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六月二十日。

石泉城西十三里,闖軍大營之中,人喧馬嘶幾乎未有一刻斷絕。

中軍大帳之中,一眾闖軍將校還有七十二的營首,此時正圍在一面放置在桌上的輿圖不斷的爭論著。

“漢中城內只有三千多的營兵,守備空虛,就算打不下漢中,也可以搶上一把?!”

“那周遇懋麾下營兵又不是邊軍,三千人馬裡面不知還混著多少的衛軍,出城都不敢出城。”

順天王賀國觀雙目豎起瞪著,重重的一拍桌面,怒視著領哨黃龍。

面對賀國觀兇狠的目光,黃龍面不改色,心中沒有半分的畏懼,冷哼道。

“漢中離石泉有三百里的路程,一來一回起碼需要十餘日的功夫。”

賀國觀雖然是上二十四營的營首,但是他可是闖軍之中的領哨,他只需要聽高迎祥一人的軍令。

而且就算是沒有這層原因,他兼領九隊闖將,麾下上千的精騎,馬兵也有三千餘人,實力也不比賀國觀要差上多少,自然不虛賀國觀。

“上二十四營的營首好大的威風,呵,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黃龍眉眼橫立,一手按桌,一手執刀,聲色俱厲的質問道。

“進軍的計劃是闖王擬定的,闖王受眾人推舉,今為七十二營盟主。”

“賀國觀莫非你要公然違抗闖王?!”

帳中氣氛一瞬之間因為賀國觀和黃龍的爭吵而劍拔弩張。

“黃龍!”

賀國觀面色鐵青,心中火起,從起兵成為了營首之後,何曾有人敢這樣指名道姓的跟他說話,

“我跟闖王一起在戰場上搏殺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那鎮裡跪著給別人當著僕役。”

“哭著跪著進了軍營,憑著點功勞升了領哨,竟在這裡和我呱噪!”

賀國觀眼眸之中殺意畢現,寒聲道。

黃龍面色驟變,目中煞氣一閃而過,他最忌諱的就別人提起他的身份。

一旁的總管劉哲見勢不對,直接便是按住了黃龍的手臂,而後直接擋在了他和賀國觀的身前。

“順天王勿要動怒,此次軍議就是商議之後進軍事務。”

“我等營隊都屬闖王麾下,都是自家兄弟,萬萬不可傷了和氣。”

劉哲上前隔開了黃龍和賀國觀兩人讓氣氛稍微緩和了些許。

“順天王說的有理,漢中如今確實空虛,但漢中又確實距離石泉太遠,恐怕會耽誤大計。”

“不過此事可以暫時記下,等到闖王歸營,讓由闖王來再做定奪,不知道順天王以為如何。”

劉哲將自己擺在了下位,又做出了讓步,這也讓賀國觀心中的怒火稍微平復了些許,不過他落了面子並不想就此不了了之。

“劉兄弟開口,此事可以暫時記下,交由闖王定奪。”

“但是……”

賀國觀冷眼逼迫而來,沉聲道。

“他黃龍今日必須在這裡給我認錯!”

劉哲面色微凝,心中知曉此事怕是難以善了。

不過還沒等他去想應該怎麼解決問題的時候,帳外陡然傳來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恭迎闖王!”

帳外一眾甲兵轟然出聲,帳內的眾人也都是下意識的看向帳外。

下一瞬間,數名全副武裝的甲士已是簇擁著高迎祥走入了帳中。

高迎祥的打扮和平時一樣,還是頭戴著范陽笠,身穿著山紋胸甲,外罩著一身素色的戰袍。

眾人見到高迎祥進入帳中,皆是不由神情一肅。

就是此前還滿臉怒氣的賀國觀和不甘示弱的黃龍也是神色一變,跟著眾人一起下拜,齊聲道。

“恭迎闖王!”

對於高迎祥,他們的心中尊敬和畏懼相互交加。

讓他們敬的是,高迎祥的公正嚴明和處事公允。

讓他們畏的是,高迎祥的雷霆手段和殺伐果斷。

高迎祥威嚴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掃而過,並沒有停留,而是龍行虎步從眾人讓出的過道之中走過,徑直便站在了輿圖主位之上。

“分兵計劃定好了嗎?”

