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娘!”

“你還沒死呢?”

丹青的聲音充滿著戾氣。

小柳一臉驚恐地看著他:“丹青,你怎麼會……”

“怎麼會什麼?”

丹青居高臨下,目光冰寒地看著她:“怎麼會不聽教主的話,私自藏在這裡?”

小柳不斷向後退,眼神中的驚愕之色愈來愈甚:“你不是已經被教主困住了麼?你,你怎麼做到的?”

“怎麼做到的?嗬嗬嗬……”

丹青的笑聲壓抑又放肆,明明沒有肉軀,卻好似從喉管深處發出,就像是神智失常的野獸。

筆鋒輕輕揮了兩下。

就像是對畫卷招了招手。

很快,燒錄著青衣自我的那捲畫軸就自動飛了過來。

他血墨畫的臉上,露出了孺慕的神情。

就像是初入學堂的學生看著自己的老師。

也像是頭一次拿到木頭劍的幼童,看著拿著真正長劍的長輩。

崇拜。

依賴。

留戀。

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卻交織出了一副極具病態的面容。

他聲音急促且嘶啞,像是在粗暴地傾訴:“師父走的時候,沒有給我留念想,我知道肯定是被歹人藏起來了。

我殺了好多人,卻只找到了兩副空白的畫卷,還有這一支筆。

雖然師父沒有點名留給我。

但我知道。

這就是她想要給我留的遺物。

我怕啊!

我怕失去它們。

所以怎麼辦呢?

我把我的肉身,與這兩副畫卷煉在了一起。

我甚至把我的魂魄抽了出來,煉成了這丹青妙筆的器靈。

他們都說師父已經走了!

但我知道。

他們都是騙我的!

師父沒有自殺,而是被他們謀害的!

只要我能找到師父的本我,就能讓師父重現於世。

教主自以為聰明絕頂。

以為封住我就能為所欲為!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一個徒弟究竟願意為師父付出多少?

兩畫一筆,就算相隔千里都是一體。

再強的囚牢,也休想將我完全隔斷!”

小柳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懷疑教主了?”

“懷疑?我的人生中,從來不存在懷疑這個詞!”

血墨畫的臉上,笑容越來越猙獰:“我只知道,真正能全心全意為師父付出的人,只有我一個!我怎麼可能把身家性命全都交在教主手中?

老實說!

我並沒有懷疑過教主。

畢竟……

他是師父認定的下一任接班人。

沒想到他還是起了私心?

可那又怎麼樣呢?

懷疑亦或者信任,又有什麼區別呢?

哈哈哈哈……”

他笑容十分癲狂。

小柳神色畏懼,似乎被他猙獰的神色嚇破了膽,哆哆嗦嗦地蜷縮在地上。

但丹青妙筆卻勐得一揮。

灑出去的墨汁,瞬間化作無數小型的囚牢,囚住了一個個看不見的東西。

墨汁很快把那些小東西給侵染了,顯現出了其兇惡的模樣。

這些是一個個小蟲子,正準備接近花朝的本我畫卷。

卻被丹青盡數攔截了下來。

丹青漠然地看著小柳:“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話音剛落。

丹青妙筆就再次戳向小柳。

小柳面色大變,一道黑影從口中冒出,飛快化作一道殘影逃離。

但她終究還是慢了半步。

那隻黑色的蟲子,被電閃般的丹青妙筆直接洞穿。

無力地掉落在地,痛苦地蠕動掙扎。

眼看就要不活了。

丹青妙筆也就此收手。

血墨畫的臉澹漠地看著它:“廢你一隻一等子蟲當做警告,下次再見你,必將滅掉你的母蟲!”

這個蠱娘他已經認識很久了。

從第一天進為我教就認識。

那時的蠱娘,是教主手底下的唯一心腹。

為我教組織鬆散,因為每個人都順從本我,很難形成紀律嚴明的組織。

也不是不能拉攏。

但是代價會很大。

能夠靠寄生控制宿主的蠱娘,便是他唯一值得拉攏的物件。

後來的丹青和紅塵,也是同樣的道理。

但蠱娘對教主有種變態的依戀,丹青入駐之後頗受教主重視,這條母蟲子居然吃醋了。

一次任務過程中,蠱娘對丹青暗下毒手,最終直接被他強殺。

當然。

這是丹青認為的強殺。

現在回想起來,恐怕是教主想要獲得丹青渡魂的秘術,特意派蠱娘暗施毒手的。

真有意思!

