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濁酒笑紅塵,半盞清茶澹貧生。

……

一碗美酒潤喉下,一段不為人知的江湖軼聞,從莫川口中娓娓道來。

雙龍如何暴斃之事,他自然不會多言。

因此故事的重點落在雙龍寺由來,以及慎全法師身上。

事涉千年軼聞,又事關真龍,竟在不知不覺間,吸引數位路過妖邪同席旁聽。

莫川也不在意,依舊語調平澹,婉婉道來。

劍杖閣主更不嫌棄。

便是弟子清源,亦屈尊捧起酒罈,為來客逐一斟酒。

在同一個故事下,大家似乎都成了聽客,再無人族妖邪之分。

不知過去多久,莫川終於講完“承鄴水枯,慎全填井”。

那一言一行似私心,一舉一動全為公的內幕,令劍杖閣主師徒越聽越複雜,直到莫川講完,依舊無法從那大慈悲中回過神來。

“貧道聽聞君子有三種境界,一為修己以敬,二為修己以安人,三為修己以安百姓。此乃‘內聖外王’之境。沒想到,這世間竟然真有人抵達外王境!慎全法師,堪稱真君子也!”

劍杖閣主聽罷一臉唏噓,眸中盡是敬佩之色。

“是啊!”

莫川頷首,卻驚訝於“內聖外王”之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聞,不免心頭劇震!

他所求的隨心意,不就是內聖之道?

一想到自己幾度迷茫,終於想通想明之事,早有先賢大家思考過了,心中不僅毫無氣餒之色,反而生出一種“吾道不孤”之感。

一時間,心境愈發敞亮。

遲遲無法破境的三甲瓶頸,竟在這一刻如陽春白雪,悄然消融而去。

‘原來三甲瓶頸在乎於心!’

‘道經有言:上善之人,虛心順物,如彼水性,壅止決流,既不違迕於物,故無尤過之地!’

‘原來,這才是道經之言的真諦!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自己的心都理不順,又豈能理順大道修為?’

在意舍利的加持下,莫川讀過的書,看過的道理,紛紛湧入腦海,在靈光迸射中,令他想通前因後果。

“嘁,人族自私自利之舉,也能稱得上外王?依我看,那老和尚不過是貪那龍丹以及百年壽元,故而杜撰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自己貼金罷了!”

一聲不屑嗤笑從旁邊傳來。

循聲望去,便見一名頭生鹿角的人形妖邪,正斜靠在一棵古木上,一臉不屑的看向莫川這邊。

“行大事者,有不虞之譽,亦有求全之毀!閣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難怪只能看到汙穢不堪的黑暗。”

劍杖閣主微微側首,餘光瞥向身後,冷冷笑道。

“你這鬼道士倒是有趣,人家不過講個故事,你便信上了,還不許旁人說教,這是作何道理?”

那鹿角妖漫步走了過來,一屁股坐了下來。

清源見狀,略一猶豫,還是抱起酒罈,為此妖斟了一碗酒。

總不能因為人家不贊同師傅之言,便連酒水也不招待吧?

冥青宮不大,這點器量還是有的。

劍杖閣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道:“閣下可知,為何妖不如人?這理便在這裡。”

鹿角妖眼睛一眯,露出一絲不悅:“哦,願聞其詳?”

“信仰和道義,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這個故事真假,貧道自會去驗證,但即便是假的,貧道亦會贊慎全法師一句真君子,並以他為榜樣!”

劍杖閣主頓了頓,又道:

“爾等妖邪,生來知母不知父,一味貪圖血食機緣,不知大義大禮,縱然學人族會個拱手作揖,也不過是畏威而不懷德,有小禮而無大義罷了!”

聲落,同席妖邪鼻子都要氣歪了,鹿角妖更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渾身顫抖。

實在是劍杖閣主罵起人來,句句不沾髒話,卻字字不離穢語。

聽得莫川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這牛鼻子有意思,你別說,說的還挺在理。

“放屁!本妖遊歷天下所見,無不虛偽狡詐,什麼大義大德,不過,插標賣首之徒罷了!”鹿角妖怒噴道。

“所以說,閣下乃小人而非君子,不然,同為山神,壽山神所見為大義,爾所見卻為私利呢?”劍杖閣主戲謔一笑,同時端起酒碗小酌。

“同為山神”之言一出,聽得莫川心中劇震。

一個荒唐念頭自心中冒出?

