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巍倚在二樓欄杆處愜意吹風,看著鍾彌上車,越瞧越有意思。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之前叫你在州市流連忘返的,就是這朵小牡丹吧?”

流連忘返稱不上,沒有鍾彌作導遊,會提前回京,這倒是真的。

小牡丹這比喻沈弗崢不喜歡。

“牡丹多俗.”

她哪是什麼小牡丹。

驚蟄雨天冒出的筍尖,瞧著可愛鮮嫩,一碰,刺手扎人。

旁巍聞聲轉過頭,笑得意味深長:“她那幅佛頭青牡丹,俗?”

頂級的回青才叫佛頭青,藍中帶紫,泥金線條砌築成的工筆,濃姿貴彩,盡得章載年真傳。

沈弗崢肘部支在椅子扶手上,沒理會旁巍的疑問,只打量一旁的小花園,不少名花被養得半死不活,可能這屋子缺少女主人太久,花花草草都失了精氣。

一屋子純歐式的裝修,突兀立了處烏竹花架,擺著兩盆過了花期的文殊蘭,陶盆底,刻詩文,枝葉青翠。

他這大兩歲的發小,不僅在中西式結合的婚姻裡沒撈到好結果,在各種中西式碰撞上也總有令人大跌眼鏡的心得。

“怎麼,不喜歡小牡丹,瞧上我這兩盆蘭了?”

沈弗崢手指捋一片葉,指間一鬆,順葉脈彈回去。

“文殊蘭不是蘭.”

旁巍走近瞧:“不是麼?別人送來的.”

“不是.”

飛行棋也是棋,文殊蘭不是蘭。

旁巍想起一件事:“你之前不是叫盛澎弄了株素冠荷鼎麼,送人了?”

“你感興趣?”

旁巍笑著擺擺手:“別,那麼貴的花我可養不起.”

沈弗崢乜他一眼,似笑非笑:“別謙虛啊,更貴的花,你又不是沒養過.”

-

離開璟山,鍾彌看到靳月回的微信。

[你怎麼去璟山那邊了?]

[剛剛在活動現場,才看到,東西拿回來了嗎?]

後面還跟著一通未接的通話邀請,那會兒手機已經被鍾彌放進包裡。

她坐在車上回復:[還算順利。

]

車子停在紅燈前,一抬頭,很無意地,鍾彌跟司機在後視鏡中對上了目光——他在看她。

後者倉惶移開視線,車子也適時啟動,駛過路口。

鍾彌覺得好笑。

倒不是因為被人偷看,而是那眼神怪高階,脫離欣賞美女的膚淺層面,像不發一言的暗處探子。

恰巧碰上京舞今天的活動結束,不少車子從校內陸續開出,鍾彌不想趕這趟逆向阻塞,提前下了車。

甩門之前,跟司機微笑告別。

一副少見情緒的眉眼,平時發呆都透著清冷感,若偏刻意地笑,眼鋒便彎成一道帶刃的月,警告意味十足。

鍾彌沒有立馬回宿舍,而是走進校外一家咖啡店,點了一杯喝的閒坐。

靳月還在跟她聊天,說她對璟山不熟,那地方房子貴到不對外開售,只給人送花去過一次。

萬一鍾彌在那兒被人扣了,一般人都進不去。

鍾彌回她:“知道你肯定有辦法進,所以才發給你的.”

鍾彌跟靳月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靳月大二就辦了休學,連頭帶尾算她們當室友的時間也不足兩年。

甚至大一開學她們因為跳《並蒂花開》,總在他人口中被評論伯仲,見面也只微笑點頭不怎麼說話,班裡有人傳她們不合。

後來靳月母親生病,她沒跟人講。

有時候兼職到很晚才回來,在衛生間一邊卸妝一邊小聲哭,鍾彌輕輕敲門提醒她:“雖然你很小聲了,但這破宿舍實在不隔音.”

靳月停了啜泣,開啟門,忍著抽噎說:“抱歉,吵到你了.”

“倒也沒有,是我自己睡不著,你要是不希望她們兩個也聽到,我可以陪你去天台.”

靳月洗了臉出來,鍾彌拿了一件自己的毛衣外套給她,兩人輕手輕腳帶上了門。

鍾彌揣兜裡的一整包紙巾都沒夠,望著靳月溼紅的眼皮,最後沒法子地說:“往我毛衣上擦吧.”

靳月又哽咽著,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你這種性格,出去打工不會被騙嗎?”

每個人都會有能量場,不同時期不同模樣,那時候的靳月滿臉寫著“好欺負”這三個字,鍾彌也就是隨口一提,沒想到真扎到人家傷心處了。

靳月情緒崩潰,泣不成聲,手捂著臉,說了被徐凝扣錢的事。

她不敢跟徐凝翻臉,因為她現在不能失去這份兼職。

“我媽媽還住在醫院,等著做手術……我為什麼會這麼倒黴?”

