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

曹文詔負手立在風雪之中,眼眸之中火光黯淡。

雪花紛揚自暗沉的夜空之上緩緩飄落而下,雨雪落在他穿戴著的裘衣之上,將其染的雪白。

遼東就是一個無底的窟窿,不管是填上多少的軍將,填上多少的軍兵,都填不完,也補不滿。

他在遼東呆的時間不算短,先後隸隨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他深知遼東問題的根源。

遼東這座深潭,只要陷了進去,想要破局幾乎就是痴人說夢。

想要解決遼東的問題,就必須要跳出遼東,跳出泥潭之中。

曹文詔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的看向跟隨在側的陳望。

昏暗的燈火照耀在陳望的臉頰之上,伴隨著呼嘯的寒風忽明忽暗。

陳望的脊樑挺得筆直,目光如炬,眼眸之中的神采恍若燎原的野火一般明亮……

就好像……

就好像昔日初入遼東的從軍的他自己……

一樣的神采飛揚,一樣的慷慨激昂,一樣的雄心萬丈……

曹文詔看著陳望,看著這個從他在遼東之時就一直跟在左右的家丁。

陳望改變了許多,武藝、學識、見聞、才幹都在這數年以來飛速的提升。

從一介家丁歷任百總、把總、千總、遊擊、參將直至副總兵,統領一鎮,依藉著顯赫的戰功一路平步青雲。

有的時候甚至讓曹文詔感覺,陳望就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並非是他以前一直認識的那個陳望。

只是每次談到遼東、東虜的時候,陳望的眼眸之中又會冒出昔日他常見的那種眼神,讓他才感覺些許的熟悉。

痛苦、憤怒、仇恨多種多樣的情緒都夾雜在陳望的眼神之中。

當初募兵的時候,正是因為陳望這樣的眼神,正是因為最後說出了不共戴天四個字,讓他破了自己立下的募兵規矩。

曹文詔定了定心神,開口道。

“南方流寇之亂雖然暫時消弭,但是內裡實際暗流湧動,張獻忠、羅汝才那些就撫的流寇並不安分。”

“熊文燦拿著對付海寇老一套的辦法來對付七十二營的流寇,現在已經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

陳望眼神微凝,身軀下意識向前傾了些許,曹文詔似乎知道一些只有高層才知道的內情。

曹文詔收回了背在背後的雙手,左手挎在腰間的鞓帶之上,右手則是按住了腰間的雁翎刀刀柄之上。

“建奴入寇,南方傳來的訊息自然都被壓了下去。”

曹文詔看出了陳望眼神之中的疑惑,解釋道。

“張獻忠、羅汝才還有很多七十二營的流寇雖然受了招撫,但是到現在還保持著獨立,連監軍都沒設一個。”

“張獻忠佔據谷城,去歲五六月的時候,有一股流寇逃至近郊,熊文燦赦令張獻忠征剿,都被張獻忠推託掉了。”

“秋收之時,還分兵四出到處收糧,一開始是每石徵收六鬥,之後乾脆全部搶了了事。”

“張獻忠還在谷城的周邊設立關卡,往來貨物一律徵收一半,充作養兵費用。”

“彈劾張獻忠的奏疏在內閣已經是堆滿了案桌。”

“至於羅汝才。”

曹文詔停頓了一下,繼續道。

“羅汝才受撫明擺著就是假撫,不聽調,不聽宣,入駐房縣後將房縣十五鄉民居、民田公然視為己物,屯糧積草,為圖儲裕餉之計。”

“熊文燦在南方如今已經快要捂不住蓋子了,他已經開始調動各地的兵馬,也私下上過了書。”

南方暗流湧動,局勢正在不斷的惡化,只要是知道內情的明眼人都清楚,張獻忠和羅汝才等一眾就撫七十二營流寇,只怕是又想要復叛。

如今雙方之間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只是暫時維持著的撫局。

南方的局勢如今就像飄蕩在風雨中的蜘蛛網一般,隨時可能破裂。

陳望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按照原本歷史的程序,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就撫只維持了一段時間,在崇禎十二年的五月,張獻忠將會領兵攻破谷城再度舉旗造反。

而駐紮於房縣的羅汝才也起兵響應,原本就撫的七十二營流寇也有大半舉旗景從。

農民起義的烽火,又一次在中原大地上燃燒了起來。

而這一次,烽火……將會席捲整個天下……

……

陳望抬起了頭,目視著就站在身前的曹文詔。

此時他的腦海之中一片清明,就在剛剛,曹文詔所說的話,其中一句蘊含了很多別樣的資訊。

熊文燦私下上的書,怎麼會被曹文詔知道?

