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一柳離開喬教授家的那一天,分成了幾個部分。

第一,整個白天他都在尋找麥隆,直到夜幕初降時,麥隆才終於現身。第二,兩人談了大約半個小時後,麥隆很快就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同意去聯絡其他進化者。她與屋一柳約定了兩天後見面的時間地點,就在夜色中告了別。

第三,在麥隆離開之後,他獨自在那家小旅館門口臺階上坐了大半個小時。

按理說,他圓滿完成了任務,是時候回去了,喬教授年紀大了,不能總是靠罐頭湯對付晚飯,他都想好了回去的時候給她買什麼菜……取而代之的是,他卻從小旅館前臺買了一盒泡麵、一聽牛奶,像個流浪漢似的,坐在臺階上慢吞吞地吃完了。

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屋一柳將只有18%電量的手機放了回去。

他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在手指摸到自己臉上的偽裝時,他無聲地、自嘲似的在掌心裡笑了一下。要是沒有偽裝,可能情況還好一點。

泡麵盒子在他身旁散發出一股辣白菜的氣味。夜裡溫度漸漸涼下來了,水泥地面冷透了他的褲子和皮肉。身後小旅館前臺的電話響起來了一次,隔著玻璃門,傳來了店主含糊不清的對話聲,持續了好一會兒。

剛剛那個男人,已經是第三次從這條街上走過去了,這次忘了換外套。

屋一柳藉著丟垃圾的時候,朝小旅館髒兮兮的玻璃門內看了看。那個老闆模樣的胖子,整個人都向前伸著趴在了桌臺上。他下巴抵著高一層的前臺桌面,彷彿腫瘤般凸起的白眼球一眨不眨地對著屋一柳,彷彿一條巨大的、生著人臉的海參。

自從麥隆離開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走不動了。

這個城市裡足有七八百萬人口,他在浩如煙海的人群裡,明明應該只是沙漠中的一顆沙礫而已。就算他花了一天時間到處詢問找人,那又怎樣?七八百萬人,每一天每個人,都要出門做這個、做那個,在喧囂煙塵裡來來往往……他這點動作,算得上是什麼呢?他這麼不起眼,竟也算是個目標嗎?

他怎麼會這麼快就被找到了呢?

現在,要回喬教授家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無處可逃,甚至也不能裝作看不出變形的樣子,指望他們會放過他——他臉上就貼著偽裝呢。他唯一能想到的自救辦法,就是一直在這兒坐下去,直到坐不下去為止;因為這個世界上此時唯一能夠救得了他的人,只有麥隆,但他偏偏不知道該怎麼聯絡她。

他只能懷著僥倖心理守在這裡,期盼麥隆會忽然重新出現,儘管他也知道,與其說這是個“自救辦法”,不如說是沒頭蒼蠅撞運氣。等得越久,這份希望就越發和泡影一樣虛無縹緲。

不過,這些變形人到現在也沒有接近他,卻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地方。

他們已經發現自己了,這一點不必再抱幻想,但他們不肯直接上來感染他,為什麼?

想來想去,屋一柳只能想到一個答案:麥隆。麥隆,或者說與進化者的接觸,是他比其他正常人更特殊的唯一一個地方。變形人——至少是一部分變形人,既然已經知道進化者的存在了,那麼再進一步知道麥隆正是進化者,也實在不出奇。

這麼說來,他們應該是早就知道麥隆是進化者了,卻不知道兩人剛才都談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因此才沒有貿然對他下手……啊,怪不得他一下子就被盯上了,原來他並不是變形人們的目標。

麥隆才是。

也對,相比起一個進化者來說,沒變形的普通人算是什麼呢?他只是一條恰好傻乎乎撞上來的額外小魚。

屋一柳苦笑了一下。

剛剛走上臺階來,站在他對面的制服男人,衝他伸出了一隻手。

“你是幹什麼的?在這兒晃悠什麼?老闆都投訴了,手機拿出來,我檢查一下。”

很顯然,變形人在等了這麼久之後,也覺得麥隆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大概沒想到屋一柳已經將事情原貌拼湊了個七七八八,要他交手機之前還裝模作樣地編了個藉口——這其中,有沒有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冷靜,一定要冷靜下來。

屋一柳顫抖著吐了口氣,將手機解鎖,遞了出去。另一隻藏在衣服口袋裡的手,為了不抖起來,緊緊地攥成了一個拳頭。沒人提“隱私”這個詞,它有點兒可笑了。

對方什麼也不會發現的,因為手機里根本沒有喬教授的電話號碼。他知道自己今天做的事有風險,他知道二人接下來每一天做的事都有風險,所以早早就背下了喬教授的號碼,出門前約定好了:假如自己安全,那麼在七點鐘時會給她發一條訊息,沒發,就說明屋一柳出了事,千萬不要聯絡他。

沒想到離開喬教授家的第一天,他就出了事。

那人看得很認真,在變形人裡能找到對工作盡職盡責的人可不容易。屋一柳看著他那張被手機屏光染得發白的臉,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在順便滿足自己的窺|視欲。

“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女的,是什麼人?你們說什麼了?”在一無所獲之後,那人自然而然地將手機揣進了自己兜裡,問道。

這是試探他知不知道麥隆的進化者身份吧。該不該說?該說多少?

