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孫子是大鹽黨的人。

自打知曉我孫子的真實身份後,西野便一直將他視為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

若不是現實所迫,莫說是聯手抗敵了,他連話都不屑得跟我孫子說上半句。

倘若我孫子死了,西野應該會感到慶幸,乃至幸災樂禍才對。

然而,在這份“倘若”真的變為現實的刻下,西野的心中並沒有湧現出半點跟欣喜搭邊的情感。

可與此同時,他也不覺得悲慼、酸楚。

西野木然地凝望我孫子那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笑意的面龐。

他沒有食言——沒來由的,西野的腦海裡冒出這樣的想法。

我孫子真的為了他的信念,為了他所信仰的事業,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並由衷地為此感到自豪。

——在死亡將臨之際……我是否也能像他那樣笑得坦然呢?

這個念頭產生的剎那,一抹難以捉摸的苦澀之色掠上西野的頰。

“搞什麼……要我在這樣的狀態下,既押送一頭‘肥豬’,又要背一具屍體……這不為難我嗎……”

正當西野對著空氣喃喃自語的時候,他的臉色忽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儘管勉力控制,但他還是不受控制地彎下了腰,雙手撐地。

與他的鼻尖僅在咫尺之間的泥地,漸漸被他咳出的鮮血染黑。

“該死……!”

強烈的眩暈感,如潮水般在西野的大腦裡翻湧,眼前的世界彷彿套了一層濾鏡似的,變得搖搖晃晃,模糊不清。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

明明在前一息,西野的身體狀態尚可,端得起刀,站得直身子。

不過彈指的功夫,他的脊骨便彷彿被抽掉了似的,整副身子垮了下來。

事態變化之迅速,令西野本人都感到始料未及。

聽到西野的咳嗽聲,並察覺到西野的刀從自己的脖頸上挪開後,鳳凰屋彌太郎先是一怔,然後小心翼翼地側過腦袋,打量身後的西野。

在發現其身體肉眼可見的虛弱後,他那對老鼠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

下個瞬間,他猛地甩開肥碩的膀子,邁開短粗的雙腿,朝著前方、朝著遠離西野的方向一路狂奔,並像驟然溢位的沸騰熱水一樣,尖聲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殺我啊!”

西野艱難地抬起頭,朝逐漸遠去的鳳凰屋彌太郎投去憤恨的目光。

“媽的……!”

他將手中的貞竹拄在地上,強撐著站起身。

因為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平日裡嚴重缺乏鍛鍊,所以鳳凰屋彌太郎的跑路速度並不算多快。

然而……西野刻下的身體狀態,實在是太糟糕了。

光是站起身,就已讓他的面部線條因痛苦而扭曲。

在這樣的情況下,背上我孫子是肯定追不上鳳凰屋彌太郎的。

不得已之下,西野只能先將我孫子的遺體放平在地上。

抱歉了,之後再來帶你走——在心中對我孫子這般說道後,西野拔足追向鳳凰屋彌太郎。

“救命啊!救命啊!”

鳳凰屋彌太郎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求救,打破了夜晚的靜謐。

寺社地的劃分標準非常粗暴,基本就是將寺廟、神社周邊的土地、街町給圈起來——好了,這片地區就是寺社地了!

因此,寺社地內不僅住著大量的神職人員,更有相當一部分的平民百姓,除了建有寺廟、神社之外,茶屋、居酒屋、澡堂等常見的民用設施,都是一應俱全。

總而言之,除了管理機構不一樣以外,寺社地和町人地、武家地,基本沒有本質區別。

鳳凰屋彌太郎的連番嚎叫,自然吵醒了不少本已會周公的町民。

街道兩側的房屋接連傳出被毯被掀開的輕響、“吱呀吱呀”的足音,以及門窗被推開的動靜。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

“呀!好像有武士在追殺平民!”

“什麼?又有武士在拿人試刀嗎?”

