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來要修的並不是這個檔案袋,而是袋子裡裝著的一堆古籍。

之所以說「堆」而不是「張」,是因為這些資料是江來從袋子裡面倒出來的。

嘩啦啦的散落在玻璃桌面,經歷了蟲蛀、鼠啃、酸化,這份資料已經殘破不堪,大片的有幾厘米,小片的只有指甲蓋大小,一陣風來,就會把它們吹散不見蹤跡。

江來甚至都不敢用手輕易觸碰。

現在,玲瓏就要用這堆「碎片」來考驗自己。

看到江來眼神怪異的打量自己,玲瓏自己也有些心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想著反正你是特藏修復師,就用這個來考驗你一下。

成功了,我們修復室就得到一份珍貴的文獻資料。

失敗了,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再說,我親眼見過雲主任修復過這種級別的「殘破古籍」.”

學生們這才知道玲瓏要用這堆資料來「考驗」新來的特藏修復師,一個個的面露紅光,激動不已,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不過,嘴裡說出來的卻是「玲瓏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啊?這也太難為人了吧?」、「就是,這怎麼修啊?完全是一堆碎片」、「江老師,我支援你,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失敗了也沒關係」……“雲主任用了幾天?”

江來的視線重新放在這堆碎片資料上面,聲音淡淡的問道。

他並沒有生氣,這種事情也不值得生氣。

比這更難修復的古籍珍本他都修復過,這次只是工序比較複雜,修復難度更高一些而已。

如果他能修復的,別人也能修復。

那他憑什麼成為特藏修復師?怎麼拉開和其它人之間的距離?更何況有這麼多學生看著呢。

“五天.”

玲瓏說道:“第一天制定修復方案,然後用了兩天時間拼湊內容,第五天才修復完畢。

你也不用擔心時間問題,只需要和雲主任一樣用五天時間或者比雲主任用的時間多一些也沒有關係……”“先給我取一個口罩.”

江來說道。

“口罩?”

玲瓏猶豫的時候,已經有女生跑過去取了一個黑色口罩遞了過來,說道:“口罩來了.”

江來戴上口罩,這才敢俯身低頭去打量這份破壞嚴重的古籍資料。

如果不戴口罩的話,他都不敢近距離的去研究這份碎片,怕一個不小心,打一個噴嚏或者呼吸的重一些,這些碎片就會被吹飛出去。

要是少了一片半片的,後人研究這份文獻的時候就只能靠「蒙」或者「猜」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它一塊記載了什麼內容。

很多時候,你看到的只是少一個字,但是在歷史長河中,卻少了一段史。

江來直接就在玲瓏的工作臺開展工作,用鑷子夾起幾塊大片的紙片研究了一番,說道:“這是敦煌寫經卷的《大乘無量壽經》.”

《大乘無量壽經》,又名《無量壽宗要經》、《大乘無量壽宗要經》,印度大乘佛教密教經典。

經書宣稱,無論是自己抄寫、命人抄寫、受持讀誦、獲贈觀閱,均可得到種種福報功德。

吐蕃統治敦煌時期的兩大法王赤松得贊和赤祖得贊對此經帶來的福報功德深信不疑,赤祖得贊曾親自發願,在全國下令抄經,每所寺院都設有專門的「經坊」,其中《大乘無量壽經》就是重要的抄寫內容,以求國家的長治久安與君王的長壽康健。

唐代寫經至今已逾千年,即使殘經斷紙仍被認為是「吉光片羽」,為歷代藏家所珍視。

江來沒想到自己將要修復的是這樣一幅重要而珍貴的經卷。

“什麼?”

玲瓏大驚。

她從藏書室裡面找到這些碎片時,就已經被封存在這個檔案袋裡面去了。

以前的碧海大海圖書館根本就沒有修復室,就算書籍破壞再是嚴重,也只能任其自生自滅。

無數珍典秘籍就此消失,從此人間不見絕色。

後來由雲成之老先生牽頭成立了博物館修復室,對碧海大學圖書館的數百萬冊藏書進行了系統梳理和統計工作,對一些歷史久遠的有重要研究意義的破損書籍進行了修復和護理。

不知道哪位工作人員發現了這一頁經卷,卻又發現損壞過於嚴重,難以修復,丟之可惜,於是就把它裝進了這個檔案袋裡。

玲瓏也曾嘗試過想要對其進行修復,只是發現修復難度實在太大,而且又有其它的修復任務給耽擱了,因此就將其鎖在了抽屜裡面。

她也研究過這些碎片,從那支言片語中看出這是一張經文,但是卻不能像江來這般掃了幾眼就一口篤定的說是敦煌寫經卷的《大乘無量壽經》。

如果當真是被稱之為「吉光片羽」的敦煌寫經,自己如此這般的不知珍惜,不妥善保管,怕是被苛刻固執視這些古籍善本為生命的雲主任知道定然會把自己罵一個狗血淋頭。

“看看這裡,有「國興寫」三字的落款.”

