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鍾紹京這個什麼都不拘的,才會與三娘講這些玩意。

不過有時候男人往往更瞭解男人的秉性。

面對三孃的疑問,鍾紹京笑了笑,給她講起近來發生在寧王宅邸外的一件事。

寧王呢,是當今聖上的兄長,本來按照長幼來繼位的話理當是他當皇帝的,但他們兄弟幾個感情極好,寧王認為當今聖上功勞更大,所以當時力辭太子之位。

反正對外的說法是這樣的,具體如何就不清楚了。

反正他們兄弟幾個曾經在五王宅相依為命,感情確實很不錯就是了。

寧王好美色,家中美婢如雲,才色雙絕的美姬更是有數十位,偶爾遇到難得的絕色還會推薦給他的皇帝弟弟,可見兄弟二人在這方面著實是志同道合。

前不久他在外頭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有對夫妻在路邊賣餅,那賣餅者的妻子纖白明媚,頗叫人動心,當即把人家小夫妻倆給拆散了,帶回去充作府中姬妾。

鍾紹京笑道:“你看,長得好倒也不全是壞事,這不就是有好處了嗎?她得了貴人喜愛,以後不用辛辛苦苦跟著丈夫出去賣餅了.”

三娘聽得更愣了,忍不住追問:“萬一她喜歡跟著丈夫賣餅呢?”

夫妻倆每天踏踏實實地做餅,賣出多少便能得多少利,全憑自己的雙手養家餬口,不必寄希望於旁人的喜愛。

相反,入了寧王府便要與數不清的嬌妾美姬爭奪那本就不多的寵愛。

“喜歡又如何?”

鍾紹京笑得更歡,“她又沒得選。

不僅她沒得選,她丈夫也沒得選,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沒得選.”

三娘不知道鍾紹京為什麼能笑著說出這麼可怕的事。

這難道是什麼值得一樂的事情嗎?

瞧見三娘臉上的表情,鍾紹京哈哈大笑,抬手揉揉她腦袋說道:“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多了去了,別什麼事都那麼較真,多樂呵樂呵才能活得長長久久。

你看朝中有這麼多人看不慣我,見了面不還是得捏著鼻子喊我一聲‘越國公’?”

三娘還是有些鬱悶,她年紀還小,遇事就是喜歡較真,沒辦法像鍾紹京這樣看什麼都像看笑話。

好在鍾紹京還是應下了她的遛彎邀約,決定明兒一早一起沿著洛水散步。

三娘去尋李泌的時候,面上有低落,瞧著遠不同於往日的快活。

李泌問道:“是遇上什麼不高興的事了嗎?”

三娘見沒有旁人在,便與李泌說起鍾紹京提到的那對賣餅夫妻。

李泌聽後沉吟片刻,嘆息著說道:“古時便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說,玉璧這種身外之物還可以藏起來,相貌這種東西卻很難長久隱藏,她一沒有護得住她的出身,二沒有護得住她的丈夫,倘若權貴有心強奪確實無計可施.”

李泌還給三娘講了另一樁“懷才其罪”的傳言,說是據傳宋之問的外甥劉希夷寫了首《代悲白頭翁》,裡面有句極其巧妙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得知劉希夷還沒把這首詩給別人看,宋之問希望他把這句詩讓給自己,劉希夷答應後又後悔了,還把自己的《代悲白頭翁》宣傳出去,贏得一片讚譽之聲。

於是宋之問暗中命人把劉希夷弄死了。

這雖只是坊間傳言,但當初劉希夷確實是不滿三十便不明不白地亡故。

財富、美貌、才華都有可能招來禍患,並不是這些東西本身不好,只是許多人根本沒有辦法保障自己對它的所有權罷了。

你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給了你好相貌合該就是你自己的?

須知按照唐律的規定,百姓之家遇到徵兵,男子滿二十一歲便要去服役,服到六十歲才退役。

還是則天大聖皇帝覺得這服役年限太長了,才把兵制改成從二十五歲服役到五十歲。

所以便是你長得其貌不揚,你這具身軀也不一定屬於你自己,朝廷一徵用就能徵走你二十五年的好時光。

像李白所寫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說的便是征夫妻子在家為丈夫準備冬衣,心中期盼著“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一個龐大帝國的正常運轉,需要數不清的沒有姓名的普通百姓來支撐。

李泌說道:“我們能從小讀書明智,已是幸運之至。

將來若有機會,我們盡力去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便好.”

三娘追問:“若沒有機會呢?”

李泌道:“你不是背過《論語》嗎?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該放手去做的時候放手去做,該收斂鋒芒的時候收斂鋒芒,才能不為自己和親朋好友招來禍事,保全己身靜候良機.”

