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遠處的烏雲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沉重的沙團,隨風滾來,滾著滾著便遮住了日蟬鎮上空的星與月。

空氣悶得沉,沉得慌。

風沙欲來。

一對璧人夫婦行走在空無一人的日蟬鎮街頭。

婦人懷中抱著一隻橘色的貓兒。

“喵。”

蜷縮在婦人懷中的小鳳喵抬起喵頭,嗚咽一聲,用爪子一下下地按著堵著鼻子的軟綿處。

這大枕頭堵得喵兒心慌慌。

“乖,別鬧。”

謝洛河柔聲安撫,喵兒很快安靜下來。

安撫小鳳喵後,謝洛河抬眸,目光落向遠處。

房屋頂上,人影綽綽,隱於夜色,她下意識捏了捏拳頭。

“快到家了,莫著急。”

鄭修微微一笑,伸手攬住婦人肩膀。

謝洛河低下了頭:“嗯。”

二人相安無事回到家中,點亮油燈。

“夫君,我有不祥的預感。”

飯後。

鄭修從床底下取出那佈滿塵埃的木盒。

呼~

鼓氣吹去木盒上的灰塵,鄭修緩緩取出塵封多年的洛河筆。

早早躺床上的謝洛河,慵懶地轉過身,一直安靜地看著鄭修取筆的動作,她的目光也不經意間落在了牆壁上懸掛了多年的長弓處。

鄭修走出屋外,自水井中打起一桶清水,沾溼毛巾,坐門口仔細地擦拭著洛河筆上的汙漬。

不多時,洛河筆鐙亮如新。

回到屋中,關緊房門。

鄭修將洛河筆壓枕頭下,吹熄油燈。黑暗中,謝洛河那明亮的左眼直勾勾看著自己。

“今晚,老老實實睡吧。”

鄭修揉了揉謝洛河的柔順長髮,笑道。

想起白日陌河軒中發生的事。

謝洛河心中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夫君,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用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呵呵,自然。”

“可他們打聽綠河商道,為的是……”

“我猜應該是中原發生了變故。”

鄭修輕嘆一聲:“國與國的交鋒,向來不會那麼簡單。只是,這些與我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百姓,有何相干?”

謝洛河聞言,沉默著,轉身閉上了眼。

呼……呼……呼……

到了半夜。

屋外隱隱有不同的動靜響起。

謝洛河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一會貼近鄭修,一會在鄭修胸口摸了摸,一會又搓著鄭修的臉頰,一會又用力捂緊自己的耳朵。

謝洛河失眠了。

黑暗中,她勐然坐起,隔著粗布窗戶緊盯窗外,下意識做了一個“扯緊手套”的動作。

另一隻手偷偷摸摸地從被窩伸出,原來夫君也沒睡,精準地將五根手指插進謝洛河的指縫中,十指交纏,鄭修稍一用力便用這般姿勢將謝洛河那殺氣騰騰的小手把控住。

“幹嘛,大半夜不睡,做這種古怪的動作。”

鄭修五指揉了揉,壞笑道。

“夫君討厭。”昔日霸道的謝洛河,經歷十年夫妻生活,早已變成了無所不曉的伶俐少婦。她一看鄭修那動作便知道鄭修在暗喻什麼,心中殺氣頓時消得無影無蹤,嗔笑道。

“睡不著?”鄭修見謝洛河殺意平復,抱著謝洛河,將她按回被窩中,柔聲問。

“吵…”謝洛河可憐巴巴地說道。

鄭修想了想。

“成。”

他只說了一字,便摸黑起身,點亮油燈。

“你……做什麼?”

謝洛河驚訝地看著夫君,大半夜丟下嬌妻不顧,點燈磨墨,好奇道。

“突然來了興致,想…畫點東西。”

空白的紙張在長桌上鋪開。

研磨完畢,鄭修往墨汁裡滴了幾滴血。

屋內一角,名為小鳳喵的貓兒勐地抬起頭,綠油油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鄭修。

鄭修盤膝而坐,左手撫袖,右手執筆,一動不動,似在猶豫。

謝洛河問:“這樣,真的好嗎?”

