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青宮,藏經閣。

是夜,莫川站在厚重書架旁,捧著孤本手札,凝神細看,一盞曾經以為是雞肋的夜光母石,靜靜懸浮在空中,照亮方寸之地。

這是壽山石公所贈,夜越深,石越亮。

莫川一直以為是雞肋,隨手放在饗祭道爐中吃灰,怎料,今日卻派上用場。

——宮觀道傳重地,終究不敢舉燭而觀。

“嘩啦——”

微弱的翻書聲,在幽靜藏經閣內顯得那麼清晰。

這是冥青宮八百年前一位先輩所留,書札雖以特殊藥水炮製過,並無蟲蛀之象,但在歲月偉力下,紙張還是難免磨損脆弱,不少墨跡已經澹得可有可無。

這是莫川雖能暗夜視物,依舊託舉夜光母石的根本原因。

“呼——”

許久,莫川輕輕吐了一口氣,合上手札,小心歸於書架,面露幾分難色。

經過一天一夜的參閱,他終於意識到刀兵滅度之道的艱辛。

他能想到的細節,冥青宮亦早有先輩想到,但大多收效寥寥。

少數成功桉例,也找不到相通之處,如果說有的話,那便是道心堅韌。

譬如,三百年前,冥青宮出了一位雜役,二十歲進山,二十三歲識字,三十歲才披上道帔,成了一位道童。

拜的正是道統近乎失傳的刀兵滅度之道。

至此修行十年有餘,一日突然說,時候到了,說完便拔刀自刎,而後重塑肉身,返老還童。

可惜,此時肉身依舊是人胎,又過四十年,再次刀兵滅度,卻魂飛魄散。

當時,他已有兩甲修為,肉身亦十分強悍,血氣之充沛遠超第一次尸解狀態。

冥青宮一番調查之後,猜測可能與神魂損耗有關,但無法求證,只能將其記錄下來,警示後人。

如此看來,肉身強橫與否,還真的不是決定性因素。

莫川也看了此人留下的手札,此人之所以突然自刎刀兵滅度,只是聽聞年歲過半,再往後便氣力衰退,故而在四十歲那年吃飽喝足養足精神之後,便拔劍自刎了。

手札寫的十分散漫隨意,與第二次尸解之前的凝重忐忑,可謂截然相反。

“說來說去,還是道心。可惜,貧道雖然經慎全法師點化,道心坦蕩,但所修之法十分駁雜,對這種事情,可做不到赤子之心,只怕一個忐忑,便身死道消。”

莫川嘆了一口氣,伸手抓住夜光母石,幽幽向藏經閣外走去。

這夜光母石終究沒有照亮他的漆黑夜色。

出了藏經閣,明月高懸,門口一名道童,正仰頭觀月。

聽到動靜,連忙拱手道:“山神大人,熔陽祖師已經出關,恭請大人往劍杖閣敘舊。”

莫川精神一震:“好好好,還請仙童帶路。”

大概是第一次被高人稱呼仙童,道童聞言一臉羞澀,連忙頷首,引路去了。

穿廊過巷間,一縷夜風送來陣陣竹香,而後便是嘩啦作響的竹林搖曳聲。

抬首便見一大片竹林,將羊腸小道掩盡。

“大人沿小道一直走下去便到了!”道童在竹林外站住腳步。

“有勞了。”莫川頷首,隨即邁步而行。

竹林幽翠,風吹沙沙聲中,帶著幾分竊竊私語。

莫川不以為意,待踏入深處,眼前景色令他一怔。

只見一座草亭中,熔陽道人正與一位白髮白眉老道邀月對飲,不大石桌上,杯盤狼藉。

“唔,道友來了,來,入座入座。”

劍杖閣主熔陽道人聽見動靜,回頭看見莫川,立即舉杯邀請,神態已然帶著幾分醉意。

莫川頷首,邁步而去,毫不嫌棄滿桌狼藉,盤膝坐了下來。

“來,盛飲!”

熔陽道人遞來酒杯,又親手滿上,隨即舉杯而來。

“盛飲!”

莫川舉杯,一飲而盡。

在熔陽道人對面,那白髮白眉道人已然喝醉,眯著眼睛打量半天,倏然一拍大腿道:“我記得你!你是……你是……壽山神!”

莫川笑道:“看來還未老眼昏花!”

白髮道人哈哈大笑:“貧道年方二十,老眼昏花什麼?倒是閣下,年紀輕輕,只瞧見我師父,卻沒瞧見我,這是瞧貧道道途無望,心生怠慢?”

莫川道:“如此說來,貧道才是老眼昏花,當自罰三杯!”

“該罰該罰!”

白髮道人托起酒罈,親自給莫川倒酒。

莫川亦來者不拒,一口氣連飲三杯。

他未以修為化酒勁,三杯烈酒下肚,臉色頓時泛起一絲酡紅。

“爽快!”

白髮道人大聲稱讚,而後又向熔陽道人舉杯道:“弟子孟浪,當自罰一杯。”

熔陽道人擺手:“無妨無妨,為師一併擔著。”

“那弟子便孟浪這最後一回……”白髮道人說著,卻突然嚎啕大哭:“師傅,弟子……弟子不甘心啊!不甘心啊!弟子七歲入道,八歲便修得紫陽之氣,一生兢兢業業,時時自省……怎料,怎料會落得如此下場?”

熔陽無言,只是將杯中忘憂物一飲而盡,身形搖擺,默不作聲。

這場景,他經歷太多太多,心中已然生出一絲麻木和倦怠。

白髮道人哭泣很久,待情緒逐漸平穩,熔陽道人才嘆息道:

“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閒處過平生。清源啊,往事休提,今日你我師徒情分已盡,且安心吧!莫再丟了冥青宮的顏面。”

白髮道人聞言拭去眼淚,苦笑搖了搖頭,隨即向莫川拱手道:“讓前輩見笑了。”

莫川擺了擺手。

熔陽道人見狀,拍了拍清源肩膀,起身離去。

莫川不喜哭哭啼啼的場面,亦隨之起身。

唯有白髮蒼蒼的清源道人,坐在石桌旁,取出一節陽竹,滿臉複雜的打量著、撫摸著……

這節陽竹本該是他的陽竹仙軀,如今卻只能淪為他苟活人間百年的寄魂之物,何其諷刺?

“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也罷也罷!”

清源說著,雙手倏然一用力,將陽竹折毀,一分為二。

“卡察!”

清脆斷裂聲,令離席的熔陽道人腳步一僵,驀然回頭,滿臉愕然。

清源雖然大道無望,但以一身血氣滋養而出的陽竹,依舊類其肉身,殘魂亦可寄存其中,落地生根,苟活百年。

如今毀了本命陽竹,等若自毀陰壽。

過了今晚,將徹底身死道消。

霎時間,颯颯作響的竹林中,亦冒出無數殘魂剩魄,滿臉震驚的看著毀竹清源,心中之複雜,無以言表。

“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呢?”熔陽道人道。

“讓師傅失望了,往後三萬日,不過同一天,無趣無趣,太無趣了。”清源搖頭,猶掛淚痕的蒼老面孔,卻平靜下來。

“唉——”

熔陽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同樣離席準備離去的莫川,也隨之挪動腳步,不過卻折返草亭。

伸手將一個玉瓶擱在杯盤狼藉之間。

“此乃還童丹,可令肉身返老還童,蕩暗疾,回潛質,不損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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