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結束,沈弗崢問她吃不吃生醃,之前去過的那家園林私房菜,有一道醉蟹,沒寫在選單上,是季節限定。

鍾彌問:“那之前怎麼沒點?”

“哪有第一次吃飯約女孩子去吃螃蟹的.”

第一次吃飯請女生吃醉蟹是有點冒昧。

鍾彌失笑,眉毛挑挑說:“沈先生要是約的話,女孩子大概也會同意吧.”

從酒店出來,夜晚溫度降了不少,車子往學校開,車窗裡灌進來的風有點涼,但在微醺的夜裡吹起來,長風剔骨,像醉意濁氣被一絲絲挑散,又很舒服。

這樣晝夜皆適宜的好天氣,在京市秋天的日曆裡,薄薄幾頁,撕一天少一天。

身邊的人說:“你這麼說,那我下次約你,要是被拒絕了,我會很沒面子.”

鍾彌忽然想到一個詞,飲食男女,聽過很多次,一直不太明白男女之間怎麼同飲食一掛鉤,就成了一種俗常慾念。

今夜初初體會其中的含義。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

人如何能不屈服於這樣的慾望?

沈弗崢試探的玩笑話,鍾彌裝作聽不懂,下車前她聳肩說:“下次的事下次再說嘍,誰知道下次是哪一天?”

回宿舍時,抄近道走了小徑。

地燈間隔遠,昏昏濁濁,三五盞壞掉一個,能見度低,卻又不至於不能通行,這些基礎設施報修流程總是繁瑣,湊合著用。

每一屆都如此,都在湊合著用。

很多事也都是這樣,初時眼不容沙,拖一拖,磨一磨,好像也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要怪就怪人是鈍感生物。

鍾彌開了手機裡的手電筒功能,短短一束光照著她足前兩步路,看著亮起的螢幕,她點進最近通話裡,給沈弗崢打了一個備註。

夜風裡,有桂花濃郁的香氣。

-

那晚何曼琪還是沒有回來。

鍾彌用鑰匙開啟宿舍的門,裡頭空氣寂靜沉悶,有兩張床位都屬於搬空狀態,何曼琪桌子上昨天攤散的化妝品和工具刷仍保持原樣。

鍾彌本來不想管別人的事,臨睡前刷朋友圈,看到一個小時前何曼琪發了條顯示定位的酒吧小影片,那是京市很有名的夜場,自動播放的影片里人頭攢動,燈光迷幻。

她和何曼琪共同好友不少,影片下面一串眼熟的id點贊。

鍾彌沒有興趣點進去。

手指往下一刷,心思卻沒有翻篇。

擔心別人走鋼絲,自己卻也沒有踏上什麼十平八穩的康莊大道,五十步笑百步,這擔心,細細想起來都有些荒謬可笑。

鍾彌熄了手機,不願再思考,不太想深夜裡硬澆自己一盆冷水,酒到微醺的夜來之不易,上頭了應該先睡一覺,做個好夢。

莫負良宵。

第二天是個陰天,季節性降溫的前兆,鍾彌被鬧鐘鬧醒,關了鈴聲,躺在床上緩了幾分鐘,微信裡躺一條十分鐘前靳月發來的訊息。

告知鍾彌,她已經落地京市,說明天有事,想約鍾彌後天出來逛街。

鍾彌回了好,起床洗漱。

已經過了早修,午飯時間還沒到,這個點,食堂沒什麼人。

再好的螃蟹也不能多吃,過了一夜,鍾彌隱隱覺得胃裡有點不舒服,像灌了兩碗涼水,既空又脹,具體也說不上怎麼難受。

在人跡冷清的早餐視窗要了一碗白粥。

早飯點剩下的大鍋粥,勝在稠,敗在涼透,看著也沒什麼食慾。

想著食堂角落有自助加熱的微波爐,她正四處看,東西沒找到,手機先響了。

來電顯示是個屬地京市的未知號碼。

鍾彌接聽,那頭喊她鍾小姐。

那碗涼粥到底沒進鍾彌肚子裡,交代在貼著“珍惜糧食,杜絕浪費”的餐具回收處,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她匆匆往校南門趕去。

下課鈴遙遙打響那一刻,她出了校,因看見沈弗崢的司機慢下步子。

他的司機好像也隨他,待人不冷不熱的,從始至終見鍾彌,都是微微頷首淡淡地笑,話也少,既不拿喬,也無殷勤。

老林一早下車等著,見著人,迎上去,交給鍾彌一份餐,過手時提醒:“裡頭有湯,您穩點拿.”

“哦,謝謝.”

剛剛電話裡沒多說,這會兒鍾彌納悶又尷尬,上回有人給她送飯,已經是小學的事:“他叫您來送的嗎?幹嘛這麼麻煩呀?”

“沈先生說您昨晚吃多了螃蟹,胃可能不舒服,這兩天最好還是多注意飲食,不然容易鬧肚子,晚上我也來,我還是在這兒等您?”

一聽到晚上還要來送,鍾彌拎袋子的手都攥緊了,忙說:“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覺得好奇怪啊.”

