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不知張表是想彰顯自家門第,抑或是真欣喜鄭璞來赴宴,在車馬落門前時,竟有帶著吹笙鼓簧的伎樂出迎,著實讓鄭璞大為驚詫。

隨之,心有凜然。

正所謂禮愈隆者,所圖必愈多。

素未謀面,且自己名聲與家世不過爾爾,安能得如此禮遇邪?只是,鄭璞心念輾轉,又自忖此身無長物、無他人覬覦之處,便生出且看他張伯達作何打算的心態來。

一番客套,分主客入宅。

方至宴席廳內,卻發現早有一人負手而立。

只見他身長八尺,猿臂蜂腰,端的超塵拔俗。

方臉寬額,鼻若懸膽,兩道斜飛入鬢的濃眉之下,一對環眼灼灼,煞是英武不凡。

髭鬚密而長,且修葺整齊,倒平添了幾分溫文爾雅。

觀此人風采,絕非泛泛之輩!這是鄭璞心中泛起的第一個念頭。

旋即,又有疑惑生:難道張表大費周章,搬出郪縣王家請我來赴宴,是因此人之故?而那人,見鄭璞步入,不等張表代為引見,便先行拱手作禮,聲若洪鐘。

“在下乃柳隱柳休然,成都人也。

與伯達少為友朋,得知伯達今日設宴,某心亦慕子瑾之名,便厚顏登堂自來,還望子瑾莫見怪.”

“不敢當,不敢當.”

連聲謙遜,鄭璞也連忙拱手回禮,“伯達兄不以璞粗鄙,引見友朋,乃我之幸也!”

分席入座後,張表便令人起歌舞,僕從婢女供奉上酒食。

亦讓鄭璞大開眼界,何為豪族奢靡之風。

先是二健僕,抬一具獸首銜環雲紋方爐,於席外現做炙貊,如鹿、羊、雞、魚等肉類,皆膏腴豐美。

其次三僕手捧青銅染爐,分置各自案几上。

此物下置炭爐,中承盞盤,上注椒蒜之醬湯溫沸,供魚膾等精細物煮涮。

再次,則是婢女依次呈上菘、蔥、韭等諸多鹽菜,以及菰米(雕胡)飯。

楚苗之食,雕胡之飯。

菰米飯,乃是枚乘在《七發》列舉的天下至美之一。

最後,便是妙齡美婢入側,伺候溫酒待斟。

炭炙煙氣嫋嫋,酒味撥弄鼻息,似是巴郡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釀的清酒。

一宴之請,一餐之用,竟如此奢侈靡費!鄭璞暗自咋舌不已。

心中非但無受寵若驚,反而,還泛起了惡趣味:若是此間場景,被苛法嚴政、並以身作則勸諫天子及僚佐起居清簡的丞相諸葛亮見到,張表就算不被徙貶不敘用,亦會左遷遙署官職以閒置吧?呵~~~~正自思量著,卻被張表打斷了思緒。

此刻,他滿臉春風,雙手舉盞相邀,“子瑾、休然,盛飲!”

“請!”

鄭璞亦是喜笑盈腮,以雙手執起酒盞,朗聲而應。

於輕歌曼舞的靡靡之音中,一陣舉盞邀杯,觥籌交錯。

你來我往的笑談風月見聞,客套幾句各自儀表風流及才學斐然,不一會兒三人便酒酣耳熱,皆隱隱有些醉意。

卻不想,不見家僕來報,竟有一人徑自昂然步入。

此人長得氣宇不凡,行走間龍驤虎步,頗有威勢,應是久居顯職之人。

甫一到,便越俎代庖,揮袖斥退歌舞伎樂,衝著主位上的張表勃然作色,“正值益州多事之秋,安能貪圖享樂做此靡靡之音?”

待看到列席於兩側的鄭璞與柳隱,才放緩了臉色,但意猶難平,“咦,宴客?嗯,伯達你身為州府吏僚,哪怕是宴客,亦當與友商討學問,或論策為社稷計,於國有益才對!我輩當立志,克己且篤行,何故令伎樂做這靡靡之音耳!”

“諾!參軍訓示的是.”

連忙起身的張表,躬身給那人作揖,陪笑告罪,“是表放浪,以至嬉戲荒唐,慚愧!慚愧!”

說完,便讓家中僕從再添置一隻案几位於上首,並且將自己席位轉去與柳隱並驅而落。

待請那人上首入座了,才為鄭璞與柳隱二人引見,“此乃丞相府的馬參軍,名諱謖,舊時曾任職成都令。

表學業不解之處,便多次拜訪求指點。

是故,馬參軍常往來我家,門房習以為然,不做通報.”

這邊解釋完,又再度對著馬謖拱手,“參軍,這兩位皆是表友人。

一為成都柳隱柳休然;一為什邡鄭璞鄭子瑾.”

“隱見過馬參軍.”

“璞見過馬參軍.”

理所當然,兩人皆學著張表躬身作揖。

而在鄭璞心中,在聽到馬謖這名字的時候,還隱隱有所悟。

他知道張表是為何宴請他了。

準確的來說,馬謖才是宴請他的人。

張表不過是代為出面張羅,給兩人營造一次非官方的、不期而會的“偶遇”罷了!因為不期而會,才最符合丞相府的利益。

作為蜀漢權力中樞,丞相府自然要保持高山仰止的權威。

不可能直接召見一介白身、尚未及冠的鄭璞。

不然,將下級的州郡府置於何地?其他僚佐又如何各司其職?但秦宓是益州士人領袖之一,亦是旗幟鮮明效力於蜀漢政權的人,他既然已經隱晦舉薦鄭璞於丞相府,總不好置之不理。

不然,其他尚在山野的益州士人,豈不是覺得朝廷對益州士人依舊有戒心,不願納之?進退維谷之下,不期而遇便是最好解決辦法。

既然秦宓斷言鄭家子有父風,有籌畫之能,那就讓自幼好論軍計的馬謖,前來探一探。

若是果如其然,便以才舉高第、公車闢之。

既能彰顯朝廷唯才是舉、不遺賢良於野,又能借此事安巴蜀人心。

畢竟,鄭璞之父鄭度,乃是終其世不仕先帝之人。

而朝廷不究過往,讓鄭璞得舉高第,其餘益州士人還何須擔憂被打壓?而若鄭璞才不堪用,那就將此事作罷,任誰都不能置喙半分!是故,在張表引見鄭璞與柳隱時,馬謖的笑容已令人如沐春風,頷首受禮後,便虛引二子入座,還不吝嗇言辭的誇讚二人數句。

隨即,便將目光投在了鄭璞身上。

嗯,柳隱恰逢其會,正如他所言,是不請自來的誤入。

乃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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