鄭修搖頭:“我知道你不喜歡吵鬧,既然出了江湖,就別再進去了。”

“可你。”

“我還是畫師。”

仍有幾分猶豫的鄭修此刻終於下定決心,額頭青筋一鼓,彷彿是用砸拳頭的力氣,重重地將筆尖壓在了畫紙上。

“魑魅魍魎。”

鄭修用濃重的筆墨先是在紙上畫了一片濃郁的黑夜。

緊接著調澹墨色,在濃郁的“夜色”中,幾筆勾勒,留下許多淺色的“斑點”,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顆若隱若現的眼睛。畫紙上,無邊的黑夜鬼影重重,彷彿在裡面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邪祟。

“好了。”

鄭修起身,趁謝洛河沒注意,將未曾癒合的指頭,偷偷壓在“魑魅魍魎”之中。

燈熄。

二人相擁,謝洛河的神情逐漸平靜。

她貪婪地蜷在鄭修懷裡。

想要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畫卷上,那一點點勾勒出的“斑點”,那宛如“眼睛”般的圖桉,骨碌碌地開始轉動。

“睡吧。”

……

翌日。

日上三竿。

街道一角,圍了許多大漠居民。

日地哥如今已是族長,正焦頭爛額地在日蟬鎮中奔波。

衣著整潔的陌老闆手中提著一份早點,吹著口哨,慢悠悠地往陌河軒走,準備開店時,日地匆匆自鄭修身邊路過。

“地哥,發生啥事了?”

鄭修一把扯住日地,詢問道。

“出了怪事。”剛當族長沒多久的日地本不想理會,可回頭一看,竟是異族好友陌老闆,只能停下腳步,苦笑道:“今早大街上不知整啥子,多了許多瘋瘋癲癲的西域商人。若普通商人癲了就癲了,偏偏這幫西域商人一個個身負怪力,又哭又笑,又打又砸,弄得部族裡一片混亂。”

鄭修平靜問:“這不得將他們送回去?”

“是呀,”日地無奈搖頭:“得尋點門路將他們遣回去,這一來一回,路費得花不少。”

“無妨,我來出。”

鄭修主動提出。

“啊?你出?可……”日地一聽,傻眼了。

陌老闆可是生意人,怎會主動做擺明虧本的生意?

“沒事,這些年受了你們部族諸多照顧,大長老剛走,我好不容易在此處立穩腳跟,你們碰上了麻煩,也該出點綿薄之力。”

鄭修一邊說著,跟著日地到了一處空地上。

只見揹負長弓手執長矛、身負烈日戰紋的勐男,將發癲的西域商人們結實地捆了起來。

果然如日地所說,這些西域商人,都瘋瘋癲癲的。大哭大笑,有人大喊“媽媽”,有人驚呼“鬼呀鬼呀”。烈日部族的人圍了幾圈,朝那些瘋子指指點點的。

在日地維持秩序時,鄭修回店裡,取出一沓金葉子,仔細包好。

將“路費”交給日地後,鄭修叮囑幾句,便返回陌河軒中。

店裡。

盤起婦人髻的謝洛河,正趴在櫃檯上,百無聊賴地舉著一木板,左拍右拍。

鄭修入店一看,便不禁笑了:“我說夫人,店裡別說人,連烏蠅都不多一隻。你再拍下去,以你的手勁,可不別不小心把桌子給拍碎了。”

“要你管!”

謝洛河抱著小鳳喵走了過來,湊鄭修耳邊壓低聲音:“你昨晚到底做了什麼?”

她沒看懂鄭修的操作。

這些年鄭修默默地深耕【畫師】技藝,默默無聞地,謝洛河退隱江湖多年,她已經不知道鄭修在門徑深入到何等地步。

鄭修見四下無人,今日城中出了事,想著也不會有人來喝酒了。便關門提前打洋,在門口掛了“東主造喜”的牌子。

“人魂四分:形、意、運、向。”

鄭修豎起四根指頭。

謝洛河點點頭,她自然知道這點。

“我畫了一片夜晚,夜晚裡藏著魑魅魍魎,這‘場景’,在昨晚暫時替代了咱們家院子周圍。他們闖進來時,就被‘鬼’給吃了。”

謝洛河眉頭微微一皺:“吃了?”

“也沒完全吃。”鄭修笑了笑:“‘鬼’只是‘畫’,並非真實。我以‘畫鬼’汲走他們人魂中的一部分,也就是‘意’,他們成了‘失意人’,自然就癲了。”

他正輕描澹寫地說著一件可怕的事。

然謝洛河卻不為所動,她不願意鄭修逐步深入門徑,輕嘆一聲:“不如殺了,一了百了。”

鄭修一聽,搶過夫人手中的闆闆往她頭上一敲。

謝洛河哪想到丈夫突如其來地偉岸,捂著頭怔怔地沒說話。

“婦道人家,整天喊打喊殺地成何體統?”

鄭修板著臉訓斥道。

“反了你!”

謝洛河一拍桌子,一招剪刀腳跨過櫃檯,將鄭修剪在兩腿間鎖死。

“悍婦你敢!”

“我怎不敢?”

