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署不算巍峨,卻頗為恢弘。

蓋因朝廷諸公皆在此署公之由,府內劃分了許多區域。

隨行在那將率身後,鄭璞步履緩緩,亦聽著他簡明扼要的介紹。

“此乃朝中諸公署事處,無事不可擅入.”

“此乃長史署屋,無傳莫入.”

“此乃相府議事處,擅闖者,誅!”

“此是州牧府僚佐署公處.”

......鄭璞悉心聽著,偶爾目視那些值守著各屋前的執刀甲士,心中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就算想擅闖,似乎也沒有機會啊!絮絮叨叨好一陣。

那將率止步,轉身笑道:“到了,此處便是門下督的公署。

子瑾來了正好,以後馬都督再有案牘之事,應不會再尋我了!”

呃......好吧。

鄭璞被這人的直率,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剛想言謝其為己引路,卻又見他自拍了下額頭,口氣懊惱的說道,“倒是忘了知會子瑾。

我乃巴西漢昌人句扶,字孝興,今添為門下錄事,歸馬都督節制。

嗯,我尚有職責在身,先不作閒談,子瑾少候.”

說罷,拱了個手,便自行先去。

漢昌句姓?難怪了!鄭璞目視著句扶的背影離去,心有所悟。

巴地山脈縱橫,賨夷聚居,人多勁勇,而句姓是漢昌首屈一指的大族,頗有威望。

且馬忠當年,就曾任職巴西郡漢昌長。

是故,句扶年齒輕輕,便能入丞相府任職,不僅是唯才是舉那麼簡單。

其中,必然有馬忠的連帶關係,再加上丞相諸葛亮想借辟命句扶為吏、讓句家能擁立漢室的心思。

自行在署屋內尋了個位置,鄭璞入座靜候。

一直待到黃昏,飢腸轆轆,才有一小吏疾步而來,拱手作禮,問道:“這位郎君,可是什邡鄭子瑾否?”

得到肯定答覆,又轉身引道,急聲催促,“還請鄭郎君隨我來,丞相有召.”

鄭璞亦不敢怠慢,當即起身隨行。

那小吏一路疾行,穿簷走廊,幾經閣角月門,才到丞相署屋前。

“到了,丞相有囑咐,鄭郎君自行入見.”

呼...........悄聲撥出了一口氣。

鄭璞心自凜然,執手整理了衣冠,才輕叩門扉,聲音微昂,“什邡鄭璞,請見丞相.”

“進來.”

聲音很溫和,卻夾帶著一絲疲憊。

輕推門,微垂頭,小趨步而入,端正跪坐畢便雙手加額,頓首而拜,“璞,見過丞相.”

“免禮.”

“諾.”

鄭璞聞言,挺直了身軀,目不斜視,亦暗中以眼角餘光偷偷打量。

年過四旬的諸葛亮,雙鬢已霜白,三縷鬍鬚修葺整齊,或許久居上位的干係,儒雅溫潤的氣度中,尚有一絲威勢藏於眉目間。

而端坐於案几後的諸葛亮,也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郎,神情似笑非笑,出聲問道,“幼常曾言於我,謂你性情慨慷果決,行止意氣風發。

然今見,卻為何如此恭謹邪?”

因你是鞠躬盡瘁的千古一相啊...........鄭璞暗道一句,再度拱手,“回稟丞相,乃因昔日璞為布衣,行事尊本心;今璞為吏,行止當依禮法也.”

“善!”

輕頷首,諸葛亮微笑捋須,“不必如此拘束。

嗯,子瑾,我且問你,當日於張伯達府上,你謂幼常‘推恩’之策尚未思定,乃是託詞吧?”

“諾.”

鄭璞輕輕的點了點頭,臉上沒有訕訕然,而是悵然而嘆,“並非璞有意不欲告知馬參軍,實乃此策過於狠毒。

一旦傳入他人耳,蜀地雖大,亦無璞立身之地矣!”

“呵~~~~”聞言,諸葛亮哂然而笑。

因為這樣故作誇張的言辭,太像說客了。

頓了頓,又擺了擺手,“子瑾既是為國諫策,便不必擔憂安危。

有我在一日,那些豪族還傷不了你。

嗯,盡言之吧.”

明明語氣很隨意很溫和,卻與人一種高山仰止、智珠在握的感覺。

鄭璞聽罷,瞬息間為之氣奪,頗為心折。

然而,旋即又回過神來。

一個很骨感的現實:他才年十九,比丞相年輕太多了.......“諾!”

收回心神,鄭璞正襟危坐,開始暢所欲言,“璞閒在山野無所事事,便常以思時局為趣。

今斗膽妄言,若有失敬之處,還請丞相不究小子之罪.”

“所思之一,乃是先帝定蜀以來,不過十載,梓潼太守、後將軍、尚書令、前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和侍中前後卒亡故,乃是大漢之殤矣.”

原本神閒氣定的諸葛亮,甫一聞言,當即目露寒霜。

將目光落在鄭璞身上許久,見對方滿臉坦然,並無他意,這才泛起了一絲憂慮。

因為鄭璞提及的,是關羽、張飛、法正、霍峻和馬超馬良等人。

都是蜀漢的中流砥柱,卻皆以高才早世!而更深一層意思,則是指如今天下三分之勢,人才已不復諸侯割據時流動擇主。

亦是說,不管請不情願,元從系、荊襄系或者東川士,都會隨著時間凋零!未來的蜀漢朝廷,終將會被益州士人所佔據多數!屆時他們為國決策,必然會傾向於益州豪族的利益。

而且,如今朝廷打壓他們越多,未來他們反彈就越狠!譬如當年的張松。

被劉璋以益州別駕從事授之,位高權重,卻仍舊選擇主動當先主劉備的內通!絲毫不念及,劉焉父子在蜀二十年的恩義!“唉........”為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諸葛亮沉寂了半晌,才感慨出聲,“子瑾之遠慮,真不似個少年郎。

續言之吧.”

“諾!”

拱手致敬,鄭璞肅容,繼續言道:“所思之二,乃是昔日戰國七雄之爭,秦國廣納六國客卿,皆授於高位,但關隴士庶卻並不抗拒,而是仰仗眾多客卿才學,得以滅六國。

然,今益州諸多豪族,為何不願竭誠效力,圖克服中原邪?”

這次,丞相諸葛亮沒有表態。

而是闔目而思,猶如老僧入定般,許久沒有聲響。

鄭璞不敢驚擾,靜靜的恭候著。

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諸葛亮才睜開眼,面無表情目視鄭璞眼眸,徐徐而道:“是故,子瑾‘推恩’之策,乃是欲授蜀地豪族權柄乎?”

頓時,鄭璞愕然。

因,此問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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