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看著那個黑髮裡面裹著銀絲的老人向江來鞠躬道歉,一句一個對不起,一滴眼淚一句謝謝你,在場所有人的心裡都沉甸甸的,鼻腔酸澀,有種想哭的衝動。
“老師,你別這麼說,我心裡難受.”
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然後哇地一聲哭出聲音。
“是啊老師,你不用道歉,你為什麼要道歉啊……”“老師,你已經很辛苦了,我們都看在眼裡……”……“老師,你沒做錯什麼。
你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玲瓏快步上前,扶著傅文竹的身體說道。
老師年紀大了,可不能讓她悲傷過度,損害了身體。
雲成之也走上前來,拍拍傅文竹的肩膀,說道:“老傅,咱們在一起搭夥這麼多年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明白嗎?你沒有對不起誰,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個兒。
你修了那麼多破書,什麼時候把你這身體也給修理修理?我上次讓你去做個檢驗,你還沒去做過吧?”
“我沒事.”
傅文竹拒絕玲瓏的攙扶,看著江來說道:“是不是被我這個老太婆給嚇到了?整天窩在這屋子裡修書,總擔心有一天把自己給修傻了。
不過,我說的那些話是打心眼裡冒出來的,我的感激也是打骨頭縫裡鑽出來的。
以前我總是在想,那個「江鬼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念頭每年給我們捐那麼多錢……”“我還想著啊,有一天看到那個「江鬼手」,要好好的給人鞠個躬,拉著人家的手和人說幾聲謝謝。
沒想到的是,人是見著了,還被我沒頭沒腦的給罵了一通。
江來,你不知道,以前也來過很多優秀的年輕人,但是他們很快就走了……我怕了啊。
我怕我剛剛心裡燃起一點希望,覺得我們的事業會越來越好,我們的手藝會被越來越多的人繼承。
但是很快的,又被一巴掌抽回到原地。
這麼多年了,我們還在做著原地踏步走的事情,沒有一點兒進步,沒有一點兒長進。
我怕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這小子……”雲成之狠狠地剜了江來一眼,原本想擺著師伯的身份說幾句重話,但是想到現場還有這麼多記者在身邊,也不能讓他沒臉沒皮的下不了臺,接下來的卻是一句:“是屬狗的。
明明做著看門守院的工作,但是不管看到誰來都要呲牙咧嘴的吼上幾嗓子。
長了一嘴毒牙,心眼兒倒是不壞。
他要是個壞人,能夠這麼多年一直在支援著咱們的修復研究工作?”
“我沒說他是壞人。
之前是有一些誤解,但是聽你說他就是這麼多年一直支助咱們的「江鬼手」之後,我就知道我冤枉好人了.”
傅文竹從玲瓏的手裡接過紙巾,揩掉眼角的眼淚,說道:“賴我。
都賴我。
原本好好的一件事情,硬生生被我給鬧成了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你們要做什麼趕緊做去。
可不能被我耽擱了功夫.”
雲成之正想說點兒什麼,江來突然間來了一句:“大家都先別說話,聽我說.”
“……”江來走到傅文竹面前,深深的鞠躬,說道:“前輩,我給你道歉.”
“使不得。
這可使不得。
你給我道哪門子的歉啊?你又沒有對不住我。
你對我們只有恩,沒有歉.”
傅文竹趕緊上前抓著江來的手要把他攙扶起來。
可是,一個老太太哪裡有江來的力氣大啊?江來躬著腰背不起身,她使足了力氣也沒辦法把江來給拉起來。
“玲瓏,你來拉。
把江來拉起來。
哪有讓恩人給咱們道歉的道理?”
老太太的倔脾氣也上來了。
“我自己起來.”
江來這才起身,平視著傅文竹的眼睛,解釋著說道:“我很敬重前輩,你們才是真正的大師,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匠人。
這是真心的,這次絕對不會收回去.”
“哪裡敢當,哪裡敢當……我沒做什麼……就是做點兒基礎性的工作……”傅文竹謙虛的說道。
“因為我的性格不好,所以我以為大家都不喜歡我……”“怎麼會呢,你的性格好著呢。
我看著就覺得蠻好的。
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夥子,又謙虛又懂禮貌,怎麼會性格不好呢.”
