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得知噩耗的鄭璞,一路日夜兼程。

心情急切之下,並沒有沿著郵驛的官道而行,盡挑些小路抄近道。

且身邊之人,僅是扈從乞牙厝及傅僉。

原本,傅僉本不須前來的。

然而此小子性子甚倔,且身份特殊,同去憑弔亦無失禮之處。

哪料到,當被賊寇圍困住時,傅僉卻成了鄭璞不敢妄動的理由。

十餘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賊寇,雖有四五人手執著獵弓,但鄭璞心忖以乞牙厝的勇猛與自身常年練劍,驟然發難殺出重圍,並非沒有機會。

然而,卻是很難護傅僉周全。

他年僅十二,上唇剛冒出點點鬍鬚,人生尚未開始。

鄭璞不能讓他折損在此。

尤其是,這群賊寇似是無有傷人之心。

“將馬匹與身上錢財留下,便讓你們過去!”

賊寇圍過來之時,有一似是小頭目的持弓之賊,放聲而道。

且誠意頗足,既無有讓鄭璞三人放下刀兵,亦呵斥其餘賊人讓出了一面空路,示意鄭璞等可步行離去。

良心未泯乎?抑或者此些賊寇,乃是附近村落的山民?甫一聽聞賊寇之言,鄭璞心中便閃過如此念頭。

無他,因丞相諸葛亮嚴法治國,絕無縱容山賊路寇之事。

這些賊寇放他們歸去,鄭璞只需尋官府一舉,郡守必然會上稟丞相,請求發兵前來剿滅!因而,若是刀口舔血的賊寇,為了自身的存亡,理應在圍困之時,便直接將鄭璞三人射殺!再毀屍滅跡!讓官府無從得知,此處有賊寇出沒。

事實上,鄭璞聽聞賊寇出聲,心中便道了聲僥倖。

打算暫時服軟,棄馬匹及奉上隨身錢財,先行保命遁去。

至於他堂堂玄武軍將主,竟被十餘個賊寇劫道,傳揚出去必然顏面大失,淪為他人笑柄嘛.......依他睚眥必報、錙銖必較的性情,焉能嚥下這口氣?!只要他能活著歸去,必然向丞相請命,親自率本部前來,掘地三尺也要將此些賊寇盡誅之!以報今日之辱!啊,非也!乃是一心報國的他,安能對賊寇視而不見,留他們繼續禍害商賈旅人、荼毒黎庶百姓?!自然,他亦然對自己心中憤憤。

領軍職如此之久,因不想引發他人非議,便一直未抽調士卒建立親衛部曲。

今日,若有十餘部曲隨行,莫說會被此些賊寇圍困,多來一倍都在靠近前就被殺戮殆盡了!“兀那行人,若再不如言離去,將射殺爾等於此!”

見鄭璞三人無有動靜,那小頭目再度吼了聲,並將手中箭矢射入三人跟前警告。

那顫顫巍巍抖動的箭尾,讓鄭璞眸中瞳孔急速凝縮。

非是畏懼,乃是震驚不已。

民間所用的箭矢,箭尾皆以家禽之羽而綴之。

哪怕是山中獵戶,獵到了雉雞雁鴛等,也會將可綴箭尾之羽賣於官府或大戶求利,絕無自用那麼奢侈。

而此賊寇所用的,竟與軍制箭矢絲毫不差!此些賊子,乃軍中逃卒乎?!若真是軍中逃卒,此廣漢郡守及郡都尉皆可依法,以罪去職徙五百里!知事情緊要的鄭璞,連忙歸劍於鞘,撥開前面護衛的扈從乞牙厝,“多謝這位壯士不殺之恩!我等這就離去.”

言罷,讓扈從將身上的錢資扔下,大步往那空出的道路而去。

卻是不想,未走幾步,那賊寇小頭目略略思吟,竟疾行追近前而來。

“哐鏘!”

佩劍再度出鞘,鄭璞連忙擋在了傅僉面前,驚怒而斥,“爾等竟言而無信邪?”

而扈從乞牙厝不用說。

早就身體前傾,足尖半入土,作勢將要衝上去拼死了。

但那小頭目的舉動,再度令人不解。

他竟扔下了獵弓,伸臂攤手以示敵意,步步向前。

待靠近鄭璞五六步,瞪大眼眸打量了一番,便雙膝一彎,徑直跪伏於地,連連叩首請罪,“小人不察,竟冒犯了桑園鄭郎,死罪!死罪!”

呃~~~~~如此變故,眾人一時之間,皆目瞪口呆。

鄭璞亦不例外。

不過,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桑園鄭郎”,乃是昔年他在什邡桑園授學時,那些稚童親人對他的稱呼。

只是,一賊寇的子女,亦曾在桑園受學過?且,此地乃綿竹,與什邡有百里之遙,為何他會在此處?揮了揮手,示意乞牙厝莫衝動,鄭璞越前扶起那人,疑惑而問,“不知壯士乃何人?為何知我?”