這會兒校門裡已經陸陸續續湧出吃中飯的學生,周邊聲音嘈雜起來,晚上南門口還有學生擺夜攤,到時候人會更多。

大概是她說話太直,老林也笑,神情裡不由多了一分親近:“這事兒我也是第一回做,這也是我的工作,您理解一下吧.”

鍾彌曉得,再說就是為難人了,冤有頭債有主,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呢,沒有為難辦事人的道理,齒關咬內唇的一小塊軟肉,絞著磨著,想著那個沒露面的人。

“他今天在幹什麼?”

說完鍾彌才反應,淡淡補一句,“我能問吧?”

老林說沈弗崢的小姑姑今天過整歲生日,他今早回家裡了。

鍾彌猜這個家應該不是餐單上寫的那個地址,她問:“那我現在方便給他打個電話嗎?”

老林抬抬手,叫鍾彌請便:“我從那邊過來,沈先生剛上牌桌,老宅那邊一貫吃飯晚,這會兒應該還在打牌呢.”

電話不打了。

人家家裡過生日熱熱鬧鬧,湊趣打牌,她打電話過去也不太合適。

鍾彌拎著餐回宿舍,隔門聽到熟悉的聲音。

“我到宿舍了,腳痠死了,我們學校當初不知道哪個弱智設計的,女宿到正門橫跨整個校區,跑毒也沒這麼累的,早知道我也搬出去住了.”

何曼琪凳子上放著一個logo顯眼的紙袋,在陽臺電話打得投入,沒察覺鍾彌回來,鍾彌看著那個英文標,提了一路覺得還好的袋子,忽有一刻感到墜手。

放下食袋,她先去衛生間洗了個手,由於望著鏡子走神,洗手液擠了兩回,長呼一口氣出來時,何曼琪的電話已經結束。

正在拆那隻包裝精細的包。

軟布包著嬌嫩的小羊皮,經典黑金的戴妃三格。

d家的包,鍾彌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款。

何曼琪把包捧在手上,笑眯眯看向鍾彌:“瀰瀰,我剛剛在南校門看到你跟一個男人說話,誰啊?你家親戚嗎?”

沈弗崢的司機怎麼可能是她的親戚。

可她又能怎麼回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嗯”一聲應付過去了,她心思浮起來了,不然這會兒該想想,何曼琪在南校門看見她,是誰送她回來的。

何曼琪看她坐在椅子上拆袋子,沒多瞧,眼神有些心虛,拿起自己的手機給人發資訊。

[我問了,那是她親戚。

]

拆包那一刻的喜悅,彷彿隨這幾個字發出去,瞬間消減了大半。

那頭沒及時回覆。

她忍不住又發過去一條。

[就是因為得不到你才這麼惦記她吧?]

隔幾秒,螢幕裡跳進一條新訊息:[知道就給我想辦法。

]

那一瞬的噁心超出了生理承受範圍。

她死死盯著手機,不敢相信這是昨晚脫她衣服說喜歡她的男人。

一點點真都沒有嗎?

怎麼會有人壞得這麼心安理得?連做樣子哄人都懶得應付一下?她愕然,發冷,畸形扭曲產生的聲音,彷彿一部機器從最內裡開始崩壞。

她試圖繼續去想一些人間清醒的話來安撫自己,力證自己也沒選錯什麼。

但耳朵裡有巨大的嗡鳴。

鍾彌沒食慾,喝了半碗湯,胃裡舒服些才挑了點菜吃,都是清淡口味,難得這份羊肉湯半點腥羶味沒有。

翻看蓋子上的驚鳥器圖案,這家的菜雖然做得很合鍾彌胃口,但那個盤核桃的中年老闆實在沒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

那人臨走前看她那眼,此刻想起來,依然像某種尖銳的警鈴一樣叫她身心不適。

鍾彌不是那種稀裡糊塗就會讓自己沉進負面情緒裡的人,那天下午她去練功房出了一身汗,大多時候隨著旋律放空大腦,席地坐喝水休息時,抱著膝蓋,想想事情。

好幾次有衝動拿手機給他打電話。

說什麼都想好了,問他這麼會照顧人,是不是照顧別人得來的經驗。

畢竟乘涼了,問問這麼好一棵樹是誰栽的,也是情理之中吧?退一萬步說,不是情理之中又怎麼樣,不是他說可以隨便問的嗎?那她就裝天真無知隨便問好了。

內心戲好足,但電話沒打。

外頭天黑下來,再次接到老林電話,鍾彌去取了餐,在校門口她沒有第一時間看到老林,一是晚上校門口人多,二是鍾彌沒看到那輛a6,老林是從一輛紅色出租上下來的。

鍾彌還當沈弗崢的車子出了什麼事故,更擔心是某人出了事故,老林聽懂她的旁敲側擊,笑著說:“沈先生下午吩咐我去機場接了個人,換了車,說怕開那車過來給人看見了,給您添麻煩,叫我把車停在飯館門口,打車過來的.”