傅文竹打斷江來的話,連聲安慰著說道。
雲成之揉了揉腦殼,說道:“讓他說。
讓他說.”
剛才都被這小子給氣成什麼樣了,現在還「看著就覺得蠻好」的?“從小到大,我沒有幾個朋友,仇人倒是不少。
所以,別人一旦對我說些什麼過激的話,我就下意識的認為這是在故意針對我。
我想著在這種事情上面不能吃虧,要是吃虧了一整天甚至好幾天都會在心裡憋著悶氣,茶不思飯不香,還會影響工作情緒,所以每回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想方設法的想要找回場子。
剛才是我太敏感了,我為我的尖酸刻薄向前輩道歉。
我在此保證,以後一定會改正自己的這個不良缺點.”
“怪我怪我,你別這麼說,你沒做錯什麼……”傅文竹被江來的這番表態給搞的有點兒慌張,求救似的看向雲成之,說道:“老雲,你快說幾句話。
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讓他說。
讓他說.”
雲成之才懶得說話呢。
他就喜歡看到江來「道歉」。
如果這小子當真能夠反醒到自己的錯誤,對他們修復中心而言……特別是對修復中心的雲主任而言,那簡直是一樁天大的喜事。
“師兄對我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的壞人。
因為做壞人的成本比做好人要高太多了,壞人即要傷人,還要違法。
只有笨蛋才想要走捷徑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做壞事,聰明人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就把錢給賺了。
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我覺得師兄說的對,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傅老師是好人,雲主任是好人,我自己也是好人。
在場的大多數都是好人.”
“……”大家彼此瞅了一眼。
誰是那極少數的壞人呢?“我捐錢捐書捐儀器,為的就是我國的古籍修復事業能夠做起來,甚至能夠做到世界前列。
吉光片羽,以前不值錢的一頁小紙片,落到後人手裡就有可能價值千金萬金。
比市場價值更重要的是,它所記載的故事片段和人文價值。
這張帖子是張旭寫的,腐了就是腐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
後人再想看……看電子版吧,有些在私人藏家手裡,後人連電子版都看不著。
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
“那一幅字消失了,那一段書法史可能也就隨著消失了。
後來者想要把它們拼湊回來,怕是難上加難。
所以,既然老天爺賞了我們這門手藝,我們就有責任把這件事情做好……我只是捐了一點點錢,但是傅老師還有云主任你們捐獻的可是自己一輩子啊.”
“這小子,倒是學會謙虛起來了.”
雲成之嘿嘿嘿的樂了起來。
小輩如此優秀,想必自己那個師弟亦能夠含笑九泉了。
“不是謙虛,我確實只是捐了一點點錢,畢竟我很有錢.”
江來糾正雲成之的話,出聲說道。
“……”雲成之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江來並不在意雲成之的臉色,自從他們頭一回見面,他就發現他的臉一會兒變一個色,跟個變色龍似的……難怪人家都說年紀大的人都跟變色龍一樣的狡猾。
江來看向傅文竹,出聲說道:“前輩,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邀請記者朋友們來修復室進行拍攝嗎?”
“為了推廣我們古籍修復事業?”
傅文竹出聲問道。
江來點了點頭,說道:“是的,為了加粉。
我現在只有十七萬粉絲,等到他們的報道出去,說不定又能給我增加十七萬粉絲。
那個時候,我的影響力就會越來越大了.”
“你要加那些粉絲做什麼?”
“為了宣傳我們的文化瑰寶,推廣我們的古籍修復事業.”
江來一臉認真的說道,“我要在微博上面介紹那些不為人知的瓷器、青銅、玉器、字畫以及所有應該被我們銘記的古董文物。
我要告訴大家,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默默無聞的在做著這樣一件事情。
我要告訴大家,我們的現狀是什麼模樣,我們遭遇到了什麼困難,呼籲大家和我們一起來做這件事情。
有更多的人關注我們,幫助我們,還怕我們的修復中心缺資金缺儀器缺人才?”
