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瀝瀝,吵得人難以安眠。

羋嫿從後半夜便輾轉反側,直至天光破曉前才稍微眯了一會兒。

她睡得淺,夢魘又多,不過小半個時辰又從淺夢中驚醒。

“現在何時了?”

裡間守夜的丫鬟道,“回夫人的話,剛過辰時。”

“居然才辰時嗎?”

聽到丫鬟的稱呼,羋嫿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昨夜是宿在韓府,應該也算是她的家。

丫鬟問道,“夫人現在可要起身?”

羋嫿道,“嗯。”

服侍的丫鬟魚貫而入,服侍羋嫿洗漱淨面挽發,還有手藝精巧的幫她按摩緩解頭疼。

“夫人近日睡眠不甚安穩,可要請了府上郎中來瞧瞧?”

羋嫿手肘支著妝臺,抵著額頭假寐一會兒,鬆緩疲憊的精神。

“不用了,每年都有的毛病,過了這幾日就好。”

羋嫿現在在京任職,大部分時間宿在自己府邸,少部分時間宿在韓府。

雖說住得少,但院落該有的配置還是一應俱全,人氣也旺盛,看不出絲毫清冷之色。

手巧的丫鬟給她挽了比較日常鬆快的髮髻,免得累到頭皮,妝容打扮也比平日素得多。

她瞧著鏡中人的鳳眸,略顯詫異道,“今日怎麼如此素淨?”

若是沒記錯,這丫鬟最擅長京城流行的各種貴婦妝容,一個塞一個雍容華貴。

羋嫿有時候都會嫌棄妝容過於豔麗,哪怕她不顯老,瞧著也才三十出頭,但妝容也太濃了。

今日倒是稀奇了。

丫鬟道,“昨兒老爺叮囑的,說這幾日夫人喜歡素淨些的。”

羋嫿一愣,笑道,“倒也不愧是早年有盛名的韓文彬,行事的確是心細如髮。”

人家的成功不是沒道理的,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就能瞧得出端倪。

每年到了這幾日,羋嫿的心情就變得很低落,特別是這一日,因為這是第一任丈夫的忌日。

梳妝好,瞧著鏡中頂多二十七八的女子,羋嫿的心情好了一些。

“夫人,三郎君聽說夫人在,特地來請安。”

羋嫿道,“讓他來吧。”

來了正院正廳,那個長得一團孩子氣、似乎稚嫩可欺的少年正在等著她。

“兒子給母親請安。”

羋嫿道,“起來吧,今日書院休息?”

韓池起身在羋嫿右手一側的席位上落座,認真道,“今日書院依舊上課。”

羋嫿擰眉道,“上課?”

這孩子逃課?

應該不是,韓池這個孩子相當乖巧,幾乎乖得沒自己的主見。

一個乖寶寶怎麼可能做出逃課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不怕被他老子拎著藤條暴打啊。

韓池道,“父親前幾日替兒子請了半日課,說是陪母親的。”

羋嫿:“……”

好吧,她得承認,能從亂世走到現在,步步高昇的人,的確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如此,池兒今日陪母親去一趟京郊的上佛寺。”

上佛寺本是河間郡的一所寺廟,不過後來陛下撥款在京郊修了一所。聽聞寺中老和尚與陛下有指點之恩,儘管陛下不信佛,對佛教發展也幾番遏制,態度上更加偏向道家,但這並未影響上佛寺的香火。羋嫿還在這所寺廟捐了香油錢,辦了幾場水陸法會,替亡人超度祈福。

如今盛世太平,但總有顧忌不到的地方,在外行走仍需小心。

韓池帶足了護衛,一路從內城去了京郊上佛寺,倒是沒碰上麻煩。

_(:з)∠)_

不,他有麻煩。

韓池作為韓彧唯一還在身側養著的孩子,屬於真正的“孤立無援”,沒有兄弟姐妹替他分擔火力。家長想到什麼要教考,他只能硬著頭皮上。整整兩個時辰的路,羋嫿就沒停過詢問。

起初韓池還能對答如流,越往後面越是著急,年輕稚嫩的臉龐也掛滿窘迫的紅暈。

太丟人了(πωπ)