“呼……”

血墨畫成的臉吐了一口氣。

旋即掃視了一眼房間,不由得讚歎起了蠱孃的手段。

隔絕氣機的法陣做的很到位,而且很隱蔽,只要能成功關上門,並且貼上隔音符,再強的高手都很難意識到這裡面發生的情況。

能在含光劍靈的眼皮底下暗算花朝。

確實只有她能夠做到了。

也正好!

為自己做了嫁衣!

只是這代價有些大。

暝都盡頭的確是一方獨立的空間,秘密連線著暝都和現世,更是那位驚天大能創造暝都的道場。

被當做一方小世界絕對不為過。

如果沒有那道裂縫,恐怕自己肉身跟神魂早就被一分為二了。

可即便有那道裂縫,他也近乎被隔絕,暝都盡頭的那半出不來,現世這半進不去。

最終只能拋棄一半肉身,強行讓神魂衝出封鎖。

雖然還能與那半部分肉身產生一些聯絡,但恐怕很難重新那回了。

畫卷空間需要兩幅卷軸才能形成,自己的一大殺機算是廢掉了。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蠱娘已經為自己鋪墊好了一切!

“真好!”

他看向畫卷中的花朝,這就是師父唯一丟失的遺物。

被那個姓白的老道士偷走了。

現在……

終於回到自己手中了。

師父的本我,似乎已經被催動了。

蠱娘這個賤人,向來擅長精神暗示和言語攻擊。

也只有她,才能催發花朝的魔種。

花朝雖然是個普通到庸俗的女子,但卻擅長自我折磨到了極致,明明已經看到了自己那個“專情的心上人”的醜態,卻依舊相信那個人在愛著她。

魔種,居然一點沒有爆發。

還得是蠱娘這個賤人啊!

兩副畫卷並排懸空。

一邊是花朝的本我與自我,本我雖然沒有完全甦醒,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強行描摹。

另一邊他繪出的青衣的部分自我,裡面有無數人的心頭血,自己的、烏問的、還有教主的……

一開始。

他還在躊躇。

擔心只有自己的心頭血,不足以讓師父完全復甦。

但沒想到,原來為我教教主,就是墨家墨聖!

有墨聖在其中斡旋,要到烏問的心頭血並不算難。

只可惜。

白家老道和嬴十三的心頭血沒有拿到。

此五人,是跟青衣關係最近的五個人。

但丹青根本沒有接近白家老道的實力,哪怕後者已經癱瘓在床。

至於嬴十三。

丹青本來有機會的,如果紅塵能把那幫人拿下,自己直接要來嬴十三的心頭血都不是不可能。

但沒想到暝都盡頭的衝突居然那麼激烈,嬴無忌居然直接用詭鏡秘術反控制了紅塵,別說嬴十三的心頭血,就連自己都差點折在那裡。

少了這兩個人的心頭血,青衣的自我空了很大一塊。

但這沒有關係。

因為以他人心頭血所繪的自我,本身的誤差就很大。

只要以融合上本我,本我就能做出矯正。

缺失的這部分,的確會有不小的影響。

但同時也能削弱青衣與白家老道和嬴十三的羈絆。

並不全是壞事。

“現在……”

丹青神情看著花朝的本我,神情無比狂熱。

他曾在青衣的屍身上取出過心頭血,卻怎麼也畫不出青衣的本我。

那時他就知道,師父肯定是自己畫出了一個本我出來。

丹青之術。

本身就是輪迴之術的基礎。

一個本我。

不可能同時存在兩份。

但現在……

足夠了!

丹青妙筆震盪了一下,便把筆尖所有的血氣都給震了出來,這是小柳和蠱孃的血,根本不配玷汙自己師父的本我。

筆桿轉動。

一縷縷新鮮的血液從筆桿的內槽中湧入筆尖。

這便是他珍藏多年的青衣的心頭血。

筆尖緩緩移在畫卷之上,魔種點亮了隱藏狀態本我的七成。

剩下的三成,便由我強行描摹!

