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長安城中, 還真有不少人準備前往東都。聖人把兩京當兩個家,勳貴與百官也有這麼個準備,大多都是兩地置產方便伴駕。

今年聖人準備在東都過冬, 許多沒能跟過去的家眷們自然也想過去跟家裡男人一起過年。王氏快一年沒見到自己三女兒了,收到家翁的信後二話不說就安排起來,趁著秋高氣爽趕早出發。

除了自己不想去的、年紀太小不適合行動的(比如那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小九叔), 全都浩浩蕩蕩地加入到前往東都的隊伍裡。

三娘是在八月初得知她阿孃已經往洛陽這邊出發的,相比於隨御駕出行,尋常人往返京洛之間不過數日功夫,也就是她們今年可以一起過中秋了。

薛王李業到底只是個親王, 朝野上下不可能為他沉寂太久, 到了八月洛陽的各種宴飲活動又開始興盛起來。

三娘同樣收到了不少請她登門玩的邀請,比如李林甫這位國相便把女兒李騰空接過來了, 邀她過府玩耍。

三娘記得李林甫說過他女兒和自己一般大, 立刻興致盎然地應邀去李家玩耍。

郭幼明這個當叔的按照約定好的日子陪著侄女登了宰相門。

三娘頭髮已經可以紮成兩個小揪揪了,今天團了兩個包包頭, 看起來格外可愛。

李府今日賓客如雲, 李林甫休沐在家,正帶著客人在看年輕人們在球場中打馬球。他年輕時也是個鬥雞走狗的好手,少時還買不起馬,便騎驢子踢球,每日踢到耐力極佳的驢子都趴地上直喘氣了,他還意猶未盡。

兩小孩對望片刻,都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說話。

三娘聽後立刻高興起來,這書她讀過,可以和新朋友聊了!

她屁顛屁顛和李騰空一起坐下,湊在一邊看桌案上擺著的《道德經》,赫然發現李騰空竟是已經抄到下卷的後半部分。

這小姑娘年紀分明和她一般大,衣著卻素淡至極,眸色彷彿也比尋常人要淺淡一些,整個人看起來都淡淡的,彷彿生來便遊離於俗世之外。

李林甫平生愛遊獵、愛華服、愛美人、愛豪宅、愛歌舞,凡是顯達者應當擁有的享樂方式,他認為自己統統都該擁有。

周圍遠遠伺候著的丫鬟們發現她們家這位萬事不管的小娘子竟是主動去迎接三娘。

一下子看到了衣著鮮妍的三娘。

就好像本來整個世間都灰濛濛的,忽然憑空多出點光亮來。

連帶三娘這個走路愛連蹦帶跳的,走著走著都變成個斯斯文文的小淑女。只是她荷包上掛著兩個小小的鈴鐺,不時會發出清脆的叮叮噹噹聲,人還沒到呢,就叫人知道她來了。

郭家叔侄倆入了李府便分開了,一個被領去球場,一個被領去內宅。李林甫前頭好幾個女兒都已經出嫁,李騰空又是喜靜的性格,她所住的地方便佈置得十分清幽,行走其中彷彿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這一看就叫她給看愣了。

李騰空回道:“我在抄《道德經》。”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居然會生出李騰空這樣的女兒。

李騰空微微一頓,起身走向門口。

饒是李騰空從小偏好素淡清雅的打扮,瞧見這般鮮亮的三娘還是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來。

乾脆早點睡當是省錢了。

最後還是三娘跑過去問李騰空:“你在寫什麼?”

像他們這樣的達官貴人家中都是設有馬球場的, 再奢侈點的在鋪設球場時還會先往地上撒一層油,據說這樣能讓場地更結實耐用。這對於尋常百姓來說是很難想象的, 畢竟鄉野之中一入夜便到處黑黢黢一片,鮮少有人捨得點油燈。

大唐人是很愛美的,不僅衣裳款式多種多樣,色彩方面也有非常多大膽的嘗試,對自家小孩更是像裝飾七夕綵樓那樣用心——具體體現在只要是手頭有的且覺得好的,甭管什麼顏色都想往她們身上妝點。

李騰空也聽到了這越走越近的鈴鐺聲,她耳朵動了動,放下了手頭的筆,抬眸看向門口方向。

三娘走到李騰空住處前,先探頭好奇地往裡看了兩眼,本想看看李騰空在哪兒,結果一下子瞧見了正朝她走過來的小姑娘。

不過尋常百姓難以想象的事情多了去了, 倒也不差這麼一樁。

紙上這一段講的是“天道猶張弓”,意思大致是“天道就像拉弓射箭一樣,高了就放低點,低了就舉高點,拉得太滿就放鬆點,拉得不夠開就用力點”。

簡而言之,就是“損有餘而補不足”,好叫事情能自然而然地如自己期望那樣發展。

一如箭矢正中目標。

可惜誰肯把自己“多餘”的部分拿出來“補不足”呢?