曹文詔的地位很高,但是他終究是武將,怎麼可能知曉這麼隱秘的事情。

熊文燦私下上書,要麼是給皇上,要麼便是給楊嗣昌。

身為總督有密奏之權,但是熊文燦急於捂住蓋子,怎麼可能還會將這件事主動報告給崇禎。

熊文燦想要捂住蓋子,穩住局勢,那麼必然是首先傳信給楊嗣昌。

楊嗣昌是熊文燦的舉薦人,熊文燦是因為楊嗣昌的舉薦才有資格成為南方五省的軍務總理。

出了這麼大的問題,熊文燦自己無法解決,自然是隻能傳書給楊嗣昌。

熊文燦傳遞給楊嗣昌的私信,怎麼可能會被曹文詔知曉?

曹文詔的神色一如既往沒有絲毫的變化。

從曹文詔的臉上,陳望沒有得到任何的資訊。

“南方的蓋子不可能捂住,遲早要被掀開。”

“建奴此番入寇,皇上詔發各地精兵勤王,南方五省也因此空虛,一旦南方有變,必然要調勤王兵馬南下平叛。”

“南方的爛攤子總得要有人收拾……”

曹文詔走到近前,伸出了手,替陳望撣去了氅衣上的風雪。

“北方不是善地,你去南方,比留在北方有用的多……”

……

正月的京師,仍舊處於風雪的籠罩之中。

建奴在濟南被逼退的訊息短暫的使得京師內外的百姓振奮了一下,隨後便又恢復了緊張的氛圍。

因為建奴在濟南退卻後,選擇的是轉道向北。

也就說是此時大隊的建奴正向著京師所在的方向緩緩壓來,雖然建奴接連受挫,再度進攻京師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得不防。

這些時日,京師的防備一日比一日森嚴。

讓京師百姓感到安心的是,不久之前有一支經由山西千里迢迢馳援而來的秦軍,抵達了京師的近郊。

前不久才聽聞另外一支秦軍在北直隸和濟南連敗清軍,因此對於這支到來的秦軍京師的百姓也報以了厚望。

冷清的大道之上,一輛馬車在數十名甲騎的護衛之下緩緩而行。

車輪碾過道路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深夜之中傳播的極遠,在接觸到冰冷的牆壁之後又回傳而來,顯得極為空幽,給原本就陰森的氛圍更添了幾分恐怖。

楊嗣昌放下了車廂的窗簾,收回了目光。

“熊文燦那邊,情況如何了?”

楊嗣昌的神色清冷,開口詢問道。

“張獻忠和羅汝才兩部尾大難掉,南方兵少,又無藉口,熊文燦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車廂之中,除去楊嗣昌之外,陳新甲也坐在其中。

他們兩人剛剛從皇宮出來,因為建奴北上的緣故,一直在平臺回答崇禎的問題。

南方的事情對於陳新甲來說並不算秘密,其中的內情他都知曉。

畢竟他也算是楊嗣昌的親信,是受了楊嗣昌的舉薦才有如今的官位。

“左良玉、龍在田不是在熊文燦的麾下嗎?”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左良玉麾下兵馬眾多,龍在田也是悍將,他熊文燦麾下還有其他的兵馬,怎麼這麼長的時間,還拿不下張獻忠和羅汝才?!”