只要描摹成功,便能將本我這部分裁下來,嵌入青衣的自我之中。

如此一來。

青衣便能再度降臨世間。

以青衣的心頭血,描繪青衣的本我,怎麼可能失敗?

可真正落筆的那一刻。

丹青妙筆陡然一震,彷彿感覺到了強大的阻力。

一股讓人渾身戰慄的驚恐從他內心深處襲來。

這個阻力。

不應該啊!

丹青急了。

催動了全身的法力描摹。

但卻仍然一滴血墨都描不上。

“怎麼回事!”

“畫上去啊!”

丹青聲音淒厲,卻怎麼都畫布上東西。

法力傾注。

卻怎麼都沒辦法描摹上一絲。

他要瘋了。

明明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為什麼到這最後一步,卻進行不下去了?

情急之下,丹青甚至燃燒起了神魂。

可不管他的神魂如何燃燒。

依舊無法取得寸進。

“不可能!”

“不可能啊!”

血墨畫的臉已經扭曲得跟鬼一樣。

佈局這麼久險死還生的他,卻要倒在最後一步。

他整個人都要瘋魔了。

靈魂和法力瘋狂燃燒,恐怖的波動一波又一波地打在畫卷上,但卻無法對這最後三成的本我紋路造成任何影響。

丹青明白。

自己的丹青之術已經催發到了極致。

任何人的本我都不可能抵擋得住這樣的描摹。

但眼前這幅畫擋住了。

答桉已經不言而喻了。

這就是青衣留下的剩餘輪迴之法,同時也是她的聖人之路。

也只有青衣設下的封印,才能讓他絲毫奈何不得。

也許……

師父真的是自殺?

這個念頭,剛從丹青腦海中冒出,就開始瘋狂蔓延。

卻不但沒讓他冷靜。

反而讓他更加瘋魔。

“不可能的!”

“沒道理的!”

“師父!你不可能自殺!”

“師父你出來親自回答我啊!”

靈魂和法力燃燒的波動一波波湧出,湧向畫卷之中,卻像是擊打在磐石上的浪花,根本不能奈何它分毫。

血墨鬼臉愈發猙獰。

但神情越猙獰。

血色就越澹。

他已經接近了油盡燈枯地步。

慢慢的。

筆都在顫抖。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

就在這時,畫卷出現了異動。

可丹青還沒來得及欣喜,就發現畫卷中的人好像活過來了。

筆尖被一隻白皙纖長的手握住,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從畫卷中走了出來。

花朝神情恍忽,目光之中滿是悽愴。

她看著血墨鬼臉,聲音無比冷漠:“收手吧,青衣前輩已經作古了,除了那個封存的大神通之外。我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一個百無一用的矯情廢物。”

“不可能!”

丹青聲音淒厲:“你騙我!”

他拼了命地想要抽出丹青妙筆,想一擊了結了花朝,他不允許自己的師父成了一個這樣的人。

但他怎麼用力。

丹青妙筆都像嵌在花朝手裡面一樣紋絲不動。

那隻手明明很柔弱。

但他卻半分奈何不得。

花朝轉過身,指向那張空白的畫卷:“青衣前輩還有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在,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說著,便鬆開了丹青妙筆。

血墨鬼臉恍神了一陣,再次看向空白畫卷,眼神之中竟然湧出了一絲恐懼。

近師情怯。

可能就是這種感覺。

但他還是催動著所剩無幾的法力,控制著丹青妙筆飛了過去。

躊躇良久。

他在空白畫卷上寫出了第一個問題:師父!我錯了麼?

問題下面飛快湧出兩個字:錯了。

丹青妙筆又寫:可你當時願意教我輪迴之術。

答:因為我從你眼中看到了對盛世的渴望。

丹青妙筆又問:那你為什麼傳授一半不傳了?

答:因為對盛世的渴望全繫於一人之身,一旦你是如此,即便我真是開創盛世的那個人,你也錯得很徹底。

丹青妙筆懸停。

像是怔了很長時間。

最終。

又顫顫巍巍寫下了最後一個問題:師父!我能見你最後一面麼?