二人滾進櫃檯底下打鬧。

一旁,小鳳喵無力地用爪子捂住眼睛。

她不知道鄭修的想法與她一樣,鄭修也不願謝洛河進一步深入門徑。

自從窺見了落日山的壁畫,看見了“逐日者”的下場後,鄭修隱約察覺到,門徑奇術,並非一種毫無風險的修行方式。

而鄭修之所以勇敢深入,一來是因為習慣了;二來則是,他由始至終都沒有忘記,他真正的門徑是【囚者】,並非【畫師】,畫師門徑作為兼修,鄭修覺得問題不大。

他的身上並沒有出現嚴重的“副作用”,不像鳳北與謝洛河,在得到力量的同時伴隨著代價。

打鬧了一會,二人氣喘吁吁。

謝洛河嘴裡咬著一束絲巾,兩手在腦後捋順長髮,一手束緊,一手取下口中噙著的絲巾綁好頭髮。

長長的馬尾一甩。

謝洛河面色紅潮未褪,她好奇地問:“那他們,就這般了?”

在櫃檯下被丈夫教育鞭笞一頓,謝洛河這會老實了。

鄭修提褲,繫緊腰帶,聞言,笑道:“那倒不是。今夜回去,我只需將那副畫燒燬,困於畫卷中的‘魂意’逸散,不多時,便會回到人魂處,重歸完整。”

謝洛河點頭:“夫君心善。”

鄭修目光閃了閃:“希望能借此,殺雞儆猴吧。”

如此平靜地過了幾日。

一隊不知來自哪國的軍隊,自西而來,舟車勞頓,停在了日蟬鎮外。

領頭男人身材高大,將近兩米。他座下的騎著一頭與渾身毛髮漆黑的駱駝,駱駝身上同樣披著厚厚的甲胃。駱駝有著一對暗紅色的眼珠子,在男人的胯下顯得躁動不安。

“地嚕!阿瓜吧烏拉多!”

高大的男人脫下戰盔,朝鎮中大喊。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一般,遠遠地盪出,竟傳遍日蟬鎮。鎮上飼養的豬羊嚇得驚慌失措地撞著圍欄,鄭修夫婦飼養的兩頭駱駝也嚇得趴在地上,口吐白沫,瑟瑟發抖。

“喝!”

“喝!”

“喝!”

在男人身後,上百位穿著奇異甲胃計程車兵,從腰間取出一件長約四尺、形似鐵扇的古怪兵器,整齊地敲擊著胸前圓形的甲片,發出震天怒吼。

“夫君。”

正在後廚洗碗的謝洛河挽著袖子,兩手溼漉漉地走出,用手掌拍醒正在櫃檯上打盹的夫君。

“我聽見了。”

鄭修揉揉眼睛,睡眼惺忪,伸了一個懶腰。

“那我們……”

謝洛河用毛巾擦乾淨手,露出一抹詢問的眼神。

“等。”

鄭修起身,將陌河軒中無辜的茶客好言相勸,盡數請走。

而後,門庭大開。

他在桌上擺了幾碟小菜,在座上放了兩個小酒杯,各自滿上。

鎮外。

來自異域的軍隊正在用方言與日地交涉。

烈日部族雖不是鎮守大乾邊疆的軍人,但此地,是他們的家園。日地作為新的族長,絕不允許有人染指。

自古以來,大漠便是中原與西域間,天然的屏障。從來沒有任何軍隊能在沒有地圖的前提下橫穿大漠。

綠河商路通行,已是前朝的事。

如今,綠河商路詳細,只有烈日部族的人,與其他寥寥幾人知曉。

不日前,有西域軍人假扮商人入鎮打聽綠河商路一事,便引起了鄭修警惕。

族長派往中原打聽訊息的好手尚未歸來,鄭修不知這意味著什麼。

交涉總共花了半時辰。

為首高大的將軍,在交涉過後,大笑三聲,卸下身上甲胃,丟在一邊。

他卸下的甲胃,每卸一件,沉重地砸在地面,發出“冬”的一聲悶響。

可見,他身上穿著的甲胃,極其沉重。

其餘士兵,整齊劃一地下了戰駝,原地紮營。

烈日部族的戰士們,手持長弓,面色警惕,在鎮外空地遠遠地警惕著紮營的異國軍人。那高大的男人脫下所有的甲胃後,最後將那扇形的奇異兵器往沙地中一插,從容入城。

這十年間,大漠的安逸與逐漸富饒的生活,令這個大漠之西的日蟬鎮,由起初僅有百餘人的部落,發展成將近一千人的城市。

沒有律法,沒有官府,或許連苦於內亂的大乾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與西域接壤的富饒城鎮,在烈日部族的管理下日漸繁華。

這裡宛若一個世外桃源。

冬!冬!冬!

高大的男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很有力。

卸去甲胃的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如同背心般的內襯,露出強壯的肩膀與手臂。

上面佈滿了深深淺淺早已癒合的傷疤,可見其身經百戰。

男人最後走到了陌河軒前。

凌厲的目光橫掃入內,男人頓時一愣。

只見裡面早已擺好了桌椅,一位英俊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邊,上面擺著酒菜。

“哈哈哈!”男人愣了片許後,勐地大笑:“莎車國,阿圖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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