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都臨淄,時至黃昏。

從遠處看去,富麗堂皇的齊王宮殿已陷入陰影中,唯有點點火光在這黃昏裡閃耀。

“吾弟,今日正是大司馬和秦軍決戰的日子,你說大司馬會贏的吧?”

齊王建抿了一口酒水,放下酒卮時,因手掌的顫抖,青銅卮沒立穩當,從桉上滾落,發出噹噹的響聲。

身側的侍女慌忙俯下身子,前去拾撿。

齊王建卻沒管這事,雙目直勾勾的盯著下首的田假。

相邦田假的臉,在燭火中顯得有些發青。

他擠出一抹笑:“大王放心就是,大司馬在秦宮大敗諸多秦將,就連趙佗也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手中有三十萬人馬,以多打少,定然無虞。而且大王也見過大司馬練出來的一千技擊之士,有這般勇士在,我軍何愁不勝?大王只需坐等前線傳回來的好訊息便是。”

“是啊,大司馬手下的技擊確是威勐壯士,寡人心安矣。”

齊王建乾笑一聲,抬頭望向門口,只見殿外夜色更深。

甄城大戰的結果,他們恐怕要明日才能知曉了。

齊王建低語道:“大司馬,必不負寡人!”

……

“臣負大王也!”

黃昏下,大司馬田衝立在甄城的城牆上。

他身體顫慄,雙眼死死看著城下的場景。

那是無數齊軍向秦人解甲投降的景象,城外城中,哭嚎聲遍地。

這讓田衝悲從心中來,亦忍不住低聲哀泣。

濮水大戰,他敗的很慘,十五萬大軍一戰盡潰。

好在有田儋和相夫疾等親信為他勸慰打氣,這才讓田衝重打精神,縱馬奔逃回甄城。

在田衝的計劃裡,只要他能夠逃回甄城,就可以收攏濮水戰敗的潰卒,整軍再戰。

十五萬大軍潰敗,除去被秦人俘虜和斬殺的,其他人大都會往甄城方向跑,他屆時多多少少能得個十萬人馬吧?

等到收攏十萬潰卒後,他再將阿邑等地的數萬兵馬一起招來,憑藉城池據守,完全可以再和秦人繼續消耗下去。

田衝從濮水一戰的失敗中,學到了許多東西。

比如這一次,他那七萬預備兵,居然一戰沒打就被前線敗軍給直接衝的崩潰。雖然他對於這些預備兵本來就沒什麼信心,但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糟糕的結果。

弱的超乎想象。

“七萬之兵不堪一戰,皆因未經訓練。此戰拋開和趙佗的約定外,我不該和秦人如此倉促對決的。最好的方法還是據城池而守,與秦軍消耗,同時抓緊時間訓練士卒才是。”

田衝對手下眾將道:“等到此番我收攏潰軍後,當死守城池,同時加固防線,以我齊人之眾,定然能將秦軍擋住。”

“這一戰我軍雖敗,但士卒也算上了戰場,有了軍爭經驗,等到下一次再和秦軍沙場交鋒,一定能表現的更好。將時間拖下去,我就還有機會!”

眼見田衝很快鎮定,且提出了後續的應對方法。

田儋、相夫疾等人都感到欣慰,並覺得大司馬這個應對之策確實不錯,紛紛稱讚道:“大司馬高見。”

可惜大司馬的計劃雖然很好,秦軍卻不給他實現的機會。

在濮水戰場擊破齊軍後,秦將趙佗並沒有收兵回營,也沒有在戰場收攏屍體,清點斬獲,而是毅然揮兵追擊。

秦軍士卒在中午吃了餅,力量充沛,哪怕到了黃昏時候,依舊還有力氣進行追殺。

齊人則是相反,他們大多數人打了一天仗,或是在戰場上站了一整天,也就只有早上出兵的時候吃了個飽,中午連吃的東西都沒有,肚子空空如也,手腳痠軟。

別說是再回頭和秦軍拼殺了,就連逃跑都沒多少力氣,甚至還跑不過後面追殺的秦人。

而秦軍追上來後,也沒有大肆殺戮,反而秦軍中有早已訓練好的人以齊語大叫。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殺,反抗者斬首。”

在這不殺俘虜的口號下,許多齊卒眼看跑不動了,也沒有拼死的戰心,乾脆將手裡的兵器一扔,一個個的蹲在地上,等著被秦軍俘虜。

只要有一個人開頭,剩下的齊卒在面對生存和死亡的問題上,就不會有過多考慮,齊軍成片成片的向追上來的秦軍投降。

這樣的情況下,導致田衝等人奔回甄城時,在短時間內並沒有收攏多少潰卒,反而很快就等來了趁勝追擊的秦軍。

秦軍兇悍,驅逐齊軍的潰卒直衝甄城,看樣子竟是要趁機奪取城池。

“速速關閉城門!”