鍾彌心裡笑,還真是又懂又貼心。

這棵樹是自己長得這麼好的嗎?

老林說:“您要是不樂意,明天我就不來了,您自己注意點兒飲食,沈先生很關心您.”

鍾彌嘴角繃著,露出一個生硬的笑,禮尚往來丟擲一句話:“託您轉告,我也很關心他.”

兩手空空也不合適,鍾彌叫老林稍等,自己就近去小吃攤上掃了碼,買來一份紅豆餅,紙盒裝,月餅大小,十元一份,一份三個,鍾彌吃過,口味還不錯。

紙盒外頭套著的透明塑膠袋紮好,她遞給老林。

“我的關心.”

回去的路上,鍾彌隱隱後怕,一個男人讓她這麼煩,她不怨罪魁禍首,居然只怪曖昧傷人腦筋。

真沒道理。

他是天蠍,又不是天仙,何必這麼護他?

那天,很晚鐘彌才接到沈弗崢打來的電話,晚到要不是何曼琪先進衛生間洗澡磨蹭了一個多小時還沒來出來,她這會兒估計已經換睡衣躺在床上了。

來電顯示在手機上一亮,她掃到,接起電話就說:

“忙到現在才閒下來嗎?可真是日理萬機.”

那頭靜了好幾秒,好似只有微小的風聲,隔著電波也把人吹醒,鍾彌這才察覺,自己剛剛的聲音裡滿是戀愛小女生的那種嗔怪,跟撒嬌無異。

乍然清醒,她便陷入自鑄的困局。

她咽咽喉嚨,脾氣散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怎麼不說話?”

那邊含混著,拖長音,嘆氣似的“嗯”了一聲,又停了兩秒,才說:“今天聽了一天的廢話,瀰瀰我好累啊.”

不設防收到他這樣的深夜弱態,鍾彌一瞬間大腦皮層發麻,她沒見過他這樣,也沒想過他會這樣。

她不受控去想,那該是什麼樣子,一個看似永遠不動聲色大局在握的男人,嘆息,累了,是什麼狀態?

是闔眼靠在車座裡,一邊通電話一邊揉眉心嗎?

“你累了,就休息,幹嘛給我打電話?”

沈弗崢說:“不是你讓老林轉達,你很關心我,我現在,就很想要你的關心.”

她起身往樓下走,似乎覺得熱,想要去吹風。

“關心不就是口頭一說嗎,我要怎麼關心你啊?”

她緊張到有點開始胡言亂語了,“你是……你是今天打牌輸錢了嗎?”

“嗯,輸了.”

站在宿舍樓前的玉蘭樹下,她已經開始用指甲用力摳自己的手指,才能保持聲音如常了。

“輸了很多嗎?”

鍾彌想著如果不算多,自己可以發個紅包慰藉他一下,聊作情趣。

氣氛到了,花點錢也無所謂。

沈弗崢回答:“沒有,就輸了一點.”

鍾彌鼓起勇氣追問:“那具體是多少啊?你的電話號碼是微信吧?”

沈弗崢聽出她的意思,笑了聲,那種疲態裡溢位一聲笑的音調,模糊又酥麻,像樹葉的背光絨面蹭到面板上,使人癢。

鍾彌不懂他笑什麼。

那頭停了笑,一本正經說:“輸了……差不多半臺車,這樣吧瀰瀰,我給個銀行卡號給你?”

鍾彌立時臉色悶紅,還好隔著手機什麼也看不到,她強裝鎮定,指名道姓:“沈弗崢,你不會就是靠這招在小姑娘這兒發家的吧?”

他笑著說:“沒,第一次用,對方就聰明識破了,這條致富路走不通.”

剛剛鍾彌還想著,氣氛到了,花點錢也無所謂,現在明白,別說是氣氛到了,氣氛炸了也不行。

“半臺車,你好意思說,你怎麼不說半個我呀?”

話脫口而出,通話語音沒有撤回功能。

一時安靜。

鍾彌緊緊皺眉懊惱。

他不故意調侃了,又是原來那副敲金擊玉的嗓子,浮著疲意,如金玉落一層薄絮,顯得沉頓,喊她名字,卻比調侃更勾人。

“瀰瀰,半個不夠.”

那是怎樣一個夜,很久以後鍾彌想起來仍記憶猶新。

九月的最後一天,夜風很涼,她匆匆下樓忘了穿件外套,沒拿手機的一側胳膊攏著自己,但不覺得冷,有一股陌生的熱意從心頭竄起,與這冷風對沖,不知勝敗。

“紅豆餅還不錯,就是涼透了,豆沙有點硬.”

那份紅豆餅就是隨手買來糊弄的,他居然真吃了?

鍾彌一邊心動,一邊又覺得這跟自己想為他填賭資一樣,不過是氣氛到了的好聽話。

“你今天那麼忙,還抽空吃了我的紅豆餅嗎?”

沈弗崢想起那盒紅豆餅,透明塑膠袋扎著,悶了熱氣水汽,又擱置到涼,拿出來的時候紙盒都有些發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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