“不知道,也有可能是那幫滿嘴“攘夷攘夷”的瘋子在作亂。”

“快!快關窗關門!不要多事!”

……

武士提刀追人……面臨這等事態,敢於介入其中的,恐怕也就只有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的武士了。

不幸的是——此地乃寺社地,並非武士聚居的武家地。

不是什麼人都有膽量多管閒事的。

尤其是這種一個不好就會惹上一身騷,乃至送掉性命的閒事。

鳳凰屋彌太郎逃到哪兒,哪兒的民眾就關緊門窗,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不知道,默默地作壁上觀。

鳳凰屋彌太郎見狀,臉色愈顯蒼白。

噠噠噠噠噠噠!

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愈來愈近、愈來愈響的腳步聲。

他戰戰兢兢地扭頭後望。

映入其眼簾的,是散發寒光的刀刃、浸滿鮮血的衣裳、在夜幕的映襯下兇芒畢露的雙眼、沒有任何表情卻給人一種猙獰之感的面龐……

“咿呀啊啊啊!!”

此景此況,嚇得鳳凰屋彌太郎不禁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滿是肥肉的臉龐漸漸染上絕望的色彩。

如果讓鳳凰屋彌太郎逃走了,那麼今夜的所有功夫以及我孫子的死,就全都白費了!

一念至此,西野緊咬牙關,瘋狂地壓榨著體內殘存的所有氣力。

在求生欲的驅使下,鳳凰屋彌太郎也拼命了。

“哼哧!哼哧!哼哧!哼哧!”

張至極限的鼻孔,反覆噴出灼熱的吐息。

側腹疼得厲害、兩肺似乎快爆炸、雙腿痠得失去知覺……縱使如此,鳳凰屋彌太郎也不敢放慢速度。

今夜可能是他平生以來,跑得最快、最長久的一次。

西野的體能遠勝對方,但傷痕累累的軀體,使他沒法發揮全力。

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鳳凰屋彌太郎,平日裡是個多跑幾步路就會喘氣的體能渣渣,但在危難當頭的刻下,其體內的潛能悉數爆發了出來。

就這樣,雙方達成一種微妙的均勢,既拖不開身位,也難以拉近距離。

照此情況來看,這場追逐戰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可誰承想……最後的勝利者,竟出現得那麼快。

因為環境昏暗,看不清路況,外加上也顧不得看路,所以鳳凰屋彌太郎不慎踢到地上的一塊凸起。

“嗚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痛苦的慘叫,緊接著,他像球一樣在地上翻滾幾圈,最後以背朝下、面朝天的姿勢,重重地癱倒在地。

“呃啊啊啊啊……”

鳳凰屋彌太郎只感覺眼前有無數顆金星在飛舞,自背部傳來的火辣辣的痛感,使他險些失去意識。

這個時候,一道好訊息和一道壞訊息,唐突地將臨在其身上。

好訊息是:他的後背突然不痛了。

壞訊息是:他的後背之所以能突然不痛,是因為他瞅見了比背痛還要可怕的物事……

啪挲、啪挲、啪挲……

西野拖著手中的刀,一步步地走向癱在地上的鳳凰屋彌太郎。

被月光拉長的身影,如山一般壓在對方的身上。

“喂,你這個混賬……我應該說過了吧?若敢亂動,就讓你人頭落地。”

“噫——!”

鳳凰屋彌太郎手腳並用地向後倒退,試圖起身。

但疲倦已極,並且也被嚇軟了的腿,使他在短時間之內,除了在地上爬動以外,再也做不了其他的動作。

“只不過,我尚有好多好多的問題要慢慢問你。所以——乾脆把你的兩條手臂都折斷好了。手臂沒法擺起來的話,你也很難跑快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西野蹲下身,伸出左手,一把嵌住鳳凰屋彌太郎的右臂……

嗖!

