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午時。

高陽城郊,舉目望去,盡是清軍的營帳。

密密麻麻的幾乎鋪滿了整個曠野。

各色的旌旗在營壘之間不斷的飄揚,獵獵的響動聲伴隨著呼嘯的風聲向著遠方緩緩的傳播而去。

高陽城內此時已經是濃煙滾滾,幾乎化了一片火海,儼然一副人間煉獄的模樣。

手持著順刀的清軍甲兵遊走在街頭巷尾,滿語的叫嚷聲在城中此起彼伏,肆意的狂笑聲和絕望的哀嚎聲混雜在一起……

高陽城牆之上飄揚著的紅旗早已是消失不見,此時城牆之上的旌旗早已經是變成了白色的旌旗,那是清軍之中代表著正白旗和鑲白旗兩旗的旌旗。

多爾袞站在中軍營地修築的望臺之上,皺著眉頭眺望著遠處正逐漸被火海所吞噬的高陽城。

夾雜在北風之中從高陽城內傳來的哀嚎和哭喊聲縈繞在多爾袞的耳畔,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沒有掀起任何的波瀾。

多爾袞之所以皺著眉頭,並不是因為發生在高陽城內的屠殺,而是因為就在數日之前,突然出現在真定的明軍。

“都探聽清楚了嗎?”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多爾袞沒有轉頭,他知道是誰來了,當下發問道。

“已經探聽清楚了。”

身穿著一身銀白鎏金盔甲的多鐸帶著一隊甲兵剛剛登上了高臺,聽到多爾袞的問題,當下回答道。

“打敗查蘇喀的明軍是從陝西趕來的勤王軍,領兵的主帥是明陝西巡撫孫傳庭。”

“那個殺了關內流寇盟主闖王高迎祥的孫傳庭?”

多爾袞眉毛微挑,他聽過孫傳庭的名字。

明庭內部但凡是出名一些的將校,在他們軍中都會有記錄。

情報的作用無比的巨大,有的時候甚至能夠決定戰場的走向,甚至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雖然對於黃臺吉,多爾袞心中一直不滿,但是黃臺吉比他更有能力也更有遠見。

論權謀心術,整個北地更是沒有人能夠勝過他這個八哥。

如今這一路南下看似是在他的帶領之下連戰連捷,但實際上所有的方略都是黃臺吉所制定。

他贏下了這一戰,大家都只會記得是黃臺吉訂下的方略。

黃臺吉在軍中和朝中的威望將會繼續被拔高,影響力也將會得到巨大的提升。

而他若是輸了這一戰,責任到時候卻是要他來承擔大半,黃臺吉卻不會受到多少的影響。

而且,黃臺吉還可以以此為藉口削弱他的權柄……

“對,就是那個孫傳庭。”

多鐸點了點頭,繼續稟報道。

“斥候探報,經擒獲口舌映證,隨軍將校有援剿總兵官曹文詔、延綏總兵賀人龍,臨桃副總兵曹變蛟、漢中副總兵陳望。”

“真定明軍人數在一萬五千人上下,其中騎兵約有五千餘人,步卒萬人。”

“明軍的騎兵頗為精銳,斥候接戰我軍斥候佔據優勢並不大。”

“其部步卒戰力不俗,當日與正藍旗正面接陣是漢中鎮的營兵,也就是陳望麾下的部眾。”

多爾袞眼神微凝,曹文詔、曹變蛟算是老相識了,賀人龍的名字他也聽過,好像在關內明軍也算是能打的。

但是陳望這個的名字他卻是沒有怎麼聽過。

“陳望?”

多鐸早知道多爾袞會問陳望的情況,所以在來之前便已經是提前打好了腹稿。

“此人原是曹文詔麾下家丁,崇禎八年連越四級,先後歷任百總、把總、千總、遊擊,而後剿匪有功一路升遷,於崇禎十年升任為漢中鎮副總兵。”

“在真定領兵的是查蘇喀,他一向小心謹慎,這一次吃了這麼大的虧,有些不對勁。”

多鐸的神色凝重,查蘇喀雖然是正藍旗的人,和他們不對付,但是打仗的本事確實沒得說。

“這一戰正藍旗那邊算上帶的跟役輔兵還有蒙古的騎兵,一共五千多人,折了差不多一千多人,繳獲的輜重全都丟了,算的上是大敗。”

“查蘇喀是怎麼說的?”