“如果整個社會都在關注著我們,國家也會更加重視我們。
那麼,不僅僅是碧海大學的修復中心,全國各地的所有修復中心是不是都能夠得到更好的資金支援和修復人員能夠得到更高的福利待遇?”
江來轉身看著圍攏在四周的人群,出聲問道:“大家知道我每月在修復中心領取多少薪水嗎?”
“不知道.”
眾人搖頭。
“七萬.”
江來出聲說道。
“哇,江老師的薪水怎麼會這麼高?校長都沒有你工資高吧?”
“江老師好有錢啊,好羨慕……年少多金的典範啊.”
“不是說搞修復的都會被餓死嗎?原來我們學的這門手藝還能夠賺那麼多錢?”
……“這還不及我在外面修復一本書收取的佣金高.”
江來出聲說道。
“哇!江老師好厲害……”“江老師太有錢了……”“江老師,你缺女朋友嗎?”
……“是的,在大家的認知裡,修復是不賺錢的,做修復的人都是要餓肚子的。
每個人都這麼想,這個人都存著這樣的念頭,又怎麼會有新人來加入我們的修復事業呢?特別是學文物鑑定和修復的學生,是不是學著學著就想跑了?”
學生們鬨堂大笑。
“江老師,以前我想跑,以後不會跑了.”
“就是,我們也要每月賺七萬塊錢.”
“江老師,你是我們的榜樣.”
……“我們經常說奉獻,我更想說說「體面」。
讓那些專注手藝,默默的為我們的文物修復和古董保護事業做貢獻的老師們賺到錢,讓他們能夠開的起名牌車子,而不是上下班擠公交車或者騎腳踏車,買的起漂亮的房子,而不是一家七八十幾口擠在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裡。
讓他們能夠送的起老婆喜歡的包包,而不用聽老婆每天的嘮叨。
付得起孩子的幼兒園學費,不會為了想找一所好學校而身心疲憊.”
“讓他們衣食無憂,工作體面。
讓他們在業界受人尊敬,在外界被人羨慕。
這樣的話,何愁古籍修復和文物保護事業不興?何愁不會有更多的優秀人才加入我們?”
“江來,是我小瞧你了……”傅文竹感動的熱淚盈眶,握著江來的手說道,“你說的太好了。
實在是太好了。
說出了我們的心裡話啊.”
“我不想一開始就講奉獻,奉獻是我吃飽穿暖生活體面之後才會做的事情。
我想要先賺錢,讓每個優秀的人才進入這個領域來賺錢,這樣就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
只有產業鏈建立起來,才能夠源源不斷的為這個領域提供資金和人才的輸送……才能夠將這個事業長長久久的繼承下去.”
“記下來,把我剛才所說的都記下來.”
江來看著面前的那些媒體記者,說道,“如果以前沒有這麼做的人,那就用我的親身經歷告訴大家,告訴外面的每一個人,修復是一份很好的職業。
它能夠讓我們賺到錢,能夠得到別人的尊重,能夠得到家人的敬重.”
啪啪啪!掌聲如雷。
“江老師實在是太帥了.”
“江老師,我喜歡你.”
“這才是大師風範,太酷了,以後江老師就是我的偶像了……”……江來心裡也是百感交集。
敦煌文藝研修院第一任院長常書鴻將滿腔熱血傾注在保護敦煌壁畫的偉大事業上,妻子因忍受不了戈壁的艱苦生活條件,毅然絕然的離家出走,丟下兩個孩子無人看管……自己的父親一生執著於古董修復,手底上覆活的「名器」不計其數。
最終卻在妻子重病的情況下無錢醫治,妻子離世,自己也抑鬱而終。
還有宮錦的父親、錢小軍的家庭……他經歷了太多,所以他心裡非常清楚,生活體面的重要性。
這個國家,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這個國家,也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江老師,你覺得文物修復的現狀是什麼?你能不能給大家介紹一下?”
大鬍子這回總算是反應靈敏,主動出聲提出問題。
“窮.”
江來聲音堅定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