”
“大可試試.”
秦珏輕描淡寫,洛婉清一口氣悶在胸口,她下意識想回嘴,但突然又意識到沒什麼必要。
她扭過頭去,詢問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要殺你?”
說著,洛婉清抬眼,認真看向他,皺起眉頭:“我自問一路沒有什麼對不起你,你又為什麼想要殺我?”
這話問得秦珏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他垂下眼眸,猶豫片刻,才道:“我知道這一路會有很多人殺我,殺手手段百出,所以我一直在防備.”
“然後呢?”
“你從一開始到現在太過奇怪,你刻意接近我,卻表現得完全不像一個殺手,可過猶不及,越是讓人掉以輕心的人,越可能是真正的致命刀.”
“比如說?”
洛婉清被他的話氣笑,秦珏抿唇:“你假裝認錯九霜接近我,好像根本不是有意和我待在一起,可實際上,想盡辦法試圖讓我接受你的是你。
從結果看,如果我只是個普通公子,那我很可能就離不開你給我的溫柔鄉,但又不會懷疑你故意接近.”
“還有呢?”
洛婉清盯著他,秦珏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扭過頭去,尷尬道:“還有……你似乎一直確定風雨閣追殺的就是我。
風雨閣第一波小嘍囉來殺我的時候你就想和我分開,我就想,你是不想對自己閣人下手,又想試探我實力,所以逼著你出手.”
“繼續.”
洛婉清靠在窗邊,環胸抱著自己,用手指輕敲著自己手臂。
“你內力這麼深厚,刀法居然那麼亂,我就想,你肯定是不想讓我看出你的路數,想打消我的戒心。
那我就不出手,我也打消你的戒心,讓你覺得我很弱.”
“然後你為我筋脈破損,我就想,你肯定是試探我,同時想借機消耗我內力,幫你修復筋脈。
所以我只幫你一次,讓你自己慢慢修.”
“你還特意問我內力能不能一半一半分這種常識問題,平日表現得好似一個大家小姐初入江湖,”秦珏看著洛婉清,嘆了口氣,“你一會兒極為機敏懂很多晦澀的東西,一會兒連常識都不懂。
太像是偽裝不慎漏了馬腳.”
“當然,最後讓我確定你是殺手的原因,就是最後我把你支開,去買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居然真的去了那麼久.”
秦珏盯著她,認真道:“按照你的性格,你只會買關鍵的東西,怎麼會去那麼久?唯一的理由就是,你故意騰出時間,讓風雨閣的人對我下手,等到差不多了,你再回來。
如果他們和我兩敗俱傷,你就來殺我;如果我實力遠強於他們,你就假裝是來救我。
所以我把自己身上留了傷,留著他們,一直在等你.”
洛婉清沒說話,她低下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聽著他的懷疑,他的算計,她有一種久違的苦澀湧上來。
她低著頭,輕聲道:“那你為什麼不覺得我是看出你實力遠強於他們,假裝來救你呢?”
“我……”秦珏尷尬扭過頭,“我的確這麼想過。
但後來我看著你……”
秦珏遲疑著:“我想應該沒有人能騙得這麼真吧?如果真的騙得這麼真,那就算我瞎了吧。
總歸也不是大事,反正你也殺不了我.”
他終究是因為有後路,才勉強接納她,而不是因為真的信任她。
“那,”洛婉清壓著自己那份讓她厭惡的苦澀,輕聲問,“既然你懷疑我要殺你,一路還對我這麼好做什麼?我打架的時候吹葉子幫我,教我刀法,替我修復筋脈……”
還有那顆蜜糖,那紙頁上細心的草藥,她自己都沒想過的月事帶。
她說不出口,又覺得怨憤。
有些怨恨自己,明明已經在江少言身上栽過一遭,怎麼還是這麼容易相信別人,隨便給點好,就當他是個好人。
說什麼戒備,真正戒備的,明明面前這個每天帶笑的人。
“我……”聽著洛婉清的話,看著她明顯隔離開來的神情,秦珏垂下眼眸,輕聲道,“我只是順著你,你裝什麼樣子的人,我陪你演什麼樣的人.”