大一教形體的老師對她們說,青春寶貴,一定要珍惜靈氣,似她如今想跳也沒地方跳了,只能困在這四方鏡子前,教她們知臻程,惜光陰,日後去更大的舞臺上發光發熱。

午時頂盛的陽光灌窗而入,學生們穿練功服席地坐,花兒一樣的鮮妍面孔,個個都聽得認真。

不久後靳月便過上豪車接送的日子,去了更大的舞臺。

那舞臺有多大,流言蜚語便有多滔天,有人豔羨不已,亦有人嗤之以鼻。

再不久,她就休學不讀書了。

時不時,鍾彌在校能聽到有人說靳月命好之類的酸話。

可她總記著,她借兩萬塊給靳月,她紅著眼睛,手指都在發抖,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這筆錢還給她。

社會新聞鍾彌沒少看,她總覺得一個人的苦難如果能被大眾理解,一定是慘到了極致。

所以有時候流言霏霏彷彿也是一種變相的慰藉。

還沒慘到底。

進校第一個跟靳月有不合傳聞的鐘彌,成了她生活翻天覆地之後,唯一的朋友。

她很珍惜鍾彌的這份友誼。

所以鍾彌來問她推薦餐廳,要環境好,口味佳,人少清靜的那種,靳月十分上心,推薦了一家上榜黑珍珠的京郊私房菜,她跟人去過幾次,每天菜品限量,需要提前預約。

靳月幫她預約,說到時候報她的名字就可以。

鍾彌對京市的高階餐廳知之甚少,要是尋常朋友過來玩兒,她倒是有兩家適合拍照打卡的日料,但請沈弗崢吃飯,日料不行。

聽蔣騅說過,他不吃生食。

想餐廳想頭疼了,只能去問問靳月。

得到回覆後,她先去網上搜了一下這傢俬房菜,寥寥幾個影片帖子,文字配圖都專業,有種帶人開眼界的科普味。

地點在郊區,園林式建築。

水榭長廊,漂亮到像可以收費的景點,很難讓人聯想到煙熏火燎的廚房,要不是在門口一下車就有服務人員領著,進門要往哪兒落座大概都會暈頭轉向。

沈弗崢有點驚訝她怎麼挑到這個地方的。

“是朋友推薦的.”

服務人員引他們到中庭,詢問完菜品就走了,鍾彌參觀四周,也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來.”

“你今天看著很學生氣.”

聞聲,鍾彌停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魚缸前,往裡頭照了一眼,小雞黃的連帽衫,長髮微卷披散著,說高中生也有人信。

摘下的杏色鴨舌帽被食指勾著,中央的刺繡紅櫻桃不是應時的產物,此刻正紋理粗糙地磨著她的手指。

缸內彩魚擺尾和她聲音幾乎同步,水聲譁然一下。

“我隨便穿的.”

不敢過多打扮,其原因細究起來可能也很奇怪,擔心被看出刻意,也是刻意的一種。

他從鍾彌身後走過來,周遭安靜,襯得腳步聲低又分明,那些好動的魚兒好似感受到他的靠近,遊得越歡,彷彿故意折騰動靜,博他眼球。

“好看.”

鍾彌盯著透碧的厚玻璃,魚太多,遊得快,視線從這隻移到那隻,目不暇接:“你是說紅的,還是藍的?”

陽光穿過青黃的器皿,透水而過的大片陰影彷彿延伸出的湖底藻類,幽幽濃碧,兜頭覆來。

“我說的是你.”

他糾正,又自然地問,“喜歡紅的還是藍的?”

她的大腦反應還卡在他前一句話上,手指觸碰玻璃的涼:“……紅的吧.”

“那叫人——”

沈弗崢的聲音被走廊一側的笑聲打斷,中年男人穿著深色燈籠綢褲,踩著白底黑麵兒的老布鞋,手上盤著核桃,直直朝他們走來。

“我這小店打從開張到現在,旁巍倒是帶著他那個小女朋友經常來,你沈四公子真是稀客.”

老闆認識沈弗崢。

對方很客氣跟鍾彌道了聲好,又吩咐廚房待會兒送一道隱藏選單裡的桃膠甜品來。

可他連鍾彌姓甚名誰都不問。

也不必問,因為面子是給沈弗崢的,承情的是張三還是李四根本不重要。

她在他們聊天時,自覺轉過頭,玻璃魚缸內,一尾紅魚張嘴翕合,身子一鼓一癟,接受定時餵養的餌料。

那缸水忽然綠得叫人心悶。

聽到沈弗崢喊她,鍾彌才從發呆狀抽離。

“嗯?”

沈弗崢看著她說:“剛剛不是說喜歡紅魚?”

那位中年老闆接話問:“看上那隻了?”

鍾彌沒反應過來,怔了下:“要吃這個魚嗎?”

沈弗崢失笑:“我沒這麼殘忍。

帶回去養?喜歡嗎?”

喜歡的東西多了去了。

“喜歡就能帶走嗎?”

沈弗崢道:“你先往大了說,我去跟人商量.”

