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動盪的時局,不僅僅只影響著南國,也影響了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師。

四月,正是春暖花開,萬物復甦之時。

但是此時的京師之中,無論是路上的行人,還是府邸裡的官員,所有人的臉上都彷佛被蒙上了一層陰霾一般。

紫禁城。

乾清宮西暖閣內。

崇禎坐在案桌之後,查閱著不久之前從內閣之中上呈而來的奏摺。

崇禎的臉色慘白,幾乎不見血色,他的眼眸之中佈滿了血絲,離得稍遠一點看上去,就好像是雙眸赤紅一樣。

翼善冠下,崇禎的鬢髮略顯凌亂,衣袍也是同樣不整,很多地方都起了褶皺,看樣子似乎是許久沒有更換。

這對於皇帝來說,顯然是極為不尋常的事情。

暖閣之中,靜靜悄悄,除去崇禎之外,再無任何一人。

崇禎獨自一人坐在暖閣之中,空蕩的空間讓其越發的像是孤家寡人一般。

崇禎的神色疲憊,眼神空洞。

太多的事情,積壓在他的肩上。

自登基以來,他沒有一日不盡心,也沒有一人不勤政。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已經這樣盡心盡力,但是局勢不僅沒有得到絲毫的好轉,反而卻是愈演愈烈,越發的困頓。

明明在開年的時候,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流寇雖然盛起,但是各地官兵也都能夠彈壓地方,控制局面。

各地也不斷的有利好的情報傳來,不是哪裡取得捷報,便是又擒獲了某處的寇首,亦或是擊潰了多少多少的流寇。

北地邊氛減緩,建奴和蒙古都暫時偃旗息鼓,長城沿線皆是風平浪靜。

但是誰能想到,沒過多久一切便都急轉直下。

南直隸的兵馬耗費錢糧無數,但還是遲遲未能剿滅被困在英霍山區的革左五營。

而後張獻忠、羅汝才兩人先後逃出了包圍網,進入了四川。

再是李自成重新起復後,在陝西攪動八方風雲。

雖說三邊總督鄭崇儉隨後將其擊敗,但是卻也沒有能夠消滅李自成。

李自成如今逃入了陝西的西部的臨洮府內,勢力深入河西走廊。

不僅是和當地的羌人勾結在了一起,好像還和在青海一帶的蒙古部落有所關聯。

崇禎放下了手中的奏摺,緊皺的眉頭不由的再度緊鎖了許多。

這封奏摺正是作為三邊總督的鄭崇儉傳遞而來。

鄭崇儉在回稟的訊息之中說,在李自成麾下的隊伍之中,發現了不少似乎是蒙古和羌族的騎兵,勢力因此大增,要想剿滅李自成恐怕還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

“皇上……休息一下吧……”

一件外套被人罩在了崇禎的身上。

崇禎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站在身旁的王德華。

曹化淳告老還鄉之後,接任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正是王德華。

崇禎沒有多少的驚訝,剛剛他的心思都在奏摺之上,王德華應當是在這個時間走入的暖閣。

此前王德華一直都在他的身旁伺候,只是他之前提到有些睏意,讓王德華去吩咐人取茶葉來,王德華才離開了暖閣。

“如今時局糜爛至此,內有憂而外有患,朕又如何能高枕休息?”

崇禎緩緩的搖了搖頭,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顯得極為虛弱。

“皇上……”

王德華神色關切,雙目泛紅,流出了淚來,聲音忍不住有些哽咽。

“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

崇禎拿起了剛剛王德華放在桌上的濃茶,輕輕的抿了一口。

茶水的味道,讓崇禎原本有些混沌的腦海稍微清明瞭些許。

崇禎向後靠了一靠,用右手撐著一側的腦袋,緩緩閉上了眼睛,斜靠著向著王德華詢問道。

“河南……如今的情況如何了……”