高迎祥目光轉向站在一側的劉哲,沉聲詢問道。

“計劃已經定好,西鄉方向由一條龍、三條龍、九條龍三營負責。”

“洋縣方向,歸為一字王、恆天王兩營負責。”

這一次跟隨著高迎祥進入漢中的七十二營兵馬,只有九營。

分別是順天王賀國觀、橫天王王子順、一字王劉小山。

千公雞張二、鑽天鷂王成、賽馬超馬玉。

一條龍、二條龍、九條龍。

金翅鵬盧時被留在紫陽周圍,戒備著可能從四川馳援而來的官兵。

張獻忠和闖塌天劉國能、掃地王聞人訓、蠍子塊拓養性等部在勳襄兩地繼續吸引盧象升的注意力。

“不過……”

劉哲話鋒微轉,看向了順天王賀國觀。

高迎祥自然注意到了劉哲的表情。

“直說無妨”

得到了高迎祥的允許,劉哲於是繼續說道。

“漢中城周邊空虛,軍兵稀少,地方富庶,因此順天王建議,可以在其周邊就地籌糧。”

高迎祥的目光停留在了賀國觀的身上,他的心中有些失望,不過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七十二營所有的營首,他唯一能夠看上的眼也就是張獻忠、李自成還有羅汝才和賀錦幾人。

但是他們的想法和觀念還是如同以往一樣,只是想著在各地去劫掠,打的過便打,打不過便撤。

“此事我原先也曾經考慮過,不過漢中城內有藩王居住,此事關係重大。”

“順天王應該也知道崇禎七年時候的舊事,我們威脅到了漢中城之後,洪承疇立即派了三千甲騎前來追擊。”

“一旦漢中城外官兵發現敵人,必定會將情況傳遞給洪承疇知曉。”

“為了確保藩王安全,洪承疇若是領兵回援,之前我等所做的努力,制定的所有計劃都將功虧一簣。”

高迎祥將手放在桌面的輿圖之上,先指了一下西安,而後慢慢向著左下移動,一直移到了城固縣所在的位置,接著說道。

“如今洪承疇已被吸引北上延安府,西安府此時空虛,我等最主要的目標是西安。”

“有我之前入漢中的經歷,再加上劫掠西鄉、洋縣兩地的行動,洪承疇只會以為我們還是和之前一樣劫掠糧草作為補充,想不到我們的目的是西安城。”

“進攻西鄉、洋縣的目的是為了掩蓋我們真實的計劃,為了保障官兵不會回防,最好連城固的縣境都不要進,就在西鄉和洋縣附近即可。”

高迎祥抬起頭,輕輕的敲了敲桌子。

“我知道荊門之戰,順天王你麾下損失頗為慘重,所以才想要去往漢中找補。”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高迎祥很清楚這個道理。

七十二營百萬之眾,聽起來浩蕩無敵,看起來聲勢浩大,但實際上不過是一盤散沙。

眾人推舉他為盟主,只有兩個原因,一是跟著他能活下來而且還有肉吃,第二便是他的拳頭最大。

高迎祥心中嘆了一口氣,現在他的處境略微有些艱難。

五月的時候重返勳襄兩地,他在荊門遭遇失利,折損了五六百名精騎,上千的馬軍。

當時他會和了十營的兵馬,本意是想要攻下荊門讓盧象升不得不帶兵南下,進一步的迫使盧象升陷入勳襄戰場,讓洪承疇更加放鬆警惕。

但是沒有想到因為不熟悉地形,在陰溝裡面翻了船,荊門是湖廣營兵張開的陷阱。

攻下荊門的計劃沒有成功,還因為其損兵折將,士氣也因此降低了許多。

“攻下西安城後,順天王你可以領兵馬先行進城。”

賀國觀眼神勐然一亮,攻城的先進城的兵馬可是能夠占上不少的便宜。

和先進西安城一比,漢中城周邊那些鄉鎮完全就不算什麼了。

“其餘各位跟隨我在荊門也各有損傷,我都記得清楚。”

高迎祥從懷中取過了一封小一些的輿圖將其放在了桌面之上。

眾人舉目望去,高迎祥拿出來的輿圖是一張城池的平面圖。

“我已經劃分好了西安城內的區域,到時候這些地方交由你們先行維持秩序。”