“小人乃張清,與鄭郎同為什邡人.”

被扶起的賊人,滿臉羞愧之色,聲如蚊蚋,“家中有兩子,皆曾在桑園受過蒙學,是故識得鄭郎.”

話落,又緊著加了一句,“方才小人離得遠,看得不真切鄭郎容顏,竟斗膽冒犯了。

若鄭郎有恨,儘可責之,小人絕不敢有二言.”

此言一落,鄭璞頓時心安。

此世道,黎庶的性情還是很淳樸的,鮮少有恩將仇報之事。

略作思緒,又覺得此人良心未泯,不類那種殺人不眨眼的窮兇極惡之徒,便執他手步來一石頭上就坐,輕聲發問,“你既然是什邡人,又遣家中之子來桑園受學,想必先前乃本分百姓,今為何淪落在此地為賊寇?”

或許,什邡鄭家的聲譽,於黎庶間頗佳的緣由吧。

鄭璞不問還好,剛問罷,那身長七尺有餘的漢子,竟然瞬息間紅了眼圈,涕淚齊下。

埋首於雙手中,抽泣了好一會兒,方斷斷續續的敘出了緣由。

他本是有近百畝田地的黔首,家中有子女三人,日子雖清苦,卻也能溫飽度日。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

他長子不知為何竟得了怪病,一病便是三年。

屢屢尋醫問藥下,家中生活難續,不僅變賣了田畝,還尋了縣裡大戶貸了不少資財。

然而,最終他長子還是醫治無果而病故,女兒亦被大戶拉去當丫鬟抵債。

婆娘則是因傷心過度,且飢寒交迫,亦亡故於寒冬的風雪之中。

他悲慼莫名,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帶著次子給大戶充當徒附苟活。

然而,上蒼並無有停止對他的苛刻。

他女兒,不過為丫鬟半載,便被那大戶人家的浪蕩子給屢屢欺凌,不堪悽苦而尋了短見。

連屍首都被扔在荒郊之外。

得聞噩耗,身為人父的他,焉能忍得住?將次子藏在野外,他自身持利刃偷潛伏於道,待那浪蕩子途徑之時,瞬間暴起手刃之!大仇得報,卻也無法在什邡呆下去。

只得連夜攜幼子逃竄來綿竹縣,依附一位已經出了五服的族兄。

盤桓在綿竹縣西部山區的賊酋,張慕!【注1】張慕此人,頗有來頭。

初,乃是劉璋為益州牧時,領軍五百的軍曲候。

後隨張任於雒城,抵禦先帝劉備。

張任戰敗被殺,他淪為潰兵。

又因歸成都之路被堵,便帶著殘餘士卒沿著石亭江而亡命,入山區為賊寇。

因勢窮力孤,亦不敢縱賊劫掠鄉閭。

是,故官府亦以道路難行,而不曾圍剿之。

鄭璞聽罷,亦忍不住長聲嘆息,心有慼慼焉。

古往今來的世道,尋常的黎庶百姓之家,只需一場疾病、一次山洪抑或一場旱情等變故,就會迎來家破人亡的結局。

輕聲寬慰了張清幾句,鄭璞心生憐憫,又再次發問。

“你被迫為寇,可曾傷過無辜否?”

“回鄭郎,我不曾.”

張清連忙搖,如那撥浪鼓。

恐鄭璞不信,還解釋道,“我們外出劫道時,族兄曾有言叮囑,不可傷人命。

且是在一處劫掠得手,須要換另一處埋伏.”

呵~~~此賊子張慕,倒是頗有心計。

難怪佔山為賊如此多年,一直未被官府遣兵來討。

聽罷,鄭璞心裡,不由對張慕生出些興趣來。

而張清繼續分辨道,“鄭郎,我等都是窮苦人家,不等於才淪為賊寇。

所以族兄囑咐我們,不可劫掠窮苦百姓。

僅是對往來的商賈,以及看似富庶的旅人,塞道勒索馬匹和錢資.”

窮苦黔首,你們也劫掠不出什麼來.........暗道一句,鄭璞輕輕頷首。

又沉吟了片刻,便輕聲謂之,“你既不曾傷及無辜,且淪為賊寇亦是無奈,不如今後隨我身邊當個扈從吧。

也好讓你幼子及長後,莫變作賊寇.”

“小人...小人.......”好不容易止住涕淚的張清,再度哽咽不已。

喃喃了好幾聲,都說不出完整的話語來,便再次拜倒於地,頻頻叩首做謝。

而早就收了刀兵、一直靜靜傾聽的其餘賊寇,聞言亦然拜倒於地,異口同聲,“請鄭郎憐憫我等,收為扈從.”