羋嫿笑道,“你還年幼,這種程度已經值得驕傲了。”

韓池支支吾吾道,“母親寬慰兒子,兒子知曉。”

他發現全家幾口人,貌似就他一個學渣。

不論是嫡兄韓潤,還是庶兄和庶姐,待在金鱗書院的成績不說年級如何,在班級幾十號人都是前三的。韓池不一樣,他常年在年級後五十徘徊,除了一張臉,沒有哪兒遺傳到父親。

父親以及現在的母親就更不用說了。

換做其他自尊心強烈的,估計早就急得移了心性,韓池卻依舊慢吞吞。

韓彧也不似其他家長一樣逼迫他,亦或者說他的工作已經忙到沒有多餘心力對兒子嚴苛。

兒子不成為紈絝,便是對這個家庭最大的貢獻。

羋嫿道,“長得好也是優勢。”

韓池:“???”

羋嫿道,“你的學識再多一些,靠著這張臉與你的家世,當個名士也是夠的。”

韓池:“……”

他竟然分不出母親這話是褒獎還是黑了。

今日不是什麼大節日,但上佛寺依舊有不少遊人和香客,寺外車馬也多。

韓池瞧見停車的地方有一輛熟悉的馬車,腳步一頓。

羋嫿循著望去,發現那輛馬車帶著的族徽有些眼熟。

這不是韓彧前妻改嫁那一家的族徽?

“母親?”

羋嫿也清楚韓彧與前妻的恩恩怨怨,眉頭輕蹙,但瞧韓池可憐巴巴的兔子樣,心軟了幾分。

“走吧,莫要耽誤了時辰。”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剛進入佛寺正殿,迎面瞧見韓彧的前妻正領著一個陌生的小娘子。

四人面面相覷。

羋嫿視線都沒移動,徑直走了過去。

韓池硬著頭皮給陶氏行了禮。

陶氏面色僵硬地受著,只是雙眸死死盯著羋嫿的臉,手中攥緊了帕子。

她冷哼一聲,沒有理會韓池,正欲帶著那名陌生小娘子繞開。

羋嫿倏地伸出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作甚?”

陶氏怒得雙眸要噴火。

時過境遷,現在的她更加看重別的,而不是曾經死死抱著的東西。

失去了韓彧所帶來的權勢和地位,沒了陶氏家族的庇護和光環,她只是個孱弱無助的女人。

現在,還有個羋嫿跳出來搶了她曾經不要的一切。

羋嫿刷得開啟手中那柄沉甸甸又金燦燦的鏤空金扇子,扇墜兒更是名貴的上好美玉。

她捏著扇子半掩俏面。

“池兒給你行了禮。”

陶氏冷笑道,“那又如何?他是我腹中爬出來的骨血,行禮應該的,我受不受你也管不著。”

她才是韓彧原配,羋嫿不過是三婚繼室,怎麼——她也想停下來給自己行禮不成?

誰料,羋嫿笑眯眯道,“我乃朝廷正二品,庶民見官,不得拜嗎?”

陶氏:“???”

剛剛有些黯然委屈的韓池:“!!!”

羋嫿道,“池兒拜你是應該的,你拜我也是應該的。夫人出身名門,知書達理,豈會不知這個道理?你身上一無誥命,二無榮封,三則——孃家還是被陛下定罪抄家滅族的叛賊——池兒若無視了你,我也不會認得出夫人。既然認出了夫人身份,那麼,該有的規矩便要立一立。”

陶氏臉色一白,彷彿刷了一層白灰,身後的小娘子也被嚇得軟了腿,先行了大禮。

僵持一會兒,陶氏心不甘情不願,又極為羞辱地對羋嫿行了禮。

“起來吧。本官今日休沐,擺不得官威,若是被言官知曉參到陛下那兒,不太好聽。”

陶氏咬著後槽牙,紅著眼眶,掐著那個小娘子的手腕皮肉將人扯走了。

繼續留下來,受人欺辱嗎?