多爾袞轉過身,看向多鐸詢問道。

吃了敗仗肯定是要知曉原因,查蘇喀作為主將自然是要給個解釋。

至於懲罰多爾袞暫時沒有下達,查蘇喀畢竟是正藍旗的甲喇額真。

雖然多爾袞現在是奉命大將軍,名義上是左翼軍的統領,但也不好處置查蘇喀。

查蘇喀也算是豪格的愛將,雖然這一次吃了敗仗,但是豪格那邊還是給查蘇喀保了下來。

“大部分的情況都已經瞭解。”

“明軍的騎兵戰力不俗,蒙古人不是他們的對手,家丁精騎約有兩三千人,基本都帶硬弓,對射沒有討到太多的好處,士氣比遼騎要高得多。”

多爾袞並沒有意外,他聽到曹文詔和曹變蛟兩個人的名字就已經是有所預料。

曹文詔和曹變蛟兩人是明軍之中的勇將,麾下的多精騎悍卒,往昔在遼東之時就已經小有名氣,後來四城之戰更為人所廣知。

“明軍步卒之中,漢中軍的實力最強,麾下的軍兵大多穿戴重甲,第一陣都是槍兵,拿著的長槍比我們的長槍要長四五尺左右,交戰的時候因為這個正藍旗吃了不小的虧。”

一般的虎槍長不過丈,基本都在八九尺的長度,是步戰使的兵刃。

槍鋒銳利,槍頭上有刃,刃中起稜,較一般的長槍更加的沉重,因此破甲效果強於一般的長槍。

往昔和明軍作戰的時候,明軍的軍陣基本維持不了多久,虎槍短一些反而是優勢。

“那些漢中軍身上穿的就和當初渾河戰時的浙兵一樣,內裡穿著一件鐵甲,外面還套一層布面厚棉甲,刀、箭難入。”

“第二陣的步兵,統一戴著水磨的明盔明甲,帶強弓重箭,射的很準,不少人中箭的地方都在面門和咽喉,漢中軍的這些步兵和我們的護軍營一樣拿虎槍、雁翎刀。”

“明軍兩翼是孫傳庭麾下的督標營,回來的人說聽到很多四川口音,應該是川地的兵,武備稍微差些,但是士氣不低,第一波甲兵沒有衝開督標營的軍陣,最後是護軍營下馬步戰才突破軍陣。”

“川兵、浙兵……”

多爾袞眉頭微蹙,這兩地的兵說實話他的印象並不好。

渾河之戰的事情仍舊曆歷在目,那些手持著白色長槍的川兵在河岸邊結成大陣,僅僅數千人卻擋住了他們數萬人的攻勢。

那些身穿著重甲的浙兵依託著車營從白日與他們鏖戰到深夜,一直到黎明升起之時,直到所有的人都戰死在陣中。

“明軍的武備似乎也得到了革新,漢中軍的火銃兵不知道為什麼可以緊緊的貼靠在一起,一瞬間可以發射大量的鉛彈,而且手持的火銃威力極大,四十步的距離三層的重甲都遮擋不住。”

“還有火炮,好像是紅衣炮,他們的軍中還有一種可以打三四百步的火炮,射速極快,而且似乎極為輕便,應當是能夠隨軍急行。”

聽著多鐸的彙報,多爾袞的神色也是越發的凝重。

“能夠確定嗎?”

“暫時無法確定查蘇喀說的是不是沒有誇大。”

多鐸搖了搖頭,要想徹底的確定,那麼只有和真定的明軍打上一戰。

“不過我問了色勒還有一些正藍旗撤下來的旗丁,得到的情況都差不多。”

“色勒?”

多爾袞眉頭緊蹙,查蘇喀為了逃避責任或許會撒謊,但是色勒這樣的人卻不會說什麼慌,而且既然底下的軍兵也都是這樣說,那麼明軍大機率確實是有了一批新的火器。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現在的情況對於他們現在來說,並不是太妙。

多爾袞舉起右手慢慢摩挲著身前望臺的欄杆,開始思索著可能發生的情況。

眼下的局面讓他感覺到了威脅。

攻打北京城的並不順利,明廷新任的宣大總督盧象升並非是什麼易與之輩。

原先北地的邊軍已經被他們打的幾乎不敢出城野戰,每次他們南下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只敢龜縮在城池之中。