楊嗣昌有些慍怒,冷聲問道。

熊文燦違揹他的意思,主張招撫。

當初張獻忠和羅汝才之所以投降,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後繼不足,糧草短缺,攻城略地難以奏效,包圍網逐漸的縮小,他們已經是退無可退,被消滅只是遲早的事情。

招撫雖然不好,但是不能算是一步錯棋,但是招撫了之後不去管理就是最大的錯棋了。

熊文燦此前一直避重就輕,上報而來的都是利好的訊息,而當時北方和朝堂之上的眾多事務分去了楊嗣昌的心神,因此也就沒有再督促南方的情況。

但是現在熊文燦卻是上報,張獻忠和羅汝才狼子野心,暗中積蓄力量準備再度叛降,已經無法壓制。

“熊文燦現在指揮不動左良玉,命令下達,全都被左良玉推諉。”

陳新甲緊蹙著眉頭,有些無奈道。

“許州兵變,左良玉的家眷在兵變中大多被殺,左良玉的叔父也死在了兵變中。”

“許州兵變的原因是因為欠餉,餉銀該有熊文燦發放,但是不知為何卻是遲遲未發……”

楊嗣昌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寒芒,他很清楚左良玉的生平,左良玉自幼父母雙亡,是被他的叔父養大成人。

除了這層關係之外,左良玉之前和熊文燦也多有摩擦。

去歲的時候,左良玉領兵苦戰,連敗張獻忠,將張獻忠圍在谷城,只待一鼓作氣消滅張獻忠。

但是熊文燦卻在這個時候下令招撫,左良玉竭力請求進攻,但是都被熊文燦否決,兩人之間也因此生出間隙。

許州兵變一事,最終讓左良玉和熊文燦之間的矛盾變成了不可調和的狀態。

楊嗣昌閉上了雙目,靠在微微搖晃的車廂之上。

早知熊文燦如此剛愎自用,驕傲自大,他絕不會舉薦熊文燦。

熊文燦這樣的本事,真的很難讓人疑惑,他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東南海患。

不過眼下再如何後悔也已經是無濟於事,局勢正在逐漸的惡化,他必須要想出一個應對的方略來。

“龍在田部已經迴轉雲南,不久之前地方傳言滇軍擾害地方,湖廣計程車紳奏請撤回滇軍,已經得到應許。”

陳新甲搖了搖頭,南方的局勢比起預想之中的更為糟糕。

“張獻忠、羅汝才兩部勢力比起去歲就撫之時恐怕壯大許多,此番建奴入寇,皇上下旨徵召各地兵馬入衛勤王,也分去了南方不少的兵馬。”

“如果不依靠左良玉,僅憑現有熊文燦麾下的兵馬,根本不足以解決南方的問題。”

“就是左良玉願意拋開恩怨,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南方的局面已經不是熊文燦單獨能夠收拾的了。”

陳新甲為南方的局勢下了定語。

楊嗣昌眉頭緊蹙,崇禎七年時,他任宣、大、山西三鎮總督之時,與陳新甲的共事,也因此知曉陳新甲的才幹。

陳新甲的看法,也符合他現在的想法,熊文燦已經沒有辦法解決南面的問題了。

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反叛現在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

馬車行駛在道路之上不斷的搖晃,帶動著楊嗣昌的心神也不斷的遊動。

朝堂之上對於他的攻訐越來越多,他身為兵部尚書,又是閣臣,而建奴卻在此時入關劫掠。

破五十餘城,擄掠百姓牲畜數十萬口,劫掠金銀更是不計其數,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他的任上。

眼下建奴的大隊還在關內,他卻沒有辦法解決,只是勉強支應,保護主要的城池。

現在戰事還未結束便已經是有那麼多的攻訐,等到戰事結束,只怕問罪的聲音越來越多。

按照官場上的規則,他難辭其咎,必須要引咎辭職。

哪怕現在他仍然得皇上的看重,但是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到時候南方的叛亂再起,招撫張獻忠的熊文燦是受他所舉薦。

熊文燦招撫計劃的失敗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他都難脫干係,必然要被牽連。

楊嗣昌很清楚,接連的失敗,必然會影響他在皇上那邊態度。

他一直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掌握這麼大的權柄,都是因為聖眷在身。

一旦聖眷有失,那麼旦夕之間便會從雲霄之上落入泥地之中。

眼下他的處境已經是到了一個極為窘迫的境地。

楊嗣昌抬起了頭,睜開了眼睛,也下定了決心。

時局至此,只能是以退為進。

洪承疇和孫傳庭兩人領秦兵入衛,看起來足以穩住北地的局勢。

南方動盪既然熊文燦解決不了,那麼他就親自去解決。

黑暗之中,楊嗣昌的眼眸清冷,宛如劍鋒,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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