韓池看得目瞪口呆。

羋嫿道,“她是你生母,本不該如此對待,不過嘛——我這人也是受不得丁點兒委屈的。”

她在官場見過的老狐狸多了,哪個不是心思九曲十八彎的?

陶氏心底那點兒心思,她會看不穿?

不過是個拎不清又可悲的女人,真以為“和離原配”名頭能壓過她一頭?

莫說實際行動,哪怕是心裡想想都不行!

若是往日,羋嫿不會如此,但今日不一樣。

今天是亡夫忌日,她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受一點兒委屈的地方。

韓池低頭不語。

羋嫿上了香,又在側殿抄了佛經燒掉,一個時辰一晃就過去了。

離開寺院之前,羋嫿問了正殿打掃的沙彌。

這才知道陶氏身邊的小娘子是她給再嫁丈夫安排的固寵小妾。為了籠絡丈夫的心,也為了穩坐大房的位置,她迫切希望自己精心挑選的小妾能儘快懷孩子。今日上香也是為了求子。

羋嫿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吐槽道,“祈求安康還能理解,跑寺院求子又是個什麼做法?”

韓池不解,“為何?”

羋嫿道,“出家人講四大皆空,找和尚比丘求子,不覺得可笑?”

韓池:“……”

佛祖聽了這話會哭的。

羋嫿是很忙,但也比韓彧好一些,一月能有三天休沐。

念在韓彧的面子上,羋嫿沒事兒也會抓一抓韓池的功課,關心一下他在書院的生活。

韓池還是初次接觸羋嫿這樣的女性,對她的親近很快就超過生母陶氏。

韓池被管家送回韓府,給羋嫿捏肩捶背的婦人道,“三郎君倒是不錯,生性純良。”

羋嫿道,“你想說什麼?”

婦人笑道,“不妨過繼過來,記到您的名下,想必老爺也會答應。”

羋嫿玩著那柄金扇子,笑道,“若是這麼做,那位陶氏怕是要氣吐血。”

婦人溫柔道,“人各有命,這便是她的命了。”

能硬生生將躺贏的局面作成如今這樣,也是本事。

自詡聰明,卻一輩子都沒看清一個事實——

她的命運至始至終都在別人手中捏著。

不是旁人要捏著,而是她主動將命運送到別人手上。

一切榮辱系在家族、丈夫、兒子身上。

家族被滅了,丈夫離了,兒子疏遠了。

失去一切仍舊不醒悟,繼續固執地踩進另一個同樣的坑。

她現在不會明白,以後也不會明白自己一生為何過得如此。

羋嫿瞧著金扇扇面上的畫和題詞,淡漠道,“只盼著,世間這樣的女子能少一些。”

婦人道,“有夫人當了榜樣,何愁那些女子不心動?”

羋嫿譏笑,“你不懂,坐享其成的人,總是比自己動手的人多得多。”

有榜樣又如何?

當今天子還是女子呢。

“只要嫁人生子仍是女子的退路,如陶氏這般的女子,仍舊是層出不窮的。”羋嫿譏笑道,“她們只會說‘這是個好命的女人’、‘可惜是個三婚的,再有高官厚祿也不及她們享受’,然後扭頭便教導膝下女兒要努力嫁給更好的男人,再教導兒子努力讀書習武,莫要居於婦人之下。誰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嫁給一個身居高位的男人可比成為身居高位的女人容易得多。”

婦人不解。

多年後,韓彧詢問病危老邁的她要不要扶靈與先夫共葬。

羋嫿笑笑,“與你這糟老頭當個鄰居便好,何必打擾亡者?”

韓彧坐在床榻旁,問她,“釋然了?”

“十七歲想不開的事情,七十一歲也該想開了。當年與現在的心境,豈能一樣?”

她的少年郎在她心裡多活了近五十年。

沒了當年的熾熱感情和放不開的執念,反倒覺得他是個離開許久未歸的故人。

道一句“你好”,說一句“珍重”。

她視線放空,望著窗外的曦光。

隱隱約約,耳畔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

羋嫿笑了。

故人,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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