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夢中有月

‘你不該來。’

自那不成話語的歌聲中,自那沉重海潮的撲湧聲中,斯卡蒂隱約聽到了這樣的表達。

但憨直笨拙的女孩給不出什麼古龍式的回應。

她甚至沒考慮過回應。

於她而言,與海嗣見面後的五秒就該開啟戰鬥,正如此刻她那躍浪而出的巨劍,輕易自那巨大的海獸身軀撕開一抹飛揚的蒼藍。

對海嗣這類個體差異可以過於巨大的族群而言,血液是藍色還是紅色,都不值得驚訝。

深海獵人的動作毫無遲滯,翻湧的海潮將助她一臂之力,以那陸地上決然無法達成的隨浪而動避開那瓢潑的蒼藍。

因那血液本身亦充斥著細胞,而海嗣細胞正是可以侵蝕同化其他生物的細胞。

被同化的細胞會喪失原有的生理功能,但因為海嗣細胞的全能性,它會很快補上因同化而喪失的生理功能,讓那被同化侵蝕的生物仍像是以原本的姿態生活著。

但顯然,這麼一來,那個生物的內裡就已完全是另一種東西了。

尤其是在海嗣種群內部已經分化出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等不同定位的個體狀況下,你不一定能被允許保留原本的姿態。

好在那份侵蝕同化本身,其實是會受到該生物的意志影響。

也曾有過意識上強烈抗拒成為海嗣,因而抵抗同化數十年之久的人類案例。

而對體內本就流淌著海嗣血液的深海獵人而言,這個時間可以變得更久——卻也可能變得更短。

因為在一開始時,許多的深海獵人都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源自何處。

他們會像一般人,甚至比一般人更加避諱海嗣的血液,也更避諱自己流血的狀況,當真正沾染海嗣之血時,他們那因無知而導致的惶恐,反而會讓本就身負海嗣細胞的他們高速同化。

極速墮落。

但,即便是一無所知,卻也仍能堅持對抗現實,堅定否認海嗣的獵人,以及知曉內情,因而更堅定立場的獵人,也是有許多的。

斯卡蒂曾是那一無所知的堅持者,而如今,她已是知曉內情亦同樣堅定立場的堅持者。

她固然是個笨拙的人。

但笨拙如她,卻也是個不會被輕易改變的倔強者。

不服輸就是她的倔強,那份倔強支撐著她遊於此處,撐起那溼漉漉的劍刃,甩出那能將數十噸重的巨獸都給拍得朝後震盪的聲勢。

而她的身軀亦隨劍而舞,切開觸鬚、利爪與碳酸鈣附著的血肉。

在神聖泰拉聯邦理應連一頭海嗣都不會有。

但在這片意識的海洋中,它們無窮無盡。

大群簇擁著腐蝕之心,接受祂降下的‘探索’‘鬥爭’之諭令,成群結隊的下級消費者構築出軍團的氣勢,鶴立雞群的上位消費者以龐大的身軀衝鋒於進攻的最前線。

但其實說到底,這仍是一場自我的對抗。

無邊的大群本質是仍是這片意識之海。

那是意識響應伊莎瑪拉而具現的鬥爭之心,是其意志的利刃。

深海獵人斯卡蒂的手中,同樣有著這種東西。

那就是她手中的那柄巨劍。

巨劍無往不利,巨劍無物不劈。

在現實中一度渾噩到分不清彼此的她,此刻置身於這片充斥惡意的海洋,卻彷彿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家園。

潮湧,潮枯?

不,不會枯萎。

她不會讓海洋變質!

她從未如此分明地感受海洋的活力。

她從未如此感受過如此輕快的呼吸。

她甚至能夠體會到海洋的期許,自她所能接觸到的每一滴海水湧來的支撐之意。

在那洶湧的黑潮之間,唯一一片的幽藍,環繞於她身側。

那是她的立錐之地,亦是屬於她的海洋,那是與理性對抗的感性所決不放棄的根基,是她此刻於浪潮間揮舞巨劍,被她甩在身後的殘屍愈來愈多,她距離那仍在哼唱著歌曲的身影愈來愈近。

卻也逐漸地,一點點地,不去避開那逐漸暈染海洋的藍與紅。

‘不要過來…’

‘…你會消失。’

