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沒良心的.”

郭幼明一邊抄書,一邊埋怨旁邊鐵面無情的小監工。

“我平時待你不薄,你就這麼對我?”

三娘趴在書案另一頭,好奇地看著她八叔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狗爬字。

再好的筆墨紙硯,在他手裡統統都是浪費!為了當個敬重長輩的好孩子,三娘決定不把自己的真實評價說出口。

她督促道:“八叔你得快快寫完,你說過九月要帶我去大薦福寺聽俗講的.”

當今佛寺一般會開設兩類佛法大講壇,一種是面向僧人的“僧講”,一種是面向群眾的“俗講”。

俗講是開元初大規模流行起來的娛樂方式,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後已經從最初的佛經故事變文衍生出各類歷史故事變文,諸如《伍子胥變文》《王昭君變文》,甚至還有貼近民眾生活的當代變文,具體內容類似於感動大唐十大人物。

長安城中最熱鬧的俗講戲場在青龍寺,而後就是大薦福寺和永壽寺了。

郭家祖父致仕後定居長樂坊養老,離青龍寺所在的新昌坊也就隔了一個坊,三娘已經跟家裡人去過幾次,感覺不甚新鮮了。

九月算是佛教的長齋月之一,聽聞大薦福寺要趁著這個長齋月開始講新變文,三娘早早便央著郭幼明帶她去玩耍。

大薦福寺在安仁坊,要穿過東市再走很遠,她還沒去過呢!郭幼明天生愛熱鬧,自然也想第一時間去聽聽這次的新變文,可惜這不是被罰抄書嗎?他苦著一張臉說道:“你看我這像是能在九月前抄完的嗎?你知道《論語》多少字嗎?”

三娘一臉懵懂,搖著頭反問:“多少字?”

郭幼明噎住。

他哪裡知道多少字?誰會無聊到去數《論語》的字數啊!郭幼明若無其事地掠過三孃的問題,拿過二十卷讓它們在書案上排排站,好叫三娘直觀地瞭解到《論語》到底有多難抄。

“看到沒有,足足二十卷!”

郭幼明強調。

“就算一天抄十卷也要抄二十天,咱肯定是趕不上新鮮的了.”

三娘聽後憂心忡忡,她冥思苦想片刻,積極請纓:“我跟八叔一起抄的話只需要十天,到時候正好去玩!”

一開始,郭幼明是拒絕的。

可等他看到三娘寫出來的字後沉默了,要模仿別人的字跡可能很難,但三娘這個初學者寫起字來歪歪扭扭,竟是和他苦練多年(事實上並沒有練)的狗爬字扭到一塊了。

擺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是誰寫的!郭幼明瞳孔地震。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在屋裡蔓延。

郭幼明開始三省己身:難道我真的這麼菜?難道我真的這麼菜?難道我真的這麼菜?好吧,他承認了,他確實挺不學無術。

接下來幾天,叔侄倆分據書案兩邊,齊齊奮筆疾書,效率居然還挺高。

可惜紙終究包不住火,王氏很快發現三娘抄書抄得手指頭都長出個小鼓包似的繭子來了。

小孩子的手本來就細嫩得很,平時用點力都能留個紅印子,何況是每天拿那麼久的筆?眼看三娘小小的指頭都磨出了小鼓包,王氏立刻心疼地追問她到底做什麼去了。

這次東窗事發的結果是郭幼明捱了頓打,哪怕三娘說是她出的主意都擋不住郭家祖父揍兒子的決心——“晗娘五歲,你也五歲?!”

“十四五歲的人了,字還和五歲小孩差不多,你好意思嗎?!”

“你自己好意思,我這個當耶耶的都覺得丟臉!”

郭幼明被打得嗷嗷叫。

等郭幼明被抬回自己住處,三娘邁著小短腿淚眼汪汪地跟過去慰問,抽噎著說道:“八叔,我不是故意出賣你的,可我、我剛答應過阿孃以後不撒謊.”

郭幼明渾身都疼,本來挺難受的,瞧見三娘哭得眼睛紅紅鼻頭紅紅,當即又好面子地強作堅強:“你別哭,我就是叫得慘點,實際上沒啥事。

要是我不裝出很疼的樣子多嚎幾聲,還得繼續捱打!”

三娘這才止了淚,關切地問:“真的不疼嗎?”

郭幼明篤定地表示不疼。

好不容易把三娘哄走了,他才暗暗抹了把辛酸淚,喊人進來給自己上藥。

當人叔父可真不容易啊!相比於有些鬱悶的叔侄倆,忍不住動手揍了兒子的郭家祖父心情卻挺不錯,拿著孫女抄的《論語》欣賞了半天。

翌日郭家祖父出去蹭貴人家酒喝,聽到席間有人開始誇耀自家孩子,便也忍不住埋怨般說起自己的孫女不懂事,居然都能幫著她八叔抄書矇騙長輩了!才五歲啊,字就寫得跟她八叔差不多,他一開始都沒認出來。