崇禎眼神黯淡,再度飲了一口濃茶,強撐著精神。

三月之時,聽聞福王遇難,洛陽陷落,他的精神瀕臨崩潰。

說實話,對於福王這個叔叔,崇禎並沒有多少的感情。

福王身死的時候,朝臣大多以此為由攻訐楊嗣昌坐失親藩,但是所有的攻訐都被崇禎壓了下去來。

崇禎之所以無法接受的原因是因為洛陽重鎮的失陷,萬民軍的越發的壯大,河南局勢的迅速糜爛,讓原本就困頓的局勢,更為雪上加霜。

崇禎很清楚,這件事其實不能太過於苛責楊嗣昌。

楊嗣昌領主力兵馬正在四川進剿,而河南原先楊嗣昌派遣陝西兵進入,已經是穩住了河南的局勢,將河南境內的叛軍清剿的七七八八。

致使河南民變一發不可收拾的,是那個昏庸無能的李仙鳳。

竟然坐視著一個原本只有幾千兵馬的小賊寇,一路連戰連捷,發展到瞭如今擁眾數十萬的龐然大物。

而那股小賊寇所打的旗號,更是觸及了崇禎的逆鱗。

軍名萬民軍,自詡為代表著萬民。

那個該死李巖,竟然自稱信王。

要知道,崇禎以前的封號就是信王。

李巖一切的所作所為,無疑都是在狠狠的打著崇禎的臉面。

“河南如今局勢正在好轉,萬賊軍在開封城下折戟沉沙,被陳望將軍打敗,損失頗為慘重,往杞縣方向逃竄而去,似乎準備逃入歸德府內。”

王德華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眼淚,聽到崇禎的問話,自然是不敢怠慢。

談起河南的局勢,王德華的神色稍微輕鬆了些許,如今關於河南的訊息,大部分都算是好的訊息。

“山東和南直隸的兵馬已經提前在邊境集結,佈置了防線,萬賊軍想要突出河南並非易事。”

“陳望……”

聽到王德華提起陳望,崇禎臉上的神色也同樣是舒緩了不少。

崇禎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個在平臺之上,脊背挺直,朝氣十足的英武青年。

每次聽到陳望的名字,幾乎都是有好的訊息傳來,這一次也同樣是不例外。

收到鄭州之敗的訊息時,崇禎當時恨不得把作為巡撫的李仙鳳千刀萬剮。

當時崇禎幾乎已經是認定開封也可能將要和洛陽一樣淪陷,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是誰曾想,陳望猶如神兵天降一樣,賓士千里,先行進入了開封城,穩定了局勢。

不僅在後面守住了開封,還重創了萬賊軍的主力,迫使萬賊軍撤退開封,逃往他處。

而已經淪陷的洛陽,也被陳望派兵重新收復。

世亂念忠臣,國危思良將。

萬幸有陳望在,河南的局勢並沒有再繼續惡化。

有各鎮那些不堪大用的驕兵悍將作為對照,陳望在崇禎的眼中自然就顯得極為順眼。

陳望在洪承疇、孫傳庭、楊嗣昌幾人麾下任職多年,一次都沒有出現過不聽號令,很多時候都是擔任著救火隊員的職責,一直都是忠心耿耿。

念及此處,崇禎緊皺的眉頭也是放鬆了下來,精神也是同樣好了許多。

“遼東那邊,如今局勢如何,可有什麼訊息傳來?”

崇禎定了定神,河南的局勢目前還算穩定,相比之下遼東就很不確定。

王德華神色有些難堪,但還是回答道。

“回稟皇上,這些時日建奴沒有什麼大的動作,並沒有發起進攻,還是和之前一樣盤踞在義州一帶,就在周邊活動。”

“祖總兵傳來訊息,建奴……”

王德華停頓了一下,先是看了正在閉目眼神崇禎一眼,而後才帶著有些不確定的口氣接著說道。

“建奴好像是準備在義州一帶築城。”

“築城?”

崇禎的眼睛緩緩的睜開,目光也隨之看向了王德華。

“對,祖總兵傳來的軍報上說的確實是築城。”

王德華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個訊息的時候,和崇禎也是一樣的反應。

崇禎眉頭緊鎖,對於軍事他不太瞭解。

在聽聞建奴沒有發起進攻,而是在義州築城的時候,他只感覺疑惑不解。

“在義州築城,能有什麼用處?”

王德華沉吟了片刻之後,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奴婢不太知兵,具體的也不清楚,據祖總兵來信是說,建奴在義州修城,是想要先行建立一個補給的地方,以方便囤積兵馬糧草。”

“等到建奴建好了義州城,恐怕就要大軍壓境,來攻打錦州,請求皇上調撥軍糧器械北上支援。”

崇禎眉頭再皺,眼眸之中閃過了一絲無奈。

“錢糧錢糧,又是錢糧,朕哪裡給他們變來這麼多的錢糧。”

崇禎的聲音低沉,語氣之中也帶著些許的怒意。

“每年支出上千萬的遼餉,北地的建奴卻是越打越強,遼東的土地卻是越來越少。”

“每逢戰事,又上報請求增派軍糧器械,加派軍餉銀錢,這上千萬的遼餉,到底去了哪裡?!”

