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結夏的回憶裡,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夏日午後。

金燦燦的清澈日光溪水般流淌滿地,空蕩蕩的畫室裡支起了許多需要晾乾的油畫,沒來及收拾的顏料和畫筆慵懶地散亂著,筆刷桶裡有著五顏六色的繽紛色彩,紅的、紫的、黃的、粉的……在透明的水波中搖曳。

他獨自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作品前,拿著細細的筆刷描繪著自己心目中父母的眉眼。

一定很優雅。

一定很溫柔。

一定學識很豐富,一定很有教養。

……一定會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結夏!”

從畫室的門口傳來那樣明亮而快樂的呼喚,結夏轉過身,看見身穿修女服飾的院長滿面笑意地衝著他招手,她的身邊站著兩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一個是文雅又威嚴的男人。

一個是溫柔又不失氣質的女人。

就像想象中爸爸媽媽的模樣。

“——快過來,這兩位好心人說他們想要收養你!”

他的夢想成真了。

結夏有了新的名字,叫我妻結夏。

收養他的父母對他很好,他們給他買來了漂亮的衣服、好吃的食物,給他佈置好了溫暖又舒適的房間,在花園裡架起了鞦韆架,甚至帶他去了遊樂場玩。

他的人生倒帶重啟,擁有了新的幸福起點。

我妻結夏毫無芥蒂地接納了新的父母,很快適應了在新家庭裡的生活,他叫我妻昂“爸爸”,也叫我妻理惠“媽媽”。

他知道了爸爸媽媽的工作。

我妻昂是一名醫生,而我妻理惠是一名大學教授,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高知家庭,也因為如此,他們沒有很多時間管教孩子。

每次出門前,爸爸媽媽都會親吻他的左右臉頰,很認真地跟他說抱歉。

“抱歉,結夏,爸爸媽媽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去做,你一個人乖乖在家裡待著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我妻結夏心中這樣想著,但他說出口的永遠是另一句話,“那爸爸媽媽一定要早點回來哦.”

不可以、不可以讓爸爸媽媽覺得他很獨立,那樣子的話,到最後會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的。

他用力地揮手跟爸爸媽媽道別,為他們綻開最燦爛的笑容,每一天都滿懷著期待等他們回家。

意外發生在平凡的某天。

爸爸媽媽照常出去工作了,冰箱裡有現成的速食料理,只要按順序放進鍋裡、再煮上一點米飯就可以吃了。

對於從小在福利院中長大的我妻結夏而言,這些生活技能並不難,他熟練地站在小凳子上,一一把料理包開啟放進鍋裡。

那一天爸爸媽媽出門時,忘記了拉上窗簾,透過透明的玻璃,鄰居家的婆婆看見了結夏的危險行為,害怕一個小孩子獨自在廚房會出現什麼意外,撥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把爸爸媽媽叫來教訓了一通,向來受人尊敬的爸爸媽媽在警察面前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小學生般聽著訓導,臉上浮現出那樣忍受羞辱般的難堪神情。

“不要這樣說爸爸媽媽!”

我妻結夏鼓起了勇氣,堅定地攔在了爸爸媽媽身前,“都是我不好,沒有聽爸爸媽媽的話.”

他的舉動沒有得到任何讚賞。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媽媽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沒有人來拉他的手。

氣氛沉默又窒息。

直到回到家以後,媽媽終於開口對他說了一句話。

“結夏你……不要再接近廚房了,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就吃麵包好了.”

砰、嗵!那扇房門在他的面前關上了。

——裂縫。

我妻結夏聽見了裂縫誕生時的嘶嘶聲。

如同不小心摔在地上的粉紅糖果一般,有鋒利的細小碎渣從其中掉了出來,扎進他的肉裡,不疼不癢。

沒關係,沒關係。

我妻結夏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拿起了書桌上擺著的他和爸爸媽媽的合照,那是他第一天來到這個家庭時拍的。

照片上的爸爸媽媽攬著他的肩膀,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站在正中心的他笑得很燦爛,粉紅色的眼眸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

即便是這樣,也依然是甜蜜的。

他小心翼翼地親吻了那張合照。

我妻結夏努力做得很好,爸爸媽媽讓他不要接近廚房,他就真的沒有再接近過廚房一步,甚至連冰箱也不開,只拿爸爸媽媽放在餐桌上的食物。

爸爸媽媽抽出空來為他辦理了幼兒園的入學手續,月曜日到金曜日他就在幼兒園用早餐和午餐,晚餐就吃麵包,休息日的時候,爸爸媽媽偶爾會在家,就為他做飯,偶爾不在家,就吃麵包。

麵包的味道並不好。

乾澀,寡淡,沒有香氣。

有時會難以下嚥。

它的作用僅僅是填飽肚子而已。

但即使這樣努力過了,也依然會有我妻結夏未能預料到的事情發生。

那是一個休息日,爸爸媽媽卻依然要去加班,我妻結夏獨自在家,他坐在花園裡的鞦韆架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發著呆。

直到。

“汪汪!”