但是那些邊軍現在在盧象升的帶領之下,竟然敢出動出城和他們野戰,甚至於還讓他們吃了些許的小虧。

從十一月繞過涿州南下之後,他們先後攻破易州、定興、容城、安肅、安州、高陽等多座城池。

兵鋒遍及順天、保定、真定、河間四府之地。

但也正因為如此,兵力也因此分散。

攻破的這些城池使得他們繳獲了大量的物資和牲畜,還俘虜了大量的人丁。

而這些收穫,也使得他們的越發的臃腫,難以做到面面俱到。

盧象升麾下有兩萬的精兵,而孫傳庭的麾下有一萬六千人,若是兩人合兵一處,恐怕會生出別樣的想法。

明軍此番來勢洶洶,情況對於他們不太有利。

高起潛帶領的遼東軍此時就在東面的不遠處,麾下有三萬餘人,若是合圍而來,恐怕會有被困於保寧府的危險……

“各旗的旗主都已經到了軍帳。”

身後親衛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多爾袞的思緒。

多爾袞轉過頭,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軍帳。

慢慢的,他的眼神開始發生了變化,原本的迷惑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厲的殺意……

……

高陽城郊清軍大營,中軍帳外,兩杆巨大的織金龍纛高居於中央的位置,兩側是各色不同的旌旗。

每一面不同顏色不同形制旌旗都代表著一營的兵馬。

多爾袞手按順刀,和多鐸從望臺的位置一路向著中軍帳內走去。

中軍帳外,一眾身著水銀盔甲的正白旗重甲護軍見到多爾袞和多鐸兩人走來,皆是齊齊下拜,恭聲迎接。

越過重重的關卡,經過了無數的甲兵,多爾袞昂首挺胸邁步走入了中軍帳內。

就在多爾袞走入中軍帳內之時,他原先在望臺之上的遲疑和猶豫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了凌厲的氣勢。

中軍帳內,一眾身穿各色的鎧甲清軍將校列坐於兩側。

他們的頭盔都已經取下放在了另外一側,露出了鐵青發亮的前額和頂上頭皮,只有在腦後的位置,留著一根細長的金錢鼠尾辮。

“恭迎奉命大將軍!”

中軍帳內一眾清將看到多爾袞從外走入帳中時皆是齊齊起身下拜。

多爾袞微微頷首,算是回應,目光從帳中的眾人臉上一掃而過。

帳中並非是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正紅旗的旗主,揚武大將軍嶽託此時端坐於上首的右座,一副澹漠的神色,彷彿對於什麼事情都不太關心一般。

代善因為年紀的緣故,加上黃臺吉暗中推波助瀾,已經是漸漸的退居於幕後,如今兩紅旗實際上的統管權也發生了變換。

而在其下側左手,則是正藍旗旗主豪格、鑲紅旗旗主杜度、等滿洲八旗的旗主依次而坐上,多鐸的位置也在其中,只不過是暫時處於空置的情況。

右側的位置八旗蒙古各旗主依次列坐,他們也沒有站起來。

黃臺吉力主推行滿蒙一家的政策,滿蒙之間多結姻親以促聯盟。

黃臺吉有十六個女兒,便有十四個嫁與蒙古的王公貴族。

多爾袞闊步上前,一路走到上首的位置,坐在了和嶽託相對的上首左側。

這一次的入口之戰,他和嶽託兩人平級,但是決斷之權卻是在他。

多爾袞先看了一眼嶽託,而後才將目光轉向帳中一眾軍中的將校。

“自入關以來,我大清連克明國十數城,轉戰千里,一路戰無不勝,殺明國將校數以百計,敗明國軍兵數以萬計,俘獲人口數十萬,財帛計百萬。”

多爾袞的聲音在中軍帳中響起,軍帳之中的將校也都是將目光轉向了多爾袞。

“探馬回報,明國山東十分的空虛,根本沒有多少的軍兵守備,趁此大捷之機,若是能夠攻入山東,擊破濟南,便可再獲巨財數百萬!”

多爾袞的語氣極具扇動性,中軍帳內一眾清軍將校皆是面露喜色,躍躍欲試。

這一次入口,因為有紅衣炮的幫助,他們打破了諸多城池一路劫掠,早已經是賺的盆滿缽滿。

山東省放眼明國的兩京十三省算得上是排名前列的富庶之地。

現在還要去山東的話,只怕是收穫比起上一次還要豐厚。

“但是……”

軍帳之中熱烈的氣氛沒有持續下去,因為多爾袞已經潑下了一盆冷水。

“相信諸位都已經知道,就在數日之前明國的一支勤王軍已經進抵真定。”

多爾袞所說的事情他們自然都已經知曉,當時他們聽到正藍旗在真定城外戰敗,傷亡上千人的訊息時,都只以為是天方夜潭。

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之中,明軍的戰力可沒有這麼強盛。

直到看到正藍旗的敗軍回來,他們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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