李泌近日來時常與張九齡秉燭夜談,已知曉張九齡這次拜相有許多事想做。

他問張九齡知不知道做那些事可能會讓聖人不喜,張九齡說,知道,但還是要做。

李泌曉得自己作為“小友”根本攔不住,便不攔了。

他能做的只有儘量把自己一些粗淺的想法與張九齡講一講,張九齡若覺得有用便用,覺得無用便不用,更多的他也改變不了。

若是張九齡這個宰相做不長久,他也會避入南山潛心讀書,暫且不摻和朝中這些大事小事。

三娘不知李泌心中的思量,只覺今天她聽到的東西太多也太複雜,一時叫她琢磨不明白。

她鼓起臉頰說道:“聖人說我們大唐是有道之邦!”

李泌聽著她稚氣的話也笑了起來。

他應和道:“對,我們大唐是有道之邦.”

明明得到了李泌的附和,三娘心裡還是不得勁。

她和李泌約定好遛彎時間,又去尋李儼他們。

李儼正摁著弟弟不讓他往外跑,便聽人說三娘來了。

他還沒應聲,弟弟李俅便咻地一下掙脫他的手,屁顛屁顛跑出去迎接三娘。

像只飛快往外滾去的圓球。

李俅和三娘一樣話癆,還沒見著人呢,嘴裡就連說帶笑地嚷嚷起來:“我正想去找你,兄長非不讓我出去,沒想到你這就來了!”

李儼見三娘聞言朝自己看過來,有心想解釋幾句說“我不想去找你”,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三娘從來不會覺得小夥伴不喜歡自己,她一路走過來已經收拾好心情,熱情邀請李儼明兒一起出去遛彎。

李儼一口答應下來。

李俅力邀三娘留下來玩耍,他到洛陽這邊後得了不少新玩具,正想帶去找三娘玩來著。

三娘便與皇孫們玩了起來。

郭幼明出去浪了大半天,到傍晚回到家才發現自己寶貝侄女還沒回家,被臭著一張臉的郭家二老攆去接人。

等到了皇孫們住的地方,郭幼明便發現他侄女被一大群小蘿蔔頭團團圍住,看起來當真十分受歡迎。

……在家一般也是這樣的,家中那些小輩總愛圍著三娘玩耍。

這次三娘出來了這麼久,家中的兄弟姐妹可都想念得緊,根本不知曉三娘在外面已經有了這麼多個快樂的新家園!

郭幼明把三娘抱走的時候,還能感覺到那些小蘿蔔頭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你這個壞人為什麼要把我們阿晗帶走”。

郭幼明:“………”

不是你們的!

不是你們的!

這是我侄女,我親侄女!

郭幼明冷酷無情地加快腳步,飛快抱著三娘邁出他們的視線外,堅決不讓那群小蘿蔔頭有跟他搶侄女的機會。

三娘難得見她么叔走得這麼健步如飛,不免關心地詢問:“八叔你累不累?累了可以把我放下地,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郭幼明道:“不行,你自己走實在太慢了,他們會跑上來搶人.”

三娘一臉茫然。

郭幼明看著向來聰慧的侄女被他說得滿臉迷茫,忍不住騰出一隻手來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臉頰:“外面的傢伙老壞了,愛偷別人家小孩.”

三娘不喜歡被人捏臉,氣鼓鼓地伸出兩隻小短手用力往他八叔臉上捏了回去。

郭幼明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還樂呵呵地配合她做起了鬼臉。

三娘:“………”

好醜哦!

她絕對不允許渾身上下只有臉能看的八叔變醜!

翌日一早,三娘就與賀知章他們會合,開始沿著洛水河畔遛彎。

經過大唐百餘年的建設,洛陽城看起來也十分繁華,河岸邊修的都是平整的石板路,走起來非常舒服。

已是正月下旬,數九寒冬裡的“九九”都過了,沿岸楊柳陸續抽條,隱隱約約露出點嫩黃的芽兒來。

今兒陽光正好,三娘她們又穿得挺厚實,走在外頭倒是不覺得冷,都饒有興致地賞玩起沿岸風光來。

小孩們憋了一整個冬天沒怎麼外出玩耍,到了外頭便忍不住東奔西走。

遇到橋還要跑到橋中心往下瞧,想找找水裡頭有沒有早起的魚兒。

但凡有一個人瞧見魚了,便會呼朋喚友喊大夥一起過去看,那歡快無比的嗓兒驚得魚群四散開去。

小孩子的快樂似乎就是這麼純粹又簡單。

鍾紹京本來擔心自己昨天多嘴和三娘說了點不該說的,也不知這小孩會不會萎蔫幾天,今兒見她快快活活地和小夥伴們擠在那兒看魚,便覺是自己想多了。

小孩子怕是根本聽不太懂,哪裡會記在心裡。

鍾紹京收回落在那群小娃娃身上的目光,卻注意到沒跟著跑上橋的李泌似乎也在注視著三娘。

他挑了挑眉,打量起這個年僅十二三歲的小子來。

李泌其實也是擔心三娘惦記著昨天那場對話,等他確定三娘沒放在心上後才察覺鍾紹京在看著自己。

李泌轉頭朝鐘紹京笑了笑,表現得落落大方,彷彿生來便是個磊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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