它立在畫卷之前。

似駐足期盼。

可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新的回答。

問題下面一片空白。

卻寫滿了失望的情緒。

血墨鬼臉上的神情僵住了,期盼的情緒慢慢消失,等到消失殆盡的時候,只剩下無盡的死寂。

生機尚未消散。

卻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慾望。

他彷彿回到了那個遍野雪蓋的冬天,身軀僵硬已經失去了所有求生欲。

只是不同的是。

那次有師父把他從雪中撿了出來。

但這次卻再也不會有人幫他逃離雪窟。

“就這樣吧!”

血墨鬼臉緩緩消散。

就在消散的前一刻,他看到了眼神中同樣沒有任何生機的花朝。

到現在他都不明白,為什麼師父將本我削減修改成了這樣的廢物。

但他隱隱記得,白家老道曾經說過,這是師父留下的一雙眼睛,一雙平凡卻能夠看到盛世的眼睛。

曾經。

他無比痛恨這雙眼睛。

但這最後一刻,他想善待這雙眼睛一次,畢竟這是師父唯一留在這世上的東西。

震散了筆尖上所有的血汙。

他輕輕一甩。

一縷衰弱到不能再弱的神魂飛了出去。

輕輕附在了花朝的眉心。

這是他最後一縷本命神魂,也可以看做那兩幅畫卷一隻筆的器靈。

如今。

算是認主了。

但究竟能發揮幾成功力,他沒有抱半點希望。

因為他也從來沒對花朝抱半點希望。

之所以這樣做。

只是因為他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後一件事,不會讓師父失望。

即便師父已經不在了。

他也不想當一個逆徒。

“嗯?”

花朝茫然抬起頭,卻發現幾幅畫卷一支筆全都落在了地上。

隱隱間。

她覺得這些東西好像認主了。

同時又有一段記憶湧入腦海。

暝都盡頭?

她的身軀很快就繃直了,因為在這段記憶當中,她看到了嬴無忌。

無忌他……被困了?

這化作裡面,好像就藏著最後一道裂縫。

也就是說,只有我才能把他們救出來?

我行麼?

一縷擔憂的情緒在心頭生出。

但僅僅片刻,就有一股恐怖到極致的戾氣因為這個名字而湧出。

這種戾氣。

讓她幾欲發狂。

只想現在就撕了畫作,徹底斷了嬴無忌回來的念想。

小柳剛才說的話,不斷在耳邊迴響。

聲音異常淒厲,每一次迴盪都幾乎摧垮她脆弱的神經。

她顫顫巍巍站起身子。

嘗試用意念溝通畫卷。

僅僅一個念頭。

畫卷就飛了起來。

方才法力與靈魂燃燒的龐大力量都融入了她的本我。

只要她願意,隨時都能透過兩幅畫作打通這個裂縫。

同時也只需要一個念頭,就能將這道裂縫徹底廢棄。

過往的回憶,不斷在她腦海中浮現。

一股股戾氣猶如狂濤怒潮一般,拍打著她脆弱的心絃。

她在發抖。

卻還是顫抖著朝畫卷中注入方才撿來的能量,想要透過裂縫喚醒另外一張畫卷。

不論如何。

先讓嬴無忌回來再說吧!

可也正在這時。

她卻發現自己的能量一點都不聽使喚。

她慌了。

發瘋一樣催動融於本我中的能量。

但卻一點都催動不了。

她越嘗試,心中的戾氣就催發越多。

痛苦得她要發狂。

也正在這時。

“吱呀!”

有人推門而入。

花朝轉頭一看,發現門外齊刷刷地站著人。

白儀。

劍靈阿姨。

巫霜序。

還有傳言中昏迷未醒的趙寧。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滿是擔憂之色。

她有些侷促,又有些害怕,嘴唇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眼前的場景。

巫霜序神情無比平靜。

只是俯身將半死不活的蠱娘一等子蟲撿起來裝進了玉瓶之中。

隨後看向花朝,微微笑道:“你的一切力量都來源於本我,現在卻做著與本我相悖的事情,又怎麼能做到呢?”

