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恆立在姜芃姬身後,神情複雜地看著孟湛。

沒有哪個男孩兒不會憧憬自己的父親,幼年的孟恆也曾將孟湛視若神明,渴望而崇拜。

不過孟湛眼中只有庶子孟悢,哪怕對方不學無術、貪花好色,孟湛也如珠如寶地寵著縱著。

孟恆一度以為孟湛就喜歡這樣的兒子,所以他也曾悄悄試著“學壞”,暗中向孟悢的言行看齊,結果卻得來一頓嚴懲,命他長跪宗祠。寒冬臘月,外頭下著滂沱大雨,空氣冷得像是摻了刀片,年幼的孟恆沒穿多少禦寒衣物,跪得膝蓋青腫發黑,直接去了大半條命——

那段記憶成了他幼年的噩夢,偶爾午夜夢迴,他還能清晰想起空氣中瀰漫的冷氣。

孟恆垂下眼瞼,神色平淡地衝姜芃姬拱手作揖。

“不知主公喚恆過來,所謂何事?”

“不管怎麼說,你與孟湛父子一場。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未免你有遺憾,我允你和他說兩句,父子二人徹底做個了斷。”姜芃姬道,“孟湛還欠了孟校尉一筆債,希望你別介意。”

孟恆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過味來。

姜芃姬這意思,不是讓他親手送孟湛上路,只是讓他和孟湛說兩句話,以免留下遺憾?

他暗中鬆了口氣,說不清心情如何。

“多謝主公。”孟恆道。

孟渾妻女慘死,直接兇手是孟悢,但孟湛也是幫兇,孟恆沒有資格阻攔或者怨憎。

姜芃姬起身走至牢門旁,轉頭低語。

“他的情緒不甚穩定,恆表哥不要靠得太近。”

說罷,姜芃姬將空間讓了出來,不過也沒有離開太遠。

這個距離,既不會讓孟恆產生被監視的感覺,也不會讓事態脫離她的掌控。

見姜芃姬離開,孟恆的眉頭微微舒展,餘光看到立在一側的聶洵,心下添了幾分狐疑。

聶洵站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時間緊迫,他沒有進一步深思。

“父——孟家主——”

孟恆坐到席墊上,輕咬舌尖,迫使自己將脫口而出的敬稱嚥了回去。

他已經被除宗了,還與孟湛斷了父子關係,如今再喚他父親,對方未必肯認。

孟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情緒已經瀕臨崩潰。

陡然聽到旁人喚他,他的精神清明瞭幾分,一抬頭卻瞧見孟恆的臉——

孟湛大受刺激,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面色猙獰地撲上前,半個身子越過那張矮桌。

“孟士久——”孟湛面色猙獰、嘶聲力竭地喚出孟恆的全名,乾瘦似樹枝的雙手抓住孟恆衣袖,“為什麼你還活著——為什麼死得是悢兒——你這野種怎麼可能是老夫的兒子——”

孟恆被嚇懵了,正欲掙扎,但孟湛的嘶吼讓他如墜冰窖,好似周遭的聲音都遠去了。

什麼叫做“野種”?

孟恆沒有掙扎,反而給了孟湛進一步的機會。

他不相信姜芃姬說的話,那肯定是對方用妖術捏造出來的假象,一切都是為了欺騙他!

他這麼多年不可能做錯!

孟恆就是古蓁和旁人的野種,根本不是他的兒子。

他孟湛這輩子就孟悢這麼一個兒子!

他唯一的兒子被柳羲殺死了,養育二十餘年的野種卻投靠了柳羲,渾然不顧孟悢的血仇!

“你怎麼可能是老夫的兒子——”

孟湛看似瘦弱,但爆發出來的力量卻十分可怕,孟恆猝不及防被他掐住了脖子,怎麼也掙脫不開。一旁的聶洵也被孟湛的話驚到了,等他回過神,孟恆的臉已經泛出了青色——

沒有絲毫猶豫,聶洵抬腳踢到孟湛的肩膀,對方吃痛一聲,鬆開了雙手。

孟恆雙目泛著淚花,眼眶佈滿了血絲,眼底寫滿了不可置信。

難道說——這就是孟湛多年來厭棄自己的根本緣由?

僕從私底下說他是生父不詳的野種,原來不是空穴來風?

孟湛率先反應過來,刷的一下拔出孟恆腰間佩戴的佩劍,雪亮的劍身衝著孟恆刺去。

電光火石之間,聶洵大腦都來不及思考,一把抓過孟恆,二人滾到一處,避開了這一劍。

此時的孟湛已經沒了理智,見孟恆逃過一劫,他立馬又緊跟著砍過去。

“你瘋了——”

聶洵以劍身抵擋,因為低估了孟湛的力道,佩劍險些脫手。

“殺——殺了這野種——全都是騙人的,這根本就是個野種——”

孟湛雙目赤紅,蒼老的面龐扭曲而猙獰。

聶洵阻擋他殺孟恆,他便連帶聶洵一塊兒殺了。

“你敢阻擋老夫——你也該死——”

孟湛根本剋制不住內心的情緒,各種雜亂的念頭似乎要將他的大腦撐裂。

“死吧——”

遠古時代的文人都學君子六藝,孟湛自然也學過劍術。

這會兒不要命地想要殺聶洵和孟恆,一招一式都衝著死穴招呼,聶洵不慎被割傷了左臂。

“小心!”

孟恆緩過勁兒,眼見孟湛的劍要刺向聶洵胸口,他不管不顧,直接撲上去抱住了孟湛的雙腿。孟湛行動受阻,手中的劍自然刺歪了,劍尖貫入聶洵肩頭,聶洵的劍則刺入對方的胸口。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當衛慈等人發現變故,連忙趕來的時候,一切已經遲了。

哐得一聲,孟湛手中的佩劍應聲掉落。

聶洵也維持著錯愕震驚的表情,鬆開沾滿粘稠血液的劍柄。

這一劍,雖未正中心臟,但也是一處要害。

哪怕醫官能趕來,孟湛也難逃一死。

胸口傳來刺痛,狠狠壓過了漲疼的大腦,理智慢慢歸攏,猙獰扭曲的臉緩和下來。

“士、士久——”

孟湛張口,忍痛喚了一句,語調帶著幾分平和。

孟恆維持著呆滯的神色,木愣地鬆開雙手,麻木地扶住站不穩的孟湛。

刺目的鮮血衝擊他的眼球,讓他四肢冰冷、六神無主。

蒼白的唇瓣哆嗦著,他道,“孟、孟家主?”

孟湛聽到這個稱呼,心中黯然。

胸口的劇痛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垂下頭,順著劍柄望向將劍尖送入他身體的青年。

二十五六的年紀,容貌迤邐,明眸皓齒,眉心綴著一顆嫣紅硃砂痣——

這張臉?

這顆硃砂痣?

驀地,姜芃姬的話在他腦海響起——

【……庶姨母為你生下的嫡次子,天生眉間綴一顆硃砂痣的男嬰……他本是孟府嫡次子,在你的操控下被那畜生庶子換走身份……出生不滿月就被僕婦埋入冰冷的泥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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