從那一簇月亮花叢中鑽出了一隻渾身雪白的小狗,身上插著幾片葉子和花瓣,有著可愛黑亮的豆豆眼,粉色的小舌頭伸出來不斷喘著氣,蓬鬆微翹的尾巴搖得飛快。

“狗狗,”我妻結夏腳尖點地,將鞦韆停了下來,他看著那隻誤闖入花園的小狗,“你從哪裡來的?”

“汪汪!”

狗狗當然不會講話,它響亮地又叫了兩聲,全當回應,隨後側身一倒,躺在了地上休息,四肢蜷縮著,肚子一起一伏,看起來累壞了。

我妻結夏猶豫了一下,從鞦韆上下來,伸手摘去了小狗身上的那些枝葉和花瓣,而那狗狗看了他一眼,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像是全心全意地信賴他般,放鬆又悠閒。

雪白的捲曲毛髮像棉花,像雲朵,看上去柔軟又好摸。

我妻結夏沒忍住誘惑,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小狗翻了個身,大方地敞開了自己溫暖柔軟的肚皮,可愛地衝他叫了叫,“汪汪!”

黑亮的豆豆眼直直地望著他,像是包容地在說,‘想摸就摸吧。

’我妻結夏跟那隻小狗開心地玩了一整個下午。

直到遠處傳來呼喚它的聲音:“綿綿!綿綿!你去哪了?”

那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聽起來焦急又迫切。

聽著這聲音,狗狗忽然也變得心不在焉了起來,它不斷地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著、叫著,顯得很急躁。

“原來你是有主人的啊.”

我妻結夏又摸了摸它身上的雪白毛髮,才發現那些毛髮柔順、卷彈、有光澤,如果不是被人精心照顧著,是不會有的。

結夏站起身來,幫狗狗開啟了花園的院門,“去吧,綿綿.”

“汪汪!”

陪伴了他一下午的綿綿輕快地奔向了院門,又轉身在他的身上蹭了蹭,表示感謝。

我妻結夏忍不住微笑起來,“是我該感謝你才對!”

他看見了綿綿的主人就在馬路對面等著它,可愛的小狗搖擺著身軀,快樂地奔向了對面。

“——喂!”

驚慌失措的聲音。

“那邊的小孩!看好你家的狗啊!”

發動機的轟鳴、輪胎燃燒的刺耳尖叫、從綿綿主人臉上浮現出來那樣驚恐的神色。

我妻結夏意識到,有什麼事件發生了。

如同電影的慢鏡頭一般,一秒鐘像是分割成了無數份——結夏回過頭去,看見一輛白色私家車飛馳而來,結夏回過頭來,看見一顆雪白的棉花糖靜止在馬路中央。

他覺得自己是有責任要做些什麼的。

“吱嘎————!”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

我妻結夏緊緊擁抱著那隻雪白的柔軟生命,不敢睜開雙眼。

“喂!你是誰家的小孩!在大馬路上橫衝直撞會給別人造成困擾的知不知道!!”

怒氣衝衝的聲音。

“綿綿!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喜極而泣的聲音。

結夏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看見那隻純白小狗趴在他的懷裡,黑亮的眼睛毫無雜質地望著他,“汪汪!”

太好了。

它還活著。

結夏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他將綿綿還給了它的主人,跟司機先生好好地道了歉,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

可是討人厭的警笛聲再次響起了。

“結夏,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爸爸媽媽覺得,你應該知道的.”

爸爸媽媽以這句話為開頭。

“雖然你是領養的孩子,但爸爸媽媽都很在乎你.”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其他孩子都在下面的院子裡玩著躲避球,只有你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畫室裡,陽光像紗霧一樣披在你的身上,簡直就像個小天使.”

“那一刻我們就決定是你了——我們雖然並非親生的家人,卻擁有著上天註定的緣分,我和昂都很珍惜你,盡我們所能想給你最好的.”

“爸爸媽媽真的感覺很抱歉,因為工作太忙了,沒能好好照顧你.”

“你根本無法想象,我們接到警察電話,說你為了救小狗衝到馬路中央時的心情.”

“對不起,對不起,結夏.”

爸爸媽媽跪坐在「鐵籠子」前,流著淚跟他道歉。

“我們真的太害怕失去你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你的安全.”

隔著冰冷的鋼鐵牢籠,我妻結夏望著爸爸媽媽。

他們臉上呈現出的那份愧疚、掙扎與痛苦並不是假的。

他們流淌著的淚水溫熱而晶瑩。

結夏伸出了手,穿過鐵欄杆,輕輕抹去了他們面頰上的溼痕。

“沒關係、沒關係的.”

結夏露出了笑容,“我知道,爸爸媽媽是因為太愛我了才這樣做的,對吧?”

雖然這樣說著、雖然這樣笑著。

但心中卻是那樣的空虛。

結夏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聽見了。

——裂縫崩塌、擴散時的噼啪聲。

如同最心愛的粉色糖果摔在地上、被人一腳踩碎時所感受到的,那種綿長而持久的疼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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