所以俗世間的規律往往是與天道相反的,是“損不足以奉有餘”的。

就像大唐均田制的崩潰一樣。

一開始說是每位丁男都有自己的百畝田,其中口分田八十畝、永業田二十畝,即便是最勢弱的寡婦寡妾也能分到三十畝地。

其中口分田在丁男老邁或者身死之後是要歸還的,理論上來說不得買賣。

後來地已經不夠分,許多人直接拿不到口分田了,只能靠祖上傳下來的永業田勉強過活。

偏偏依然有人還是對此十分不滿,威逼利誘地把他們手頭僅剩的祖產也給奪走。

造成了大量沒有土地的百姓或淪為佃戶、淪為流民,乃至於為奴為婢,奉獻自己的一生為達官貴人維持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這些消失於丁冊上的人口約莫都算是“損不足以奉有餘”的受害者。

李騰空見三娘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抄寫的《道德經》,好奇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三娘眨巴一下眼,從方才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笑眯眯地說道:“我在想,彈弓好像也是這個道理。你說我已經學會玩彈弓了,以後學射箭會不會更簡單點?”

李騰空沒想到三娘想的是這個,點著頭說道:“既然都是看準頭的,那應該有相通的地方吧。”

三娘問:“你玩過彈弓嗎?”

李騰空當然沒有。

三娘便拉她出去玩彈弓,美其名曰一起效仿“天之道”。

實踐過後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中含義嘛!

經過三孃的一通忽悠,李騰空糊里糊塗地跟她一起到外頭學起了彈弓怎麼玩。

到下午一起用飯的時候,三娘終於見到了邀自己來玩兒的李林甫。

還有她家打馬球打得渾身汗臭的八叔。

李林甫看了眼和自家女兒湊一起嘀嘀咕咕的三娘,笑呵呵地詢問:“你們今兒都玩了什麼?”

三娘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我們探討了《道德經》!”

李騰空:?

你明明是用彈弓打了好幾只雀鳥。

她們家養的大鵝本來正昂首闊步地到處散步,看到三娘拿著彈弓打中雀鳥後直接跑沒影了。

倒是有隻貓兒膽子特別肥,一直跟在三娘腳邊,三娘打的雀鳥全進了它的肚子。

三娘瞅著那隻長得膘肥體壯、活吞了雀鳥還優哉遊哉舔毛的胖貓兒,興致勃勃地跟她討論這是不是所謂的“損不足以奉有餘”。

李家這些雀鳥今兒可太不幸了,一天之內竟是碰上了鳥生兩大勁敵:貓與熊孩子。

這麼半天“探討”下來,李騰空覺得自己對這段話也倒背如流了。

李林甫哪知其中內情?他還笑著問三娘:“哦?都探討了哪些內容?”

三娘不假思索地給李林甫背書:“‘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李林甫聞言挑了挑眉,含笑說道:“這對你們來說有些深奧了。”

三娘連連點頭,是有點深奧。她為了找鳥兒跑了老久,身上汗涔涔的,得虧今天碰上的雀鳥都呆頭呆腦,要不然她可沒法向新朋友展示自己剛學不久的絕妙彈弓技巧!

叔侄倆在李家蹭了頓飯,趁著天色還早齊齊歸家去。

郭幼明邊牽著三娘往回走邊問:“好玩嗎?”

三娘道:“挺好玩的,她們家那隻胖胖的貓兒很親人。”

郭幼明問:“你喜歡的話我改天去給你尋摸一隻回來。”

要說別的事他可能辦不到,買只貓兒對他來說還是很輕鬆的。

三娘說道:“不養了,養了貓估計家裡就沒鳥可以給我練彈弓了。”

聽說貓兒可愛抓鳥了,她們家沒李林甫家那麼大,鳥雀都不夠她一個人霍霍的!

郭幼明聽得一陣沉默。

就知道不該讓那些臭小子跟他寶貝侄女一起玩,看看這學的都是什麼玩意?!

三娘自覺新交了個新朋友,開開心心地把李騰空新增為新的寫信物件。

這是她搬家以後發展出來的新愛好,因著上個月沒課可上,她與李儼他們不能時常見面了,所以約好給彼此相互寫信,交流最近看的書或者遇到的新鮮事。

別看她們年紀小,平時的書信往來可不比那些大人少!

許是因為寫信讓人更有傾訴欲,連李儼在信裡都變得多話起來。

有來有往的交流總是格外有意思。

即使最近已經復課了,三娘和李儼他們依然時不時交換一下信件。

權當是趁機整理課堂所得了。

面對面換信不也是另一種快樂!

當然,三娘本人沒有注意到的是,她的朋友們大多時候都是不相互寫信的,也就是說他們只需要寫信給她,而她每個人都要回過去——且經常一回就回老長一封。

寫得她那手字進步飛速。

勉強也稱得上是個意外之喜。

臨近中秋,三娘盼來了她阿孃,還有她家那串兄弟姐妹。

三娘最小的弟弟已經一歲多啦,走路已經很穩當,話也會說不少,可惜不認得三娘這個阿姊。

倒是四歲大的妹妹遠遠見了她就興沖沖跑過來,張開肉嘟嘟的雙手把三娘抱了個滿懷,嘴裡“三姊”“三姊”地喊。

小弟正是愛學舌的年紀,聽他四姐連喊了幾聲,也口齒不清地跟著喊了起來。

一家子人好生熱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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