郭家祖父這明貶暗褒的話,旁人一聽就明白他純粹是在炫耀自己孫女五歲能書。

郭家祖父這麼多年一直在地方上輾轉,致仕後才回京師定居,買的宅子還在緊挨著城牆的常樂坊。

哪怕他致仕前也算三四品的官,在權貴遍地走的長安城裡還是不夠看。

像今兒設宴邀大家來飲酒的便是集賢學士賀知章,正兒八經的二品大員,目前還兼任秘書監,掌朝廷館藏的古今經籍圖書,約等於大唐圖書管理員兼中央出版署署長。

座中諸人也不乏朝中要員。

郭家祖父在這種場合一般只能當陪客,主人敬酒時熱熱鬧鬧地跟著喝就對了。

不過今兒除了賀知章這個寫得一手好字的秘書監以外,還有同樣留在京師養老的書法名家鍾紹京。

鍾紹京不太擅長當官,一度被貶到偏遠之地,不過他曾幫著當今聖上父子倆殺掉韋后、奪得皇位,如今都七十好幾了,自然可以留在京師安享晚年。

鍾紹京與賀知章同歲,兩人算是幾十年的好友,老來最愛湊在一起喝酒。

聽郭家祖父吹噓自己孫女五歲能書,字寫得和他十四歲的兒子一樣好,鍾紹京呵呵一笑:“看來令郎的字寫得不怎麼樣,連個五歲女童都比不上.”

吹牛慘遭當場拆穿的郭家祖父:“………”老臉一紅。

有點憋屈,但根本沒法反駁。

沒辦法,說話這位不是旁人,人家本身就是當朝大書法家啊!具體大到什麼程度呢?當年則天大聖皇帝建明堂,從明堂門額到明堂九鼎上的圖文都特地點名他一個九品小官參與題字,可見他的書法早已超越品階、蜚聲長安!經過幾十年的磨鍊,他的書法如今更了不得了。

據傳人家先祖還是史上有名的書法家鍾繇來著!鍾紹京這麼一開口,郭家祖父啥話都不敢講了。

在賀知章、鍾紹京這兩位當世書法名家面前吹噓自家小輩字寫得好,純屬魯班門前弄大斧,關公面前耍大刀!這本來也只是酒宴上的小插曲,郭家祖父本就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不想散席之後,賀家一僕從竟追上了郭家祖父,給他贈了份字帖,說是給他家孫女臨摹用。

賀知章為人好客,最好飲酒,對郭家祖父這個臉熟的酒友也有點印象。

方才郭家祖父被鍾紹京嗆得都沒聲了,他這個邀人過來喝酒的東道主自是要安撫一二。

郭家祖父比賀知章小十歲,官場上更算是晚輩,得了這麼一份贈禮後心中激動不已,離開賀府時走路都帶飄。

要知道地方上的三品官和天子身邊的二品官,其中的差距可不止一星半點!一直到回了家,郭家祖父都還有些得意。

他一生輾轉各地任職,光是刺史就換過四個地方,走過的路多不勝數,見過的人也多不勝數,不僅腿腳練了出來,臉皮更是早就練成銅牆鐵壁,席間被說道幾句於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沒想到今兒竟還叫他白得了張字帖,這次赴宴著實是賺到了!到家裡坐定,郭家祖父便命人去把三娘喚來。

三娘不曉得祖父找她有什麼事,不過她是個聽話孩子,二話不說就跑過去喊:“阿翁!”

邊喊還邊往她祖父懷裡撲。

郭家祖父最喜歡她這股子快活勁,笑呵呵地揉了揉她腦袋,說道:“來,阿翁給你看樣好東西.”

三娘不明所以,轉頭看向郭家祖父手中攤開的字帖,便見上頭所書的字型端方秀致,一看便叫人心折。

她已經跟王氏開過蒙,捧起字帖認真辨認了一會,便認出了落款處的名字:四明狂客!三娘眨巴一下眼,不太認識。

她不懂就問:“阿翁,誰是四明狂客?”

郭家祖父就給她介紹了一下,四明狂客賀知章,江南東道考出來的狀元郎,年輕時才華橫溢,老來疏放恣意,自號“四明狂客”。

事實上賀知章更有名的是他那一手草隸,不過能考狀元的牛人寫起楷書這種公文字型肯定也不會差就是了。

郭家祖父絲毫不提自己席上吹牛被戳破的事,表示這是賀知章聽說她五歲能書,特地贈她一份字帖勉勵她往後好好習字。

三娘本來聽得懵懵懂懂,得知這居然是賀知章送給她的,登時高興得不得了。

她拿著字帖看來看去,一直看到吃飯都捨不得撒手。

還是王氏幫她把字帖收了起來,她才肯坐下來好好吃飯。

三娘好奇心向來很重,飛快吃飽後便央著諸位長輩與兄姊給她講講賀知章的事。

長兄郭曜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便教她讀了首最好記的《詠柳》,好叫她能領略一下人家賀學士的狀元之才。

這詩寫得朗朗上口,三娘聽到“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時候眼睛都睜圓了——明明全詩都是簡單至極、樸素至極的言語,卻莫名讓人聽上一遍就忘不了。

這位賀學士好厲害啊!三娘得寸進尺地纏著長兄把《詠柳》寫出來給她看。

說實話,郭家大多是武將苗子,郭曜的字也寫得挺一般。

可這是妹妹的要求欸!根本沒辦法拒絕。

兄妹幾個飯後便湊一起學《詠柳》以及研習賀知章所贈的字帖去了。

唯有郭幼明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目送三娘兄妹幾人手拉手離開了,忍不住轉頭追問郭家祖父:“賀學士怎麼突然送我們阿晗字帖?”

郭家祖父老神在在地說:“當然是因為知曉晗娘五歲能書,寫得還比你這個當叔父的好.”

他說完還覺得不太夠,繼續打擊親兒子,“人賀學士行八,你也行八,怎地人家就是狀元之才,你卻連五歲的侄女都比不過?”

已經淪為“鍋粑”挺久的郭幼明:“………”這家不待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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