那位老闆掌心轉著核桃,在一旁笑眯眯捧場:“要是真喜歡,改明兒我叫人把這整個玻璃缸都送過去.”

可能受成長環境影響,她對恭維抬舉有種天生的警覺,或者講難聽一點,是一種自知匱乏的被動。

那不是她該得到的東西。

是泡影。

是魚缸裡下潛的香餌。

她覺得那尾魚張嘴求食的姿態不好看。

這骨氣來得無端又矯情,叫人心情煩悶。

恰好此時,側廊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來客,老闆招來經理叮囑,跟沈弗崢先說了告辭,最後一眼落在鍾彌身上。

世故笑容裡似乎有些高看一眼的意思。

周身繞來一層冷意,可能是在綠蔭處待得過久,鍾彌撫上手臂,擠出一個淡淡的表情跟沈弗崢說:“我不要這個魚,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這玩笑不好.”

鍾彌心一緊。

他繼續說,“你看著不大高興的樣子.”

鍾彌沒做聲。

“畫已經寄去州市,應該很快會回到你手上,旁巍助理說你留的地址是你大學的,大概在這邊待到什麼時候?”

鍾彌答:“大概……拿到畫.”

服務生過來提醒是否現在上餐,兩人轉進了室內,古色古香的中式風格,鍾彌看到牆上仕女圖的掛曆,忽然思緒一跳,想他下個月生日可能是哪一天,在猜他是不是天蠍座。

入座後,餐點很快一道道送進來。

好好的中式菜硬憑量少搏出一份法餐的精緻,鍾彌看一旁的餐單,名字起得冗長詩意,往桌面上一一對照,嘴角漸漸帶起一抹笑。

管他水生陸長,雞鴨牛羊,醬拌煎炒,都得去風花雪月裡蹚一遭。

是謂“死”得其所。

沈弗崢替她夾菜:“跟你商量個事兒.”

鍾彌抬頭望去。

“這頓飯能讓我請麼?剛剛老闆的話你也聽到了,本來我平時就不夠照顧人家生意,回頭再讓人知道我好不容易來一回,還讓一小姑娘請客,傳出去不好聽.”

鍾彌慢慢嚥下食物,端一旁的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說:“那這次你請,我之後是不是還得請你兩回,才算還完?”

“也不是,你要是覺得跟我吃飯沒意思,那就算了.”

鍾彌嘀咕:“那我多不禮貌……”

沈弗崢說:“我不是說過,你可以不禮貌.”

可以不禮貌……在州市那場宴會上。

明明時隔不久,忽然想起,卻有種心境不復的滋味。

她硬生出一種挑刺心態:“你隨便就給別人這種可以不禮貌的權利嗎?”

他是縱容的,盛一碗濃湯放在她手邊:“瀰瀰,別誤會我.”

“是嗎,我以為你故意在讓我誤會,讓我覺得我們已經很熟了,但實際上,我連你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他回應的方式直截了當,拿過一旁的餐單,翻到背面空白,唰唰寫下兩行字,遞給鍾彌。

“我的地址,還麼?”

鍾彌一愣,頓頓地接過來。

她忽然想,情感博弈裡,自己可能也是一顆小齒輪,一旦冒進,對方動一步,她需要拼命轉才跟得上。

沈弗崢有點不忍見她這副表情,心想自己也沒做什麼,怎麼就叫小姑娘皺眉頭了,看著他,像積怨已久似的。

他伸手過去,搭她手背上,放軟聲音像哄人:“慢慢來,好嗎?”

她第一次體會被動與心動交織,如冷暖潮碰撞,是這樣怦然又怯怯。

“怎麼慢慢來啊?”

“你先笑一笑?”

鍾彌嗔著瞪著他。

他捏一捏她的手說:“你這個樣子,萬一被人瞧見了,會以為我在欺負你.”

不敢與他多觸碰,明明那隻手她曾大方交握過。

此刻大方一點不剩。

鍾彌換了表情,卻也沒笑,桌面躺著那張長長的餐單小票,她手指一夾,遞近看,上頭居然是兩個地址,一個具體到酒店房號,另一個聽名字像是固定住所。

鍾彌揮一揮:“地址是真的麼?”

他嚴肅道:“我會反省這場信任危機的由來.”

他接著又說,“怎麼會不真?瀰瀰,我期待你來找我.”

人真累。

有時候,不僅與他人博弈,對待自己也下意識對抗,哪怕內心動搖了,明面也要裝一裝。

鍾彌撇撇嘴,低聲說:“我才不信呢.”

州市那次,他走得那麼灑脫,一句鍾小姐同我有緣,好像完全不擔心會再難重逢。

也是。

這人有大海撈針的本事。

鍾彌去捧碗喝湯,慢慢反應過來,想著,其實她早該察覺了,在戲館說那隻雀時,在州市酒店他替她解圍摟她肩膀時,甚至說更早。

他太遊刃有餘,偏偏她一步步清醒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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