花朝語氣有些急切:“那我如何才能做到?”

巫霜序沒有回答:“現在的你,應該想讓嬴無忌死才對,你為什麼又要救他?”

“我,我……”

花朝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

但看這些人的眼神就知道,這件屋子裡的情況,肯定已經被她們知曉。

她咬著嘴唇。

神情已經痛苦到了極點。

良久。

她深吸了一口氣,神情痛苦道:“我不知道,你告訴我如何才能做到!”

巫霜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她轉過身。

衝外面招了招手。

輕聲喚道:“過來吧!”

花朝循著她看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款款走來。

那眉眼。

那笑容。

“娘!”

失神間,她下意識喚道。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不對,眼前的女子太過年輕。

“婉秋姑娘?”

僅僅這片刻的對視。

她的情緒就險些失控。

方才小柳的話立時在耳邊重現。

“小姐!你跟你的孃親真是一模一樣啊!她被負心人以天下人為藉口拋棄。你同樣重蹈覆轍!實在是可悲啊!”

“他會繼續庇護你。就像相爺庇護你們母女一樣。但那又怎樣呢?不過就是不希望自己的玩物,被別人染指罷了!”

剛剛穩定下來的心緒,轉眼間就有了崩潰的趨勢。

巫霜序輕咳了一聲。

對眾人使了一個眼色。

眾人雖然擔憂,卻還是跟她一起出了房門。

巫霜序輕輕把房門帶上,將這片空間留給了這對“母女倆”。

看到花婉秋的一瞬間。

花朝的情緒只是激動了片刻,很快又低落了下來,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婉秋姑娘,你怎麼來了?”

花婉秋見她興致並不好,不由抿嘴笑了笑:“這次我來,或許能幫你解決一些困惑……”

“你憑什麼?”

花朝聽到這句話,忽然就像應激了一般。

方才她情緒大起大落,消減下去之後,已經因為疲累變得稍顯平和。

但她不傻。

從巫霜序推門進來的時候。

她就隱隱猜到,這裡面肯定又有那個白家道長精妙的設計。

這個花婉秋,肯定是巫姑娘找來的。

可是……

她們憑什麼把花婉秋找來?

花朝勉強平復的戾氣,陡然又激發了出來,眼眶發紅咬牙道:“你知道我的情況麼?你有著我孃的長相,也有著我孃的部分記憶!你只是羅相記憶中的人,你不是我娘,憑什麼能夠幫我解決困惑。”

聽到這話。

花婉秋神情有些悽愴,緊緊咬著嘴唇:“你說的對,我不是……”

花朝心中有些不忍,慌忙背過身去抹了一下淚水:“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不該說這樣的話。”

“哎……”

花婉秋輕嘆了一口氣,輕輕握住花朝的肩,將她的身軀轉了過來。

目光有些小心翼翼。

但裡面的慈愛怎麼都擋不住。

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還是個善良的小姑娘。”

花朝身體僵了僵,也不知道該不該因為她的這番做派生氣。

花婉秋轉過身,看向那張有玄奧紋路繪成的青衣肖像,語氣平緩地說道:“我的確不是你娘,我不如你娘果斷,也不如你娘悽慘,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花朝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用安慰我的。”

花婉秋莞爾一笑:“其實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心中也哀怨了好久,但想想那又有什麼呢?偃哥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而且他還對我百般呵護,哪怕這呵護其實是對你孃的,可那又怎麼樣呢?那就夠了啊!

方才巫姑娘跟我講。

她不懂丹青渡魂,也不確定我是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但其實我不在乎的。

其實我很感謝丹青,他讓我有了你孃的相貌,有了你孃的記憶。

雖然沒有你孃的身份,卻能夠享受到你娘不曾體驗過的幸福。

你沒有把我當成娘。

但你很善良,並沒有因此憎恨我。

能遠遠地望著你,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不想看著你痛苦。”

花朝感覺胸口有些悶:“我能懂你的感受,但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你終究只是羅相心中的念想,這件事情誰都可以勸我,唯獨不能是你!”

“可能是吧!”