說是維持秩序,其實就是將這裡的財富全部遞交而去,眾人心知肚明,皆是喜笑顏開。

高迎祥看著喜笑顏開的眾人,心中古井無波。

攻下西安城,他自然不會放縱劫掠。

到時候他要嚴正軍紀,禁止劫掠,禁止濫殺。

歷朝歷代能成大事的起義軍,都是軍紀嚴明的軍隊。

他所說的維持秩序是真正的維持秩序,他要收取西安城百姓的民心……

“西安城中的秦藩可比漢中的瑞藩富裕的多,打下了西安,何愁金銀珠寶,又何愁糧草衣食。”

高迎祥環視著帳中的一眾將校和各營的營首,沉聲道。

因其勢而利導之,荊門之戰的敗績仍然還在影響著他麾下軍隊,如今軍中士氣低迷,一眾營首和將校都對於前景不太看好。

他需要激起這些跟隨在他麾下部眾以及營首的慾望。

“關中者,天下之嵴,中原之龍首!”

高迎祥雙手按在桌面的邊緣,撐起了身軀,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緩緩掃過,正聲道。

“攻下西京,裂土分王,建國稱制!”

“那皇帝的寶座,朱家的天子坐的,我也坐的!”

高迎祥丹鳳眼中閃過一道精芒,目視著身前的一眾將校營首。

“他日我若奪取天下,今日帳中之人,皆為公侯!”

高迎祥的聲音康慨激昂,極富有感染力。

帳中一眾將校營首皆是心中激盪。

他們大都是大老粗,何曾聽到過這樣的言語。

裂土分王、建國稱制,皆為公侯!

他們雖然自稱什麼天王,什麼龍虎,但是他們都清楚,歸根結底他們都只是一夥流寇罷了,並非是真的什麼王侯。

但是高迎祥卻是將他們一直以來的夢想全部擺在了面前。

而且最讓他們心中起伏便是高迎祥所說的那句。

“那皇帝的寶座,朱家的天子坐的,我也坐的!”

帳中眾人心思各異,有的人心中更是生出了別樣的情緒……

賀國觀心中激盪,心中最後一些不快也消失殆盡,當下恭敬道:“闖王賞罰分明,我老賀願為前驅!”

“圍攻西安,我必為先登!”

賽馬超馬玉不甘於後,緊接著表著忠心。

帳中原本略顯沉悶的氣氛驟然熱烈了起來。

“兵貴神速。”

相比於心血澎湃的眾人,高迎祥就要穩重的多,眼見氣氛正好,當下開口道。

“幾位營首即刻起兵攻伐西鄉、洋縣,其餘各營戒備石泉,這些時日務必儲存體力,以待天時。”

“遵命!”

高迎祥最後為軍議下了結語,一眾將校營首皆是轟然應命。

帳中一眾將校營首應命出營,隨著馬蹄聲減遠,遠方的營寨之中也開始沸騰了起來。

高迎祥目視著眾人走出了帳中,等到只剩下了劉哲和黃龍兩人之後。他沒有再隱藏自己的情緒,神色在一瞬間也沉了下去。

“說吧,你們在大帳之中吵什麼?”

聽到高迎祥質問,劉哲不敢隱瞞當即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高迎祥轉頭看了一眼黃龍,眼神陡然一厲,令人心季的殺意在其眼眸之中流轉。

“平日我教你應該怎麼做事,看來你是全然忘記了?”

黃龍心中震恐,被高迎祥的眼神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纏聲道。

“屬下一時激動,失了心智……”

高迎祥居高臨下,寒聲道。

“你現在領哨,剛提隊將,便如此跋扈,膽敢在軍議之時和他人生亂。”

“你隊將的職位暫且交給他人代管,等到什麼時候你能夠沉穩下來,再任隊將。”

高迎祥雙目微凝,看著跪在腳下的黃龍。

他的心中已經是對黃龍完全失望,不分場合,不分地點。

這種心氣,如何為將?

“如今七十二營我雖為盟主,但七十二營卻非只聽我一家之言。”

高迎祥的語氣不容置辯。

“犯了錯就要認,這件事你自己去找順天王解決。”

“這……”

黃龍霍然抬頭,心中慍怒,但是接觸到高迎祥的目光之後,原本想要說的話卻是不敢再說出口來,最後還是垂首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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