田衝在危機時,下達正確命令。

甄城中的守卒在砍殺了數十個衝擊城門的潰兵後,強行將甄城的城門關上,免去了被秦軍趁亂襲城的風險。

但同時,他們也將亡命奔來的數萬齊人同胞,盡數關在城外,將他們全留給了兇殘的秦人。

天色黃昏時,秦將趙佗親自來到甄城外。

他看到的場景便是在甄城外的空地上,齊軍士卒放下的武器和脫下的甲胃堆成了一座山。

“將軍,齊人關閉城門及時,我軍沒有奪城的機會。不過城外的齊軍潰卒沒有戰心,在我軍招降下,無反抗之意,數萬齊軍盡數投降!”

趙廣臉色激動,向趙佗彙報此處軍情。

趙佗頷首,目光望向前方。

甄城外,一眼望不到頭的齊軍排成長列,在城頭那些齊人同胞的注視下,耷拉著腦袋,一個個無精打采,被秦軍押送離去。

“鄙人曾聞兵法有云,窮寇勿迫。而今將軍卻反其道而行,以‘宜將剩勇追窮寇’之法,窮追齊軍不捨,在這甄城之外,俘獲齊軍數萬,並圍困齊將於城中。此番大勝,與兵法所說相反,敢問將軍,此為何也?”

麗食其眼露好奇,他對兵法也有些涉獵,但這終歸不是他的主業,專研並不深,此刻感覺趙佗的所作所為與兵法不同,自然是要當場詢問學習。

趙佗笑道:“兵法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所以要根據實際情況來運用兵法,而非死讀兵書,反被兵法操控。”

“兵法所謂歸師勿遏,窮寇勿迫,亦要分具體情況。若是齊軍有戰心,有精力,齊將有膽氣。我軍對其追殺,自然會遭受頑強反擊,縱使能勝,也將損失不少。這就是勿追勿迫之理。”

趙佗腦海裡冒出當年在泗水畔的那一戰,正是“歸師勿遏,窮寇勿迫”的真實寫照。

他頓了一下,又道:“如今齊軍一戰大敗,齊人已是嚇破了膽,更兼一日鏖戰,肚空手軟,加之齊將無膽,棄軍而逃,自是不可再死搬此條兵法了。”

“且我此番行事,亦非逆兵法而行,先生豈不聞吳孫子又云: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

麗食其雙目大睜,撫掌讚道:“鄙人明白了,將軍所為正如巨石自高山滾落,氣勢兇勐,摧毀一切,正是以兵勢破敵也!將軍用兵,果真如神,鄙人佩服之極!”

不僅是麗食其,就連一旁的趙廣也聽得面露崇敬。

趙將軍用兵,真如武安君在世也。

趙佗自是不知趙廣所想,否則必會額頭生汗,心中膽顫。

他見麗食其明白了,便轉頭望向趙廣,問道:“據汝推測,甄城裡的齊軍尚有多少?”

趙廣略一沉吟,回道:“我軍速度很快,逼迫甄城提前關閉城門,城中齊軍的數量不多,加上原本一萬守卒,總數應在兩三萬左右。不過這附近本有齊軍輔兵,這些輔兵跟著入城,若是參與守城的話,應該能發揮不少戰鬥力。”

趙佗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除去在阿邑沿線的兩萬戰卒,大司馬在甄城的可用之兵足有十六萬之多。

如今一場大戰下來,只有一兩萬人跑進城裡,相當於一戰喪軍十餘萬,這等戰果,足以堪稱驚世大勝。

這一切,還真多虧了趙佗的果斷追擊。否則他要是慢上一步,大司馬就會收攏更多的潰卒,後續也會變得麻煩不少。

“兩三萬戰卒,加上數萬輔兵,問題不大。”

趙佗抬頭,望向遠處的甄城城頭。

在昏黃的光芒下,隱約能看到城頭有人影晃動。

城頭上,大司馬田衝從哀泣中清醒。

他看著城外,那數以萬計的齊軍被秦人繳下武器,解開甲胃,如同牲畜般被押送離去的場景。

田衝的眼中已是血紅一片。

“君子之戰,當分出勝負後,各歸其營,豈有追殺到底的打法。”

“趙佗,你說好了要來一場君子之戰,竟如此不講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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