崇禎的眼神清冷,怒火中燒。

“不給,讓他祖大壽自己去想辦法!”

他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剛剛登基,不通政事的藩王了。

理政十三年的事情,他早已經是清楚了很多朝廷和軍鎮之中的秘密。

吏治腐敗,軍鎮糜爛,這些問題,崇禎全都清楚。

但是如今積弊已重,很多時候,就是想改也是有心無力。

就像京營的問題,崇禎全都清楚,但是牽扯的利益實在是太多。

到現在,京營也沒有徹底的得到整頓。

只有新練的勇衛營,還算得上是一支軍隊,算上的一份戰力。

想到勇衛營,崇禎的神情稍微緩和一些。

南下平叛的勇衛營,接連立功,進剿有力,確實是讓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些許。

手中有一支直屬的強軍,確實是讓人能夠心中安定。

崇禎冷聲喝罵的時候,王德華就站在一旁,宛若泥塑木胎一般。

這種時候,沉默就是最好的應對方法。

遼餉,到底為什麼每年支出上千萬兩,其實大部分的人,都很清楚……

崇禎也並沒有罵久,在罵了一會之後,便停下了言語。

沉默了良久之後,崇禎的神情顯得頗為頹廢,聲音也比起之前更加的低沉。

“答應祖大壽的請求,內閣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剛剛的話也只是氣話罷了,遼東,崇禎自然是不敢放棄。

對於祖大壽,崇禎的心情其實也是極為複雜。

一方面他痛恨於祖大壽不聽詔令,很多次陽奉陰違,將遼鎮變成了自己的私鎮。

但是另外一方面,祖大壽確實一直在遼東鎮守,拼盡全力抵擋著建奴的進攻。

世界並非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時候,人和事,都是極為複雜的。

大淩河一戰,光是看那塘報之上一行行的冰冷無情的文字,都足以讓任何的人動容。

“遼東的事情,等到有所變化之後,再送到暖閣裡來,平常事就由內閣來處理。”

崇禎揮了揮手,遼東的爛攤子已經持續了數十年之久,窟窿越來越大,想要解決,在內部根本無從下手。

崇禎不是沒有試過,但是代價就是邊事越發的糜爛,建奴越發的壯大。

遼鎮一家獨大的時間實在已經太久。

只是九邊各鎮,沒有幾鎮能夠爭氣,與建奴作戰,皆是敗多勝少,甚至連守城都沒有辦法守住。

盧象升當初在任之時,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倒是一番革新的氣象。

但是盧象升卻是在關鍵的時刻,非要和他這個皇帝對著來,不聽他的詔令。

崇禎臉上陰晴不定,盧象升是個人才,他很清楚。

如今陳新甲任宣大總督,確實沒有盧象升做的那般好,只能說是中規中矩。

只是斥責的詔令已發,而盧象升還有兩年多的服喪期,就是想用他,現在也不好去用。

在這個時候,崇禎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孫傳庭。

想到了孫傳庭昔日在平臺的奏對,想到了孫傳庭在出徵之時的慷慨激昂,想到了孫傳庭在青山關傳回的那一封決絕的奏摺。

但是很快,心中的怒火還是壓倒了崇禎腦海的那一絲清明。

崇禎已經是認定了孫傳庭稱病辭官是推諉責任,罔顧他的信任,他不想再用孫傳庭,起碼暫時這段時間不想再用。

崇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的眼簾低垂。

遼東的問題必須要解決,崇禎已經是想明白了一切。

要想解決遼東的問題,那就不能從遼東出發,要從其他的地方另闢蹊徑。

只依靠遼鎮的兵馬,遼鎮的兵馬便會越發的驕縱,他們要求的餉銀便會越發的巨大。

所以這些年,崇禎一直都在儘可能的加強九邊其餘營鎮的戰力。

之所以答應楊嗣昌徵收練餉,抽練各地邊軍,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

而這一次他力排眾議,讓陳望編練在河南整頓軍務,恢復各鎮,操練新兵,也是同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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