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十二月初八……”

北直隸、真定府、真定城郊。

陳望身穿著盔甲坐在冰冷的雪地之上,凝望著身前不遠處奔流向東的滹沱河。

滹沱河仍舊如同往昔一般,奔騰向東,滹沱而響,滾滾流動。

數日之前如此,數年之前如此,千百年間亦如此。

歷史的車輪仍然不斷的向前滾動。

真定城外的一戰,並沒有能夠影響到清軍的方略。

盧象升仍舊是帶著麾下僅剩的疲軍南下順德府,向著鉅鹿一路行進而去。

四面八方的清軍也正在向著鉅鹿匯聚,不斷的向著鉅鹿靠攏,一張大網直著罩盧象升而下。

距離歷史上鉅鹿賈莊之戰的爆發只剩下了三日的時間。

現在的盧象升已經領軍進入了順德府境內,再過兩日,到十二月十日時,盧象升就將會進駐鉅鹿的賈莊。

而高起潛也將在清軍攻破雞澤後,指揮關寧各鎮的營兵,領兵進入雞澤。

盧象升派人聯絡,期望次日清晨合兵一處,與清軍決戰。

然而高起潛不應,東走臨清。

十一日凌晨,清軍將會從四面八方湧來,將盧象升團團圍住。

大戰一直持續到十二日的午後,盧象升所部炮盡矢窮,與清軍短兵接戰。

在最後的時刻,盧象升躍馬馳入清軍陣中,格殺多人,身中四矢三刃,力竭而亡。

清軍掃除了北直隸最後的威脅,隨後繼續南下進入山東,一舉攻破濟南,俘明德王朱由樞。

由山東回師出塞,沿路明軍皆尾隨不敢擊,這次出塞,清兵擄掠丁口四十六萬餘,獲金銀百餘萬,滿載而歸。

明軍宣府、大同、山西三鎮經此一役,敢戰軍卒幾乎悉數陣亡,就此一蹶不振。

清軍的擄掠,使得北直隸幾近糜爛,山東省動盪不堪。

兩地之間在短時間內湧現出大量的盜匪,牽連地方更加不堪,百姓困苦不易。

而這一切,還並非是最嚴重的後果。

明軍在北直隸的慘敗,毫無意外的傳到了南方。

南方那些原本被明軍擊敗,選擇了投降的流寇們再度生出了叛心。

盧象升的戰死,北直隸的慘敗,使得崇禎對於邊軍失去了信任。

所以,崇禎將孫傳庭留了下來,讓其擔任保定總督,護衛京師。

洪承疇也被調任薊遼總督,領陝西兵東來,與山海關馬科、寧遠吳三桂兩鎮合兵。

洪承疇和孫傳庭以及大量的陝西軍隊被調往了北方,也使得南中國無比的空虛。

而這其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便是張獻忠……

其實一直到崇禎十二年前時,明朝都沒有顯露出多少亡國的徵兆。

崇禎十二年前,東南海盜之亂已平。

洪承疇、熊文燦、孫傳庭、傅宗龍等一眾總督同心並力,幾乎消除了內地的流寇之亂。

而盧象升在宣大練兵也初見成效,北地邊軍的實力大漲。

明朝的財政危機也因此減輕許多。

但是這一絲難得的恢復機會,卻引為戊寅之變生生被打斷。

戊寅之變以清軍大勝告終,看破了明朝的孱弱,黃臺吉的野心也逐漸的膨脹。

楊嗣昌的攘外必先安內的和談計劃就此化為泡影。

十面張網戰略也因為洪承疇、孫傳庭被調入京師勤王,而使農民軍死灰復燃,徹底成為一張破網。

明朝的國運因此急轉直下,內外再度陷入連綿的烽火之中……

……

陳望的心很亂。

如果按照原本歷史的程序,按照他原本的計劃。

在盧象升敗亡之後,孫傳庭和洪承疇將會被調任到北方。

在不久之後流寇將會再度揭竿而起,使得天下大亂。

那個時候,他便可以趁機離開北直隸這個是非之地。

崇禎十二年後,明廷的威信大失,而孫傳庭和洪承疇兩人調任北方。

那個時候,他在漢中府將不再會同以前那般受到那麼多的掣肘。

陝西兵大量北調,那個時候他的兵強馬壯,新任的三邊總督和陝西巡撫,到時候將要依仗他來進剿,就如同歷史上他們依仗賀人龍來進剿一般。

那個時候,便是真正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他可以以漢中為中心,高築牆、廣積糧,韜光養晦,不斷的擴張勢力。