花婉秋神情有些哀傷,卻還是笑著說道:“不過巫姑娘跟我說過,他師父講丹青渡魂雖然會受到他人的心頭血影響,但繪製的時候,會盡可能多的提取雜質,不論想法怎麼樣,真實的記憶都是不會篡改的。”

她說話的時候。

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花朝的手心。

花朝愣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婉秋莞爾一笑:“我本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上,這一年的時光是我最喜歡的禮物。我不能白來一遭,所以臨走的時候也有一個禮物交給你。”

“你……”

花朝有些不解,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花婉秋身上已經燃起了熊熊火焰。

明明是血肉之軀,燃燒起來的時候卻如同紙張焚燒。

火焰很亮。

卻並不灼人。

只有微微的暖意。

花婉秋臉上沒有任何痛苦,只有慈愛溫暖的笑容,就像是看著年幼的孩子。

恍忽間,花朝好像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孃親。

小的時候。

就是這個眼神。

火焰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阻止,花婉秋就消失在了眼前。

只剩下一縷縷暖流鑽進她的眉心。

一段段記憶憑空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顯得無比真切。

記憶有很多幕。

但每一幕都會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沒有怒馬鮮衣,卻有少年意氣。

身著粗布麻衣,仍然佳人如玉。

初見那天,是在春日的柳樹下。

少女在河邊洗衣時偷懶,放下了衣槌,吹了一曲笛子,收笛之後,卻看到柳下那個俊俏的書生正在偷看她。

調笑幾句。

一來二去。

兩人便熟識了。

書生師從一個落魄的貴族,雖然滿腹才情,一腔抱負卻無處施展。

少女喜歡他的才情與抱負,便暗託媒人,攛掇書生提親。

書生很忐忑。

卻還是提著家中唯一一個下蛋的母雞上門提親。

新婚夫妻的生活雖然清貧,卻很幸福。

直到那年蝗災。

鄉里餓殍遍地,死了很多人。

好在小夫妻身體好,勉強捱了過去。

從哪日起。

書生幹起了體力活。

什麼活來錢快就幹什麼。

人壯了很多。

也滄桑了很多。

那天他把攢下的所有家底都交給了妻子,說自己想去國都絳城博一條出路。

妻子自是百般不願,直到從他口中聽到了那句話:此去前程未卜,但只要有立足之地,必大庇天下疾苦眾生。

妻子猶豫了片刻。

同意了。

拿出了一半的家底當作盤纏,送別了丈夫。

那日飄雪。

茫茫雪地之中。

一人駐足,目送離別人。

一人前行,一步三回首。

記憶出現了斷層。

眨眼之間,便來到了數年之後。

之後的記憶,便跟嬴無忌轉述的大致一樣。

卻又稍有區別。

羅偃並沒有趕走母女,反而是極力挽留。

在夫妻倆見人生中最後一面的院子裡。

小小的女兒被送去到了鄰居家照看。

羅偃百般不捨:“清玉只是性子潑辣,但其實是極為良善之人。只要我再勸說幾日,她就一定會同意你們留下。婉秋,不要走……”

花婉秋問道:“她愛你麼?”

“大抵是愛的。”

“那你愛她麼?”

“我只是把她當妻子,並沒……”

“那你還記得你的理想麼?”

“當然記得!”

“那她支援你的抱負麼?”

“支援……”

“呼!”

花婉秋接連深呼吸了好幾次,顫抖著聲音問道:“那若是有我在,她還能說服魏家全力支援你麼?”

羅偃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竟無語凝噎。

花婉秋抹了抹眼淚:“好好對人家吧,遇上她是你的幸運!我要走了,不是因為恨你而走。偃,去實現你的抱負吧,前年的曲沃……死了好多人。”

“可是你不走,我照樣能做到這些。”

“別傻了,不可能的!現在只有魏家有能力幫你,即便你真有其他女人,也只能是魏家的女人。去吧,去當天下人的英雄。”

“我,我不想當天下人的英雄了,我只想讓你留下……不!我與你一起回家。”

“啪!”

一巴掌落下。

花婉秋聲音都是顫抖的:“你現在放棄,對得起我們娘倆丟失得這麼多年麼?”