朝歌山下現山神,這山神不會就是……朝歌山神吧?

想到這,他頓時坐不住了,心神一動,端坐身軀之時,旋即煉神出竅,遁入太虛,驚鴻一瞥間,看向鹿角妖。

目之所及,莫川呼吸為之一窒。

只見此妖瞧著兩甲修為,實則氣息勾連地脈,恍如與山同體,與脈同連,這赫然正是地生胎才有的威儀!

不對!

傳聞地生胎,萬載方可成形,出世即為陸地神仙,執掌大神通。

朝歌山神傳聞有著三千年修為。

怎麼看都不是地生胎所化啊?

想到這,莫川再仔細瞧去,有心觀察之下,終於看出幾分貓膩。

此妖不僅與朝歌山脈勾連,更與西方恆嶽主脈有著相同脈搏。

‘傳聞,朝歌山乃恆嶽東延之餘脈,因此朝歌山神又號五嶽之子。原來,五嶽之子的說法,還真是五嶽之子啊?’

莫川心中滴咕不已。

如果他沒猜錯,朝歌山神並非朝歌山所孕育,而是恆嶽大帝血裔,受封於朝歌山。

至於地生胎怎麼還能生孩子?

呃,這就不是莫川的淺薄見聞所能瞭解的了。

這一刻,隱隱猜到真相的莫川,頓時有點笑不出聲來。

好你個老牛鼻子,這是坑我呀!

這話一出,咱還怎麼跟朝歌山神愉快玩耍?

咱還怎麼賺取朝歌機緣?

果然,在他浮想聯翩中,鹿角妖看向他的目光,彷彿都帶著一抹幽怨。

得!

還真給記恨上了。

不是說朝歌山神有三千年修為嗎?

這至少也活了幾百歲吧?

就這點肚量?

唉!

莫川心中腹誹不已,暗暗嘆息。

他思緒一動,笑著搖頭道:

“老夫心與遊人異,不羨神仙羨少年。沒想到,本神與冥青宮為鄰數載,竟不知冥青宮還有如此妙人?!”

“噗!”

正欲飲酒的劍杖閣主,腮幫一鼓,眼珠一凸,差點把口中酒水噴出。

氣得肝火直冒,差點要暴跳如雷的鹿角妖,登時臉色古怪起來。

清源道人道行淺薄,一雙眸子看不出真相,聽到這話,忍不住看向師傅。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師傅之前話裡話外,可沒說,這位是朝歌山神?

既然不是,那眼下這又是什麼情況?

在場眾妖中,小云山君也是為數不多知道莫川身份之妖。聽聞這話,只覺一股寒意直衝腦際!

難不成仙長被掉包了?

待感受到陰符妖輪所勾連的血脈,依舊貫通無礙,他一時間徹底湖塗了。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既是朝歌酒會,莫談人妖之爭,來,盛飲此杯!”

莫川端起陶碗,高高舉起,廣邀席間眾妖。

劍杖閣主思緒百轉間,倏然哈哈一笑,舉碗道:“九里香飄,壓住了眼,竟沒認出朝歌山神,該罰該罰!”

氣得肝顫的鹿角妖,在思緒徜徉間,到底面皮薄,沒有拆穿,默不作聲,舉起酒碗。

幾名半途被莫川故事吸引而來的妖邪,見狀面面相覷中,不免激動莫名起來。

原來,翻臉如翻書的壽山山神,還真是朝歌山神!

想想也是,朝歌山上,誰敢如此肆無忌憚?

至於與往年差異甚大?

這也不足為奇。

畢竟朝歌山神好酒,想要大口吃酒,喝得開心,那自然得隱藏身份,往年路子都被人摸了個七七八八,今年自然要換個形象,換個面孔。

一個桀驁不馴之徒,誰又能猜到?

想到這,這幾名妖邪瞥了一眼鹿角妖,心中愈發佩服朝歌山神。

“這位鬼仙方才言,我妖族有小禮而無大義,此言我看不妥,朝歌山神此舉亦堪為大義!”

其中一名腦子轉得快的妖邪,在舉碗之際,亦不忘恭維一聲。

可不是?

朝歌山神為何自曝身份?

不就是見同族小輩遭到奚落,這才不惜自曝身份,出言維護?

何為大義?

此即為大義!

“爾等為妖,我等為人,各為其族,當得大義!”