只是……

沿路來的所見,一路上的慘狀,讓陳望產生了動搖。

那些被攻破的城池之中,惡臭瀰漫,到處是肢體殘缺的屍首。

街道之上屍體橫陳,互相枕藉,甚至連溝池都被屍首所填平。

還有很多的暴行,甚至無法用言語來描述。

陳望緊握著雙拳,目視著身前的河水,心中百轉千回。

這段時間,他的腦海之中每時每刻,迴盪著的都是當日盧象升所說的話。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些時日在睡夢中,他幾乎每晚都會夢到賈莊之戰,夢到盧象升在賈莊和清軍鏖戰,夢到盧象升最後身被數創而死。

夢到哀鴻一片,千里白骨。

或許,賈莊可以不敗……

或許,盧象升可以不死……

盧象升麾下如今有八千軍隊,收攏周邊部隊或許可達萬眾,比起歷史上戰力更強。

若是他們能夠及時馳援,就算不贏,也能立於不敗之地……

很多事情已經改變,曹文詔沒有死,還跟著孫傳庭一路東來。

孫傳庭如今也並非如同原本的程序一般,除了賀人龍、周遇吉之外再無敢戰之兵,縱使有心也無力。

按按照原本的程序,孫傳庭在定州便停下了腳步,停滯不前。

但是現如今,孫傳庭領著他們一路到了真定府下才停下,停下的原因不再是兵將無能,而是因為遭遇了盧象升一樣的窘境——糧草不足。

比起當初得不到絲毫糧草支援盧象升的來說,他們的境況要好得多。

真定府那邊每日還是會給予一定的糧草,說是再調集糧草,只需要再等幾日便可以備好出徵的糧草。

不過如今軍中尚有兩到三日的糧草,從真定府一路南下鉅鹿,若是快的話,他們能夠在賈莊之戰爆發之前或是進行之時趕到戰場……

往常,陳望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明白該在什麼時候做什麼。

但是現在,陳望第一次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

如果他去勸諫孫傳庭,或是透過曹文詔去勸諫,依照孫傳庭的個性,多半選擇會領軍南下馳援。

這樣真的可能會改變賈莊的戰局,甚至是改變戊寅之變的結果。

只是這樣一來,造成的影響將會讓之後的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改變更多的事情,也會打亂他原本的全盤計劃……

一切的一切,都將跌入未知的深淵,所有的事情都將會向著不可預測的方向滑落而去。

賈莊一戰,清庭雲集重兵,盧象升麾下僅有不到萬人,就算是加上他們也不過兩萬多人,卻是要面對兩倍以上的敵軍。

兵力之上的劣勢難以彌補,而他麾下不過只有三千軍卒。

三千的軍卒,丟在數萬人的大戰之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極為有限,一旦發生什麼意外,萬一兵敗……

這並非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而就算是改變了賈莊之戰的結果,使得戊寅之變也發生了改變。

到時候能不能回到陝西漢中去,又是一個新的問題。

歷史上,曹變蛟隨著孫傳庭北援之後就被留了下來。

等到張獻忠、羅汝才投降以後又再次反叛,關內再度爆發民變。

新任的三邊總督鄭崇儉請求讓曹變蛟率兵西去,卻遭到了崇禎的拒絕,而後改任用曹變蛟當了東協總兵官。

也就此為曹變蛟之後隨同洪承疇出關,命隕遼東埋下了伏筆。

或許,那個時候,他沒有辦法再回到漢中,而是要跟隨著洪承疇兵出遼東,進入松錦……

又或許……

陳望的心緒雜亂,太多太多的可能,選擇去救,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不可預料。

他現在的力量終究還是太過於薄弱,太多的事情他沒有辦法去改變。

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個人的命運。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只能隨著時代沉浮。

他費盡了千辛萬苦,費盡了心力,終於成為了一鎮之總兵。

但是在天下的棋盤之中,也只不過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罷了……

……

崇禎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清晨。

北直隸、鉅鹿、賈莊。

明軍大營此時炊煙裊裊,各營之中瀰漫著皆是米粥的香氣。

盧象升站立於營牆之上,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名頭戴著黑色對角方巾,身穿著深藍大氅的生員。

生員的名字叫做姚東照,是為送糧而來,他聽說了盧象升軍中缺糧的訊息。

在清軍完成合圍之前,姚東照趁著夜色的掩護,帶領著本家的族人,壓了一共七百石的糧食進入了賈莊。

現在清軍已經完成了合圍,他也被困在了內裡。

他送來的這七百石糧食對於斷糧已近三日的宣大軍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在忍飢挨餓了一個多月之後,宣大軍的一眾軍卒,終於吃上了一頓飽飯。

只是……

賈莊的外圍,清軍各色的旌旗正在不斷的增多。

如果此時有人從天空往下看,就能夠看到大量的清軍,正從四面八方向著賈莊的方向蜂擁而來。

……

《東林列傳·卷四·盧象升傳》:

象升自誓必死,晨出帳,四面拜,曰:“吾與將士同受國恩,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

眾皆泣,莫能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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