無言的話語仍在那哼唱間流淌,始終好似旁觀般,不曾親自出手的伊莎瑪拉,望著那獨戰大群,逐漸開始渾身浴血的身影,眼中滿是不捨與悲痛。

祂始終覺得這是一場騙局。

祂那過於感性的自我,就那樣輕易的踏足這片死地。

在這片意識深處的海洋裡,一切的一切都屬於伊莎瑪拉,而那因斯卡蒂的人格殘渣所塑造的虛假自我,終歸會一點點的在海風、海水的浸泡下鏽蝕脫落。

露出那副同是伊莎瑪拉的本質。

祂是那樣的想要自己的感性迴歸現實,但當看到祂那樣義無反顧地奔赴死地時,理性破天荒地感到一絲難過,一絲遺憾。

祂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像一場人類所說的夢,自己正逐漸從夢中醒來,但也將永遠失去這場夢。

不會有第二次。

昔日的祂,棲身於宛若巨大海植與海鰻般的巨型身軀中,是人類文化中當之無愧的怪物。

唯有將一切奉獻予那名為斯卡蒂的深海獵人後,才因而真正接觸到了人類的文明。

甚至是那樣地相信自己也是人類的一員,心中流淌著滿是作為初生不曾有過的思想與情感。

但那樣的夢,終歸是要醒的。

腐化之心終歸要回歸大群,大群意志也離不開腐化之心的詔令。

一場模仿人類的,太過任性的夢,就該在這裡結束。

該在那以血回血,以扭曲且狂放的姿態揮舞著斑駁劍刃的‘斯卡蒂’被擊倒於海面,逐漸沉淪的過程中結束。

這樣的過程會遠超對方想象的快,因為她終歸不是真正的斯卡蒂,因為在幾分鐘前,祂們還彼此交融,不分彼此。

那憑藉機器的便利,也憑藉自己給祂的機會而達成短暫分離,仍是會逐漸彌合。

到那時,所謂的獵人與所謂怪物,都將不分彼此。

就像此刻,那身姿愈加狂放,那動作愈發流暢,那目光亦如上位者那般疏離的瞬間,自己的血親會將她擊潰。

拖拽著她下沉。

讓一切最終塵埃落定,讓奧默.林頓成為自己迴歸大群的絕佳助力——祂的思緒忽地遏止,自那昏暗天穹中驟然撒下的一抹冷光裡。

那本該陰雲密佈,如漆黑的海潮一般渾噩的天空,於此刻破開了一道缺口。

蒼白森冷的光華自那缺口中落下,在漆黑的海面映出一抹弧形的光影。

月亮?

作為伊莎瑪拉的理性,祂自然清楚‘斯卡蒂’所接觸過的一切,包括人類對那類天體的定義。

在故鄉時有兩個,在這邊卻只有一個,變化週期也有著些許差異,但階段卻是一致。

那僅在月末才會浮現的一抹殘月,看起來是那樣的虛弱窄小,就連撒下的光也帶不來一絲熱量,就像一抹空洞的夢。

月光是否也是太陽的一場夢?

祂望著天空上的那抹殘月,心頭閃過了不少似人的迷思,這或許是那份感性正從那沉淪者那兒融入這邊的徵兆。

當祂這麼想的時候,祂自下方的海面,瞧見了一抹蒼青色的光華。

轟!

那光華迅速放大,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已化作長及十數米的殘月之光,將祂腳下的血親一分為二的同時,也同樣將她斜半截肩膀連同手臂一同分離。

祂並沒有死。

祂甚至沒有丁點血液潑灑出去,就連那半截斷肢也重新彌合於身軀,還給破損的衣袍也一併修復。

這裡終歸是意識的世界——當意識到這一點時,祂便不可避免地重新仰起頭來,望向那在這個世界最為突兀的異物。

那輪殘月。

陌生又熟悉,甚至予以那‘斯卡蒂’重自海洋中升起,手握一柄讓她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從某款遊戲裡提出的蒼青色巨劍。

“原來是你。”

祂張開嘴,以聲帶發聲,道出第一句人類的語言,朝那屢次拒絕了自己,卻又並未遠離的輪廓。

接著她便復又垂首,看向那已然躍至身前,揮下手中巨劍的斯卡蒂。

“這就是你的回應嗎?”

“一個全力挽救的……”

夢的發音還未完全,便已被再度劈斬的劍器下中斷。

那蒼青色的輝光再度閃耀,以冰冷卻銳利的弧度,截斷她與她身下的海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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