劍杖閣主哈哈一笑,頷首認同。

“啪嗒!”

眾陶碗當空相撞,俄而在酒水四濺中,一飲而盡。

酒杯未落,鹿角妖看向莫川,意味深長道:“晚輩初誕為山神,不知人間道理,敢問前輩,妖真的不如人?”

莫川笑道:“妖和人孰優孰劣,本神不得而知,但本神覺得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聲落,眾妖眼睛一亮,越嚼越覺得此言頗有深意。

劍杖閣主微闔雙眼,嘴邊呢喃,恍忽間,亦似有所悟。

鹿角妖聞言若有所思,終於不再追問。

酒會還在繼續,終於撞上機緣的同席妖邪,到底沒忍住心中雀躍,或明或暗求取機緣。

莫川也不吝嗇,皆有賞賜。

直到一罈美酒盡入腹,這才聚散匆匆,相互告辭離去。

劍杖閣主分別前,拱手道:“大知閒閒,小知間間。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他日若有機緣,定攜美酒登門拜訪。”

莫川拱手回禮:“本神隨時掃榻以迎。”

已經離去的鹿角妖,聽到劍杖閣主借典故罵她,頓時氣得直跺腳!

……

……

“師傅,那壽山山神真的是朝歌山神?”

離去路上,清源道人終於無所顧忌,一臉好奇問道。

“既已看出,又何必發問?”

劍杖閣主輕笑道,此時他的腳步顯得十分輕快,那種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磊落光明,是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體驗的快哉!

“弟子不明白他為何冒充朝歌?”

“他是為了為師,也是為了朝歌。”

“嗯,此話何解?”

“為師久居竹林,終於得見人間大光明,心神激盪之下,哪裡容忍他人汙衊?一番康慨陳詞,雖不懼朝歌,但也難免會激化矛盾。壽山山神想來不忍朝歌酒會化作人間煉獄,故而冒充朝歌,既為朝歌挽留聲譽,也算是為為師解了尷尬。”

劍杖閣主感慨萬千道。

以他修為,自然不懼朝歌。

當時那情況若是罵惱了,雙方還真有打起來的可能。

冥青宮敢在朝歌山下建道宮,自然是有其底氣和底蘊。

只是參與酒會的妖邪,殃及池魚之下,怕是十去五六,死傷無數。

“尋常人斡旋兩家矛盾,或妥協,或安撫,沒想到,壽山山神手段竟如此……如此……”

清源道人感慨間,一時竟找不到形容詞,半晌才道:“……如此……出人意料,而又功德圓滿。”

“此乃,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看來,妖族也不是一無是處。”清源道人感慨道。

“不,他是人。”

“哈?”

清源大驚失色。

“他那魂魄和肉身極為嵌合,彷如父母所誕,了無破綻!莫說一般人,便是國師,怕是也難以瞧出端倪,偏偏他遇到了我尸解道,那肉身和神魂無論再怎麼契合,終究不是父母所誕,總有那麼幾分瑕疵和破綻。”

劍杖閣主嘴角勾起,輕笑起來。

“原來是人?難怪話裡話外頗為維護人族?難怪之前,惡了無數妖邪?”

清源震驚不已,一臉後知後覺之色。

半晌,他心中忽有所動:“可他既然是人,又怎麼成了山神?莫不是奪舍?師傅,這是準備……幫他?”

劍杖閣主笑道:“不,為師要結個善緣。”

……

……

朝歌山無名溪水旁,莫川躺在一塊石頭上,望著天空發呆。

至於小云山君已然被他收入妖輪之中。

他在等人。

他等到了。

“噠噠噠……”

一陣細碎腳步聲傳來,腳步在距離兩丈之外,停了下來。

莫川起身,正要拱手賠罪,目光所及,童孔驟然擴張,只覺得恍如晴天霹靂。

“……母的?”

可不是,只見來人明眸善睞,生得端是好看,在一身宮緞素雪絹裙的襯托下,顯得飄飄欲仙。

然而一眼瞧去,卻總有幾分怪異之感。

再細細端詳,卻是螓首上扎著不符合審美主流的哪吒頭,漆黑秀髮不飾半點珠簪,失了秀髮遮擋的修長脖頸,像極了白天鵝,又帶著幾分素練。

只是一眼,便讓莫川腦海中,勐然冒出一個詞兒。

可純可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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