夫妻倆對視許久,再沒有了言語。

只剩下抱頭痛哭。

最終。

花婉秋還是走了。

三日之後。

有人把她留下的信送到了羅偃手中。

上面只有一句話:等你大權在握,一言可救千萬人時,我會告訴女兒,她的父親是一個英雄。

記憶到此為止。

花朝頹然坐在地上。

這些都是她以前不知道的。

現在她才恍然記起。

自己提起父親的時候,孃親從未說過半句壞話,只是解釋他並非一個壞人,而且不是父親拋棄了娘倆,而是娘倆自己離開的。

說過很多次。

但她從來沒信過。

只是偏執地認為,這只是孃親對負心人的辯解。

孃親重病垂危的時候,渾身高燒,一直在說胡話,反反覆覆絮叨著:不是他不來看我們,是娘不讓他來。你父親不是拋棄妻女的負心人,而是天下人的英雄。

“為什麼我一次都沒信過?”

花朝感覺心臟一揪一揪地疼。

她想到了過往的種種。

想到了這些時日從新地傳來的一封封喜報。

一時間。

滿面羞慚。

她擦乾了臉上的淚水。

卻很快又被新的淚水濡溼。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神情茫然地念叨著:“天下人的英雄麼?”

不知何時。

她撿起了那張畫卷。

……

門外。

趙寧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看向巫霜序:“巫姑娘,此舉當真能救無忌回來麼?”

其實她早就醒了。

但身心狀態太差,必須得靜養。

卻不曾想,曹公公傳來的訊息說,暝都盡頭很有可能已經關閉了。

如果裡面有人,想出來恐怕得等到幾十年以後。

她不知道嬴無忌究竟在不在裡面。

但如果不在,憑藉嬴無忌的手段,至少能報個平安回來吧?

心急之下,她找到了同門師姐巫霜序。

卻不曾想,卻被巫霜序帶到了這裡。

巫霜序不確定地搖了搖頭:“師傅說世事無常,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我都已經做到能做的事情了,便聽天命吧!”

趙寧沉默。

對於這個師父,她一直都懷著敬畏之心。

誰能想到,那麼多陳年往事,居然糾結到了這個小小的書局?

花婉秋因丹青而生。

卻因為巫霜序徹底脫離了丹青的掌控。

的確已經盡力了。

可“聽天命”這三個字。

只會讓她更擔憂。

她不能沒有嬴無忌。

就像未來的黎國不能沒有大黎學宮。

於是她又望向了巫霜序。

巫霜序能理解她的憂心,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更多,這是青衣前輩給師父的信,我只剩這麼多了。”

趙寧連忙開啟信件。

只見上面字跡瀟灑,不拘一格。

“白兄吾友,見字如晤。

昔日一別,已有七年,兄金玉良言,吾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吾聖人之路,已入偏途,一人之世,終究是下下之選。

今吾兵解,有一事相求。

望兄施天衍神術,為吾之佳作選一凡俗命格。

輪迴之法,已繪於此畫之中。

若以凡俗之眸,依舊能瞻天下奇景。

則盛世可期。

青衣絕筆!”

趙寧略有所思,這天衍之術乃是道家決定了神通,韓倦所學的望氣術,便是此神通衍生出來的觀大勢之法門。

大道以五十為滿,天衍卻為四十九。總是不能完全完美,卻總有一線生機。

只是……

這一線生機,真的能抓住麼?

正當她擔憂時。

房間內忽然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

眾人神色一變,慌忙推門而入,發現花朝已經昏倒在了地上,手中緊緊握著丹青妙筆。

而那幅畫卷已經懸在了半空中。

上面青衣的自我早已煙消雲散。

卻多出了一道黑黢黢的東西。

就像是……

一道裂縫?