驟然間,利落的破風聲,橫向切過西野視野的黑影——一根箭矢筆直地扎進西野腳邊的土地,尾羽顫動。

“嘖!”

西野以為是鳳凰屋彌太郎麾下的那幫弓箭手追過來了,連忙提起手中的刀,擺好戰鬥架勢。

嘩啦啦啦啦……

隨著亂成一團的足音響起,東側的街口烏泱泱地衝出一大波武士。

人數約莫在40上下,動作整齊劃一,衣著光鮮靚麗,各自持有弓箭、刺叉、短槍等精良兵器。

西野注意到:這幫半路殺出的武士的衣服上,皆繡有蝴蝶狀的家紋。

——莊內藩的家紋……酒井金吾的人嗎……!

西野的臉色陡然一沉。

說時遲那時快,武士們在距離西野10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擺出短槍手、刀手在前,刺叉手在中,弓箭手在後的嚴密陣型。

緊接著,戰陣自正中間“譁”地向左右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足夠兩名成年男性並肩通行的道路。

一名身材不算高大,但是面容卻很有威嚴,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逼人氣場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站到陣列的最前方。

西野認得此人——正是現任寺社奉行之一的酒井金吾!

寺社奉行乃“三奉行”中的最高位,權力大得可怕。

既負責管理全國的寺社、寺社領地與擬定宗教政策,也管轄寺社與寺社領內的訴訟與犯罪調查。

此外,負責管理歷代將軍靈廟“紅葉山”的紅葉山坊主、紅葉山火之番、藥人眾、神道方、連歌師、圍棋師、將棋師、古筆見,也都由寺社奉行負責管理。

論地位,乃與老中、京都所司代、大坂城代平級的存在。

正因此職務實在太重要,絕不能假手於外人,所以幕府定下規矩:如無特殊情況,寺社奉行將從譜代大名中選任。

【注·譜代大名:1600年的關原之戰以前一直追隨德川家康的大名。即立有從龍之功的重臣們的後裔】

而酒井金吾,就是莊內藩(藩內總石高:17萬石)的當今藩主。

“賊徒!你好大的膽子啊!”

酒井金吾冷哼一聲,中氣十足地對西野吼道:

“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底子下殺人!”

望著面露怒容的酒井金吾,西野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滿濃重的陰雲。

酒井金吾的宅邸就在這附近……多半是鳳凰屋彌太郎適才的喊聲、求救聲,驚動了他。

以一己之力迎戰全副武裝,並已擺好戰陣的莊內藩精銳……縱使讓西野恢復回全盛狀態,並且再給他10條命,他也闖不過去啊……

“啊啊!酒井大人!酒井大人!快救我!救我呀!”

認出這員突然駕到的不速之客的身份後,鳳凰屋彌太郎臉上的張皇、畏懼,霎時轉變成慶幸、狂喜。

“嗯?鳳凰屋君?”

酒井金吾錯愕地挑了下眉。

鳳凰屋彌太郎身為社會地位特殊、握有海量財富的札差,自是跟江戶的上流階級素有往來。

他跟酒井金吾雖算不上很熟,但彼此間也算是有過一點交情。

頓覺柳暗花明的鳳凰屋彌太郎,忙不迭地爬向酒井金吾所在的地方。

然而,他才剛爬出一步,便被西野按倒在地。

“不許動!”

“不許動的人是你!”

酒井金吾一揮大手,他身旁的藩兵們立即進入隨時可以投入戰鬥的臨戰狀態。

“賊徒!放開鳳凰屋君!”

“啊啊啊啊!酒井大人!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啊!會射到我的!”

糟糕、棘手等詞彙,已不足以形容西野眼下的處境。

酒井金吾已把他視為夜間行兇的暴徒。

事實上,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渾身是血、手提打刀的西野,確實是極度可疑,令人難以信任。

一個不好,就要不明不白地慘死在這兒了。

明明是為了消滅幻附澱、為了幕府的未來,才拼上性命地奮戰至今,可到頭來,卻死在自己人的手上——這種事情,實在是過於黑色幽默。

——怎麼辦……?