江來用鑷子將那手指蓋大小的碎片遞到玲瓏的眼前,看到其它學生也湊近來看,便也依依在他們的面前展示,介紹著說道:“標準落款應當是:首題「大乘無量壽經」。

尾題「佛說無量壽宗要經」。

並有「安國興寫」四字的經生題記。

既然我們已經知道這是一卷《大乘無量壽經》,而且又知道它的標準落款,是不是就很容易的能夠把這些碎片給拼湊起來了?”

拼湊碎片工作,最怕的就是你不知道你拼湊的這些碎片是什麼內容,那就只能按照碎片的形狀和大小來進行拼圖。

耗時費力,還容易出錯。

但是,倘若你知道一幅經文的完整內容,拼湊起來就事半功倍了。

“江老師,你怎麼知道這是《大乘無量壽經》?”

有學生出聲問道。

忽略掉面前這個男人的顏值,看起來在修復方面確實有其獨道之處。

學生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請教機會。

“因為我讀過.”

“江老師,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經文嗎?怎麼知道標準落款呢?”

“2011年bj誠軒秋季拍賣會上曾經拍過一幅敦煌寫經卷.”

“哇,還上了拍賣會?那這幅經文要是修復好了一定值不少錢吧?”

“是值不少錢.”

江來說道,“不過,這是博物館館藏品,應該不會出售.”

“能修好嗎?”

玲瓏問道。

之前她不知道這些碎片的內容,所以修好修不好並不重要,損壞嚴重的古籍多了,並不是每一本都能修好。

甚至她剛才拿這些碎片來考驗江來,也有著「反正修不好也沒有什麼損失」的想法。

但是,既然知道這是敦煌寫經卷的《大乘無量壽經》,那就一定要想方設法的將其修復好了。

江來頭也不抬,雲淡風輕的模樣,說道:“當然。

你是不是之前做過除酸工作?”

“是的.”

玲瓏臉色微紅,有些尷尬的說道:“我之前噴灑過除酸藥水,想著自己來修復的,但是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很好.”

江來並不在意玲瓏在想些什麼。

他只需要知道,因為玲瓏之前做的這些工作,讓他節省了很多時間和程式。

“拍照編號已經做了吧?”

很多的古籍書頁都已經酸化,所以除酸是在修復前必須進行的工作,將特殊配置的藥水噴灑在書頁上,再經過晾乾數日,才能完成除酸的工作。

“都做了.”

玲瓏說道。

心裡感謝江來沒有刨根問底,問出「既然都已經做完了除酸工作,為何沒有進行修復」之類的問題,又有些惱怒江來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的狂妄態度。

“修復之前先進行拍照存檔,記錄古籍現存的種種病害這樣的基礎知識,我怎麼可能不清楚?”

“麻紙一張.”

江來出聲說道,“我要老麻紙做底.”

這張經文已成碎片,就算拼湊粘和,也很容易再次破碎,必須要一張與其同樣資質的紙張來進行依託做底。

這樣才能夠將其長久的儲存下去。

很快的,就有學生去紙庫取了一份老麻紙送了過來。

江來將老麻紙平整的撫平放在玻璃桌面上面,然後開始在那張麻紙上面拼湊這張《大乘無量壽經》的經文內容。

腦袋低垂,身體前傾,雙眼聚精會神的盯著桌面上那些散佈開來的小紙片,手裡的鑷子將那些細碎的紙片夾起來按照內容和缺口朝著中間一起拼湊。

動作迅捷,力度勻稱,他的眼睛就像是一對電子雷達,總是很容易就能夠從那一堆碎片當中找到他所需要的那一塊。

安靜、沉穩,溫和而韻律優美。

在玲瓏的眼裡,工作時的江來和初見時的模樣完全不一樣,第一眼見到時如竹如松,標誌挺拔,卻過於冷峻。

現在的江來如蘭如柳,柔軟而有瀟灑之風。

江來不說話,旁觀者竟然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所有人都屏聲靜氣,好像一張嘴吐氣就能夠把桌子上的那些紙片吹走,生怕打擾到了這個男人的修復過程和呈現出來的精神世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很快的,半個小時就過去了。

就像是身體裡面自帶一個生物鬧鐘,江來停下了手頭上的工作,然後起身站立,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和腰肩,問道:“有音樂嗎?來一首《貴妃醉酒》.”

“有.”

一個女孩子激動的回答著說道,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這般興奮。

就算是上次花了幾百塊錢去看了偶像的演唱會離場時還透過關係拿到了親筆簽名也沒有此時此刻的澎湃心情。

她從口袋裡摸出手機,開啟常用的音樂播放器,說道:“是李玉剛的《新貴妃醉酒》嗎?”

“不,是梅蘭芳的《貴妃醉酒》.”

江來聲音堅定的說道,“發行很多年了,一點兒也不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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