屋一柳死死咬著下唇,過了兩秒,小聲說道:“我……我聽說她那種人,有辦法可以把我帶出去。”

“帶出去?哪種人?”

說多錯多,他最好還是隻給一些模稜兩可甚至答非所問的回答,讓對方自己補全答案——從對方補全的東西上,他說不定反而能獲得新的訊息。

“我、我不想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我很怕……”

“啊唷,有志氣,”頭頂上響起了一聲笑。“看不出你還很會幻想,還想著出去。你知道的不少啊,然後呢?”

他的意思是,他也知道其他末日世界的存在?有可能嗎,隨便一個變形人,就知道得這麼多?

屋一柳手心裡全是汗。

“她說……她聽說有的人能幫人——能帶人出去,可是她不能,她也不知道誰能。我求她給我打聽打聽,她同意了。”他儘量讓自己聽起來像是在懇求原諒,低聲說:“我也是無意間聽說她這種人存在的,我只找到了這麼一個,我、我錯了。”

雖然是裝來騙人的,最後三個字還是令屋一柳難受得好像連骨頭都要蜷起來,話一說完,他的臉就火辣辣地發了熱,好像捱了一巴掌。他寧可自己是捱了一巴掌。

頭頂上沉默了一會兒。

“起來,跟我走一趟,”那人連自己是誰都懶得報,卻以不容質疑的權威命令道。

不行了,看來他只能到此為止了,他想不出來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誒?為什麼是“走一趟”?

都不說附近其他變形人了,光靠這個男人和旅館老闆,也可以把自己按住感染了吧?

仔細想想,這樣找他問話就很奇怪了吧?若想從他嘴裡挖訊息,其實把他感染成變形人才是最靠譜的辦法。這個變形人寧可冒了獲得假訊息的風險也沒這麼幹,很顯然是特地——至少到目前為止——不讓屋一柳感染的。

是因為他們有什麼用得上正常人的地方嗎?僅僅是騙其他正常人上鉤麼?

被粗暴地塞搡進一輛汽車的後座之後,屋一柳就擠在兩個變形人之間坐著,沒有一點做小動作的餘地。他注意到,那兩個人雖然對他態度惡劣、語氣蠻橫,卻果然都沒有碰他露在外面的面板,更別提臉了。

屋一柳表面上裝作十分害怕的樣子——不,其實都用不著裝,他只要把自己的恐懼真實流露出來就夠了——心裡卻一直在反覆衡量著這個局面。

目前已知:1,變形人知道進化者的存在。2,雖然不知道怎麼做到的,但他們已經暗中盯上了麥隆。3,他們出於某種原因,要保留部分正常人。4,屋一柳也知道“進化者”的存在,屬於正常人裡的“特殊資源”。

面對數個擺出來的事實,以為它們之間就存在因果聯絡,是一個很常見的邏輯謬誤,這一點屋一柳也很清楚——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個想法。

莫非他們要留著自己給麥隆下套嗎?

“拜託,”他懇求著試探說:“拜託你們放過我吧,只要不讓我……不讓我那什麼,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當牛做馬……”

那兩個變形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沒說話。

看來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屋一柳以為自己猜中了變形人的打算,卻沒有想到真正的答案,遠遠比他最放任的想象還要令人難以置信。

……兩個小時之後,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未完工的糖果屋裡。

比起童話裡的糖果屋,這一個實在有點浮皮潦草:牆壁地板都是水泥磚頭,似乎是為了趕時間先搭了個框架。即使是零食工廠,也沒有實際傢俱大小的產品生產模板,所以屋子裡的那張圓餐桌,實際上是由不知多少塊夾心餅乾粘在一起,才打造出來的。

為了能夠儘快完工,變形人很是切了不少邊角,比如餐桌配的不是餐椅,因為餐椅不好做;反而配的是懶人沙發,這個把海綿蛋糕做大一點就是。像不像的再說,反正都是要被吃的。為了能儘量用上現成的甜點,糖果屋裡的裝飾五花八門,各種貝殼巧克力擺在海藍色的軟糖酒旁邊,冷光源燈泡外裹著一層棉花糖……據說同樣的糖果屋,在這個施工地區裡還有好幾個。

這個施工地區裡除了糖果屋之外,還有“小憩旅館”、“縱情歡食”、“週日BBQ”、“食色性也”之類照顧人基本需求的地方;休閒娛樂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比如“小賭怡情”、“頭腦風暴”、“水世界”、“影音節”等等——還有個“皇家SPA”。

每一個都顯得有點粗糙、有點劣質、有點趕工嫌疑,審美上更是有點扎眼難看,但都只有一點點。看得多了,稍不注意,自己的標準便也會悄悄往下滑一點點,從而覺得它們還挺好,過得去,差不多——就是那樣的水平。

“燈一開就好了,到時那個效果,哈,了不得!”將屋一柳抓來的那個變形人十分滿意,笑著說:“他們過的那是什麼日子,恐怕連飽飯都見不到一頓,突然見到我們準備的這麼棒的地方,不得都傻眼?再說了,副本嘛,本來就是什麼樣的都有。”

……屋一柳今天的第四個部分,是在變形人建造的假副本里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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