豆大的冷汗淌過西野緊鎖的眉頭。

正當西野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應該如何破解當前的絕境時——

“咦?這個聲音是?”

戰陣的後方,倏地響起一道對西野而言分外熟悉的渾厚嗓音。

一名滿身贅肉的大胖子“哼哧哼哧”地擠開擋在其身前的藩兵,站到酒井金吾的身邊。

“西野君!果然是你!”

西野睜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跟這名精準喊出其名的大胖子四目對視。

“薄井……大人?”

大胖子……也就是西野的上司、北番所的現任奉行:薄井忠次郎,表情複雜地看著西野。

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但西野也猜得出其當下的所思所想。

失蹤已久的部下以如此駭人聽聞的方式重新現身——他一定在為此倍感驚訝吧。

西野簡單地觀察了薄井幾眼,發現他面色酡紅。

聯想到薄井同酒井金吾交好,西野推測:薄井剛才應該是在同酒井金吾喝酒,在聽見鳳凰屋彌太郎的求救聲後,就跟酒井金吾一起出來檢視情況了。

“西野?”

酒井金吾轉動目光,將西野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數遍。

“你是北番所定町回的西野細治郎?”

西野曾陪薄井到酒井金吾的宅邸中應酬過幾次,所以酒井金吾對西野略有印象。

“好像還真的是你……西野細治郎!你身為官府中人,為何知法犯法,行兇傷人?!”

現場的氣氛並未因薄井認出西野而稍有緩解。

相反,變得更加沉重、撲朔迷離了。

便在這一片緊張之中,產出第一句話的人,是薄井。

“啊哈哈哈哈!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呀!”

薄井大笑幾聲,然後挺著他那碩大的肚腩,屁顛屁顛地挪步至西野和酒井金吾之間。

“酒井大人!這是誤會啊!”

“誤會?”

酒井金吾的眉頭微蹙。

“是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前陣子安排了一項非常緊要的差事給西野君!西野君他應該是急於辦案,所以不慎抓錯人了而已!”

薄井的話音剛落,鳳凰屋彌太郎便瞪圓雙目。

“不慎抓錯人?!開什麼玩笑!這傢伙完全就是衝著我來的啊!還挾眾殺進我家了呀!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傢伙是蓄意謀殺!酒井大人!請您快將這個瘋子繩之以法吧!”

儘管鳳凰屋彌太郎據理力爭,但薄井完全不為所動。

“這個嘛……應該也是誤會而已!”

“總而言之——西野君,你快放人吧。既然是抓錯人,就別再死抓著人不放了!”

“酒井大人,您也是!快讓您的部下收起武器吧!要是不慎誤射,那就麻煩大了!”

薄井熟練地向雙方人馬賠笑臉。

他那看起來毫無惡意的笑容,使人莫名地有親近感。

酒井金吾看了看薄井,接著又看了看西野,略作思忖,然後輕輕點頭。

“……行吧,既然是誤會的話,那就好說了。”

“酒井大人?!”

鳳凰屋彌太郎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

這哪可能是誤會啊?!北番所的町奉行在那瞎扯就算了,怎麼連酒井大人您也開始講胡話了?

“酒井大人!您……”

正當鳳凰屋準備說些什麼時,薄井一個箭步衝至其跟前。

“哎呀!鳳凰屋大人!好久不見您了!”

薄井熱情滿溢地拉住鳳凰屋彌太郎的手。

“我若沒記錯的話,咱倆上次見面,還是在半年前的中秋酒宴上。”

“這次真是對不住您!”

“我的部下不懂事,不慎冒犯了您,還請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我的部下這一次。”

在說到“看在我的面子上”這句話時,薄井特地加重了語氣。

與此同時,他的眼中閃爍著深邃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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