見狀,鄭璞亦不奇怪。

唉.......以孝悌治天下、尊仁德為世理的時代,若不是世道多艱、被生活所迫,孰人願淪為賊寇而讓門楣蒙羞及子女被牽連?且他如今身為丞相府的僚佐,他們這些賊寇能成為扈從,亦意味著賊名可去掉了。

只不過,他可不敢收了這些人。

非是擔憂此些人,賊性不改而辱了什邡鄭家聲譽。

乃是《蜀科》嚴厲!尤其針對巴蜀豪族大戶侵吞田畝、藏匿隱戶徒附的律法,堪稱嚴苛。

收一個鄭清為扈從,別人不會置喙一二。

若是突然收了十餘戶為佃戶,恐被好事者進言詆譭。

他可不想因小失大,因十餘人而被丞相諸葛亮認定為,一心謀私利之人。

進而,影響了未來的升遷及器重。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謹慎些,總是好的。

不過,既然這些賊寇,慕什邡鄭家聲譽來投,哪怕不收下也應該指條明路。

以免寒了他們改過自新之心。

“爾等都起來吧.”

心中思定的鄭璞,起身伸手虛扶,“既然皆不願再為寇,自請為扈從,我斷無不受之理。

不過,不瞞諸位壯士,我如今職為玄武軍將主,家中資財皆用來補填親兵之用矣。

亦無力承擔安置諸位家人的生計.”

言至此,鄭璞又抬手,制止了眾人引失望而爆發的鬨然之聲。

“我言尚未敘完,且莫作鼓譟.”

待眾人安靜下來,鄭璞再度出聲,“我雖無力承擔諸位的生計,然而朝廷卻是可以。

如若諸位信我,我可代為向朝廷請示,免去諸位為寇之罪,並以漢中郡肥沃之地,畫足以讓諸位家中得溫飽之田以授之!爾等意下如何?”

話落,眾人卻是鴉雀無聲,驚疑而面面相覷。

倒是旁邊已然止住情緒的張清,代為周旋出言,“鄭郎,他們非是不信鄭郎之言,乃是不敢信朝廷.”

呃~~~~瞭然矣。

此些人,或多或寡是受了不平之事,方淪為賊寇的。

對朝廷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亦是情有可原。

當即,鄭璞慨然作態,擲地有聲,“我以什邡鄭家門楣作誓,若朝廷不授田於爾等,我鄭家之田畝,任由爾等耕之!我鄭家之資財,任由爾等分之!”

亦讓眾人皆愕然。

旋即,皆拜倒於地,口出“願信”以及“鄭郎仁義”之言,聲如三伏之雷。

亦鄭璞不由心中失笑。

他自認,從來都不以聖人自居,更不會行聖人之舉。

之所以如此言之鑿鑿,乃是如今的漢中郡百里無人煙,千里無雞鳴。

莫說十餘戶的安置,上萬戶的畫地授田,都綽綽有餘。

且為國添戶,乃是丞相諸葛亮喜聞樂見的。

既然如此,他為眾人作誓言,又何有憂之?隨後,便是鄭璞敘出自身,即將趕赴憑弔秦宓,讓眾人歸去收拾細軟後,再扶老攜幼去尋他。

嗯,秦宓乃蜀地名士。

入葬之地,廣漢郡無人不知。

不過,張清離去前,鄭璞還讓他幫忙帶了口信,給與賊酋張慕。

乃是招降:“君本軍士,報國護民者也,何淪為賊寇邪?若君有心去賊名,我雖不才,願為君謀一出路。

或為將率,或為富家翁,任君前來面談而自選.”

待眾賊人皆作別而去,鄭璞三人再度步履匆匆。

而身邊的傅僉,趕路之際,還抽空問了句,“先生,那賊酋張慕,會前來面談嗎?”

“會的.”

鄭璞滿臉確信,聲音有些猙獰,“他安敢不來!”

“咦,先生為何如此確鑿?”

聞言,傅僉不由揚眉,滿目詫異與不解。

然後他的腦袋,便迎來了一記輕叩,以及鄭璞有些嚴苛的聲音,“以《捭闔策·權篇》思之!”

“噫,我瞭然矣!”

沉吟少時,傅僉方恍然大悟,由衷仰慕而言,“先生籌畫設謀,委實神鬼莫測也!”

然也!鄭璞方才,已悄然設謀於張慕了。

以什邡鄭家的聲譽,佐以朝廷既往不咎及授田的利益,便是斷了張慕聚眾為賊的根基。

試問,能有幾人,放著有田有宅的溫飽日子不過,繼續當朝不保夕的賊寇?他若不來,那便等著眾叛親離吧!呵!-------------------------------------------------------------------------------【注1:張慕,廣漢綿竹山賊。

建興五年丞相入駐漢中,他率賊鈔盜軍資,劫掠吏民,被時任郡都尉的張嶷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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