“那現在呢?”
洛婉清抬頭,看向面前青年,“也是順著我,裝一個適合我的樣子嗎?”
青年沒有說話,他垂眸看著地板。
洛婉清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問得有些沒有意義,其實他們本來也就是萍水相逢。
答應同行是各取所需。
她救他也只是因為自己的承諾和良心。
現在他應當已經確認她無害,那之後如何看待她,如何對待她,應該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抱歉,是我逾越了.”
洛婉清收起情緒,揚起笑容,“您為我塑骨,我十分感激。
看您的樣子,之前是故意示弱引蛇出洞,如今蛇都已經落網,您應該不需要再用我來偽裝。
以您的身手,應該不需要我再護送去東都了吧?”
秦珏扶著額頭,沒有出聲。
洛婉清抬手,恭敬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拖累公子,我今日把七蟲七花丹的解藥制好給您,之後我們分道揚鑣,各自去東都吧.”
說著,洛婉清提步想要離開。
秦珏坐在椅子上,突然出聲:“惜娘.”
洛婉清頓住腳步,聽著身後人問:“為什麼把我給你的清單都買回來了?”
洛婉清沒有立刻回答,她想了想,終於道:“我給你下毒的時候,你給了我一顆糖丸,我覺得挺好吃的.”
聽到這話,秦珏抬眸,他看著面前身形單薄,背影如孤鶴一般的女子,終於開口:“我於你最後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想進監察司?”
“我有想報的仇,想要保護的人.”
洛婉清沒有騙他,也沒有欺騙的必要,“有個人曾經讓我意識到,這世上,唯有握在我手中的權力,才能完成這一切。
所以我想到監察司去,一路往上爬上去。
用我的劍完成我想完成的事,用我的權力,擁有我想要的一切.”
說著,她回頭看向秦珏:“雖然這一路你一直在騙我,但我仍舊感激你。
希望日後監察司,我們再會.”
他教會她許多。
教會她拔刀,教會她正經的內家功夫,幫她練體,為她塑骨。
雖然他騙她,但她並不怨憤。
秦珏盯著面前女子,片刻後,他輕聲一笑:“惜娘,日後我不會問你來處。
無論你疑不疑我,我不疑你.”
洛婉清一愣,秦珏站起身來,溫和道:“我有些事,必須提前先走。
七蟲七花丹解藥你不必給我,未來我們東都再見,我自來取,這裡我和主人家說我們是遇到山匪的夫妻,我有事提前回家,他們不會多問,你可再修養幾日。
我留了些好的功法給你,還留了一把好刀和一些藥物,以及一些常用的武器,都在房間裡,你走的時候一併帶走。
惜娘,”秦珏靜靜看著她,好久後,他才道,“其實對你好這件事,也並不都是偽裝。
大多是隨心.”
洛婉清聽著,看他挪開目光,不自然道:“有時候是覺得,如果你不是壞人,那你是個好苗子,可以好好教導。
有時候是覺得你是個好人。
有時候,單純是想做這些事,並不都是算計.”
“那就好.”
聽這話,洛婉清笑起來:“你這樣說,我舒服多了.”
見她有了笑容,秦珏也高興了一些,他轉眸凝視著她的臉,想了想,終於道:“我走了,東都相見吧.”
“改日再見,就不相送了.”
洛婉清拱手,秦珏點點頭,也沒遲疑,提步離開。
走到門口,他突然想起什麼:“還有,惜娘.”
洛婉清疑惑抬頭,秦珏認真道:“日後別讓人隨便對你好,你太心軟,容易出事。
這一路趕路即可,切勿和人相交。
監察司組隊,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但如果你是想和九霜組隊,那我可以破例告訴你,”秦珏眨了眨眼,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她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