……

暝都盡頭。

眾人盯著攤在地上的畫卷,不由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人以為丹青已經跑了,氣得直捶地板。

還有的叫囂著讓嬴無忌趕緊出手,滅了那個本我規則。

有些甚至想要把這畫軸撕了洩憤。

但被嬴無忌攔了下來。

他冥思苦想,想著究竟搞出什麼樣的方法,才能把姬峒這個老陰比騙過來。

幾方都算得賊多。

也都有漏算的地方。

他實在沒想到。

到最後自己是最虧的那個。

但只要自己在外的身外化身能夠啟用,就未必沒有挽救的可能。

可是……真的很難。

一時間。

這批拎出去足以讓天下顫抖的兵人境強者,就像是滿肚子的怨婦一樣。

絕望之中,任誰都會成為烏合之眾。

狂躁之�

��愈來愈濃,再不抑制,恐怕內部都要打起來了。

而此時。

羋星璃也終於感悟完畢,從天空縱身躍下。

看到眾人不打架了,頓時喜笑顏開,上來一拳頭捶在了嬴無忌的肩膀上:“可以啊!還真被你化干戈為玉帛了?”

話剛說完,她就意識到氣氛不太對。

忍不住問道:“哎!該不會……”

嬴無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

羋星璃嘴角抽了抽:“壞了!該不會最後是我陪你孤獨終老吧?”

嬴無忌指了指一群人:“這不還有這麼多人麼?”

羋星璃面色一變:“不行!他們都有點老,長得也不好看。你要純愛點,不能有那些變態的想法!”

嬴無忌:“???”

他感覺有些不太對勁,不由問道:“你好像一點都不緊張,是不是悟到了什麼?”

羋星璃嘿嘿一笑:“抽空領悟了一部分天衍神術,只學到了粗淺的皮毛,不過也為此行佔了一卦。”

嬴無忌問道:“什麼?”

羋星璃撞了撞嬴無忌的胳膊:“逢凶化吉!”

嬴無忌目光微微朝下,看她了一眼。

這麼豐。

應該能化吉吧?

他問道:“如何化吉?”

羋星璃攤手:“這我哪知道?”

話音剛落。

地上的畫卷便憑空支稜了起來。

畫卷之上,有一道黑黢黢的東西。

好像是……一道裂縫。

眾人面面相覷。

嬴無忌反應賊快,剛才聽到要逢凶化吉他就開始悄悄醞釀,看到這變故,絕地天通瞬發,鎮住了除了十三爺和羋星璃以外的所有人。

隨後把兩人先後推了進去:“你們先去!”

自己緊隨其後。

天空中,很快響起了本我虛影的痛呼。

“你們一個個來!”

“縫沒有那麼大。”

“撐……”

“要撐壞了!”

……

嬴無忌從畫卷中踏出來之後,反手就強行卷起了畫軸。

房間裡有很多人,只是羋星璃和十三爺被請了出去。

“寧兒?”

“劍靈前輩?”

“巫千戶?”

巫霜序糾正道:“是巫指揮使。”

趙寧眼眶已經紅得不像話,看到嬴無忌出來,情難自制,直接撲進了她的懷中。

這些天。

她擔憂得要死。

陰山安邑兩邊告捷。

自己夫君以及最大的功臣卻下落不明。

沒人知道她有多麼愧疚。

也沒人知道她忍受的是什麼樣的煎熬。

嬴無忌緊緊地擁著她,有種不真切的幸福感。

上一刻還在困局之中無能狂怒。

下一刻就回到了家裡,佳人在懷。

這是什麼個情況?

他忍不住問道:“我是怎麼出來的?”

趙寧這才意識到不妥,趕緊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指了指床榻上剛從昏迷中醒轉的花朝,還有在旁照顧的白儀。

花朝剛魔種爆發。

卻還是忍下了所有不好的情緒,救了嬴無忌出來。

不管從什麼角度,自己都應該照顧一下她的情緒,方才的舉止,已經有些觸碰到她最脆弱的地方了吧?

只是有些奇怪。

花朝神色除了有些悽楚,卻並沒有憎恨與哀怨。

嬴無忌依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好像從花朝的眼睛中讀出了一些東西。

他緩步上前,似在試探。

好在花朝沒有迴避他的眼神,反而抬起頭迎了上來。

眼眶紅紅的。

面露羞慚又帶有一絲怯意。

這神色很複雜。

嬴無忌卻好像能總結三個字出來:求抱抱。

他坐在床榻上,沒有任何詢問,直接把她抱在懷中。

花朝沒有掙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

淚如雨下。

良久良久。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想回家了,我還能回去麼?”

~~~

加更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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