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的這一句話,就像是往火藥桶裡投入了一顆火星子。

佐那子就不用說了,她堪稱日本傳統八大美徳——義、勇、仁、禮、誠、名譽、忠義、克己——的人間化身。

在涉關尊嚴、榮譽的事情上,她很容易上頭。

至於會津騎兵們……在缺少優質馬匹的日本,騎兵乃極度昂貴、只有精銳猛士才可勝任的兵種。

能夠成為一軍之精銳、一藩之門面的武士,哪一個不是有點脾氣?

“橘君,既然要繼續追擊,那就快點抓緊時間休息吧.”

佐那子的答覆很簡短。

緊接著,會津騎兵們紛紛吆喝道:

“仁王大人!請別侮辱我們!”

“我還有力氣!我仍能騎馬!我仍能揮刀!”

“對我而言,這種程度的疲勞,就只不過是飯後散步!”

“仁王大人!請讓我們繼續跟隨您!”

……

但凡是個有長眼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這些人全在撒謊,全都在逞能。

佈滿倦色的面龐、發白的嘴唇、止不住顫抖的四肢……儼然已是強弩之末。

只不過……在疲憊之餘,他們的眼睛熠熠發光。

會津騎兵們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朝青登投去充滿敬意的眼神。

百聽不如一見。

聽上一百遍仁王的事蹟、傳說,遠不如自己親眼見上一次仁王是如何衝陣殺敵的。

毫不躊躇地躍下斷崖。

身先士卒的英勇。

輕鬆揮舞長槊,令敵方紛紛落馬的身姿。

鬼神般的強大!

以上種種,無一不使會津騎兵們……不!無一不使心慕武學的人們心馳神往!

儘管雙方分屬不同的陣營,一方是新選組,另一方是會津藩,但其英姿已經徹底折服了他們。

即使精疲力竭,即使遍體鱗傷,他們仍想與仁王並肩作戰!

望著踴躍請戰的佐那子等人,青登的神情很是平靜。

但若仔細觀瞧,便能發現他的嘴角微微彎起,勾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弧度……他彷彿是早就料到了佐那子等人會這麼說。

未及,他收起笑意,朗聲道:

“你們若不是在講大話,那就繼續跟緊我了!”

“我們休息20分鐘,也就是當這根較長的針指到這裡時,我們就繼續追擊!”

青登掏出懷錶,向會津騎兵們展示20分鐘是多長的時間。

隨後,他翻身下牛,走向那塊平整的空地。

他尋了棵大樹,大大咧咧地坐在樹蔭下,腦袋往後一仰,倚住樹幹,眼睛一閉——天賦“睡神”發動——直接睡了過去。

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

馬匹是一種很能吃的動物,必須要一直吃東西,才能增長氣力。

在休息之前,佐那子等人牽著他們的戰馬,走向草密的地方。

至於某頭大黑牛,就不需要青登去為牠操心了。

蘿蔔自覺地走進不遠處的草叢裡,“吱吱吱”地大快朵頤,牛尾巴甩呀甩,很是高興。

牛和馬都能“就地取材”,一低頭就能找到食物。

反觀青登等人,就沒有這樣的“福利”了。

鏖戰了一整天,粒米未進,滴水未入。

包括青登在內的所有人,早已是飢腸轆轆,餓得腹腔發痛,發乾的嘴唇開裂出一條條細紋。

此地是無名的樹林,放眼望去,除了草木就是泥沙,根本就找不到能夠放入口中的東西。

不過,說根道底,他們也沒有那個力氣去吃飯、喝水了。

佐那子等人的屁股剛一觸地,精神剛一放鬆,就立即失去了意識——字面意義上的失去意識。

瞬息間,洪水般的倦意吞沒了他們的意識。

佐那子不愧是武家典範,即使疲憊不堪,也依舊保持住了千葉大小姐的矜持。

她閉攏雙腿,兩手交疊在腿上,落落大方地坐在青登的身邊——直到這時,她才總算是閉上了眼睛。

至於其他人,就沒有這麼講究了。

在將戰馬牽去吃草後,會津騎兵們就立即倒了個七仰八歪。

倚靠樹幹者有之,在地上躺了個“大”字型的人亦有之。

莫說是一塊平整的空地了,哪怕只給他們一塊簡陋的沙坑,他們也會像蛆蟲一樣,自覺且迫不及待地拱進去睡覺。

20分鐘的時間,轉瞬即過。

分針剛在鐘盤上劃過三分之一的距離,青登就立即準時地睜開雙眼,直接跳過了“睡眼惺忪”的階段,跟臺機器人似的。

在天賦“睡神”、“強精+4”的加持下,青登的體力恢復速度,遠非常人所能比擬。

對他而言,20分鐘的休息時間,近似常人的2小時。

“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他的話音剛落,佐那子等人便紛紛起身。

雖然沒法和能夠隨時進入“快速閃充模式”的青登相比,但能夠獲得短暫的休息,倒也聊勝於無了。

身心仍很疲勞,不過好歹是恢復了些許精神。

青登翻身上牛,抬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槊。

佐那子等人不分先後地躍身伏鞍。

“我們走!目標——柴崎煉十郎的首級.”

吼畢,青登輕磕牛腹。

蘿蔔“哞哞”的一聲,拔蹄衝出。

緊接著,一行人等再度揚起輕塵。

繼續追擊!

……

……

東部戰線——

“哈……哈……哈……哈……哈……”

島崎魁張大嘴巴,貪婪地吞吸空氣。

在空氣入肺的那一瞬間,他感到既痛快又痛苦。

傳遍兩肺的冰涼觸感,稍微撫慰了發痛的胸口。

可是,當空氣穿過乾涸的喉嚨的時候,他差點以為流入其喉間的物事不是空氣,而是鋒利的刀子!不由得大聲,自己要咳出血來。

“總攻擊”的命令剛一下達,島崎魁就興奮得差點兒跳起來。

他和一、二、三番隊的絕大部分隊士一樣,對於其他番隊的戰友正在建功立業,自己卻在本陣裡一動不動的這等狀況,早就是心癢難耐了。

迫不及待地想要參戰。

恨不得即刻出陣!

於是乎,“督戰旗”方一飛揚,島崎魁就嚎叫著,奔跑著,戰鬥著!一舉展現出平日裡的訓練成果!

豐盛的饕餮盛宴與夜以繼日地訓練——這兩件事兒,基本囊括了新選組隊士們的日常生活。

在餐桌上吃的那些大米、豬肉,在訓練場上流的血與汗,終究不會白費。

毫無疑問,加入新選組後,包括島崎魁在內的新選組的每一位隊士,都變得更強了!

光是揮刀的力度,就遠勝以往。

實不相瞞,這是島崎魁第一次殺人。

雖說時值海水群飛的亂世,但並非每一個人都會碰上殺人的機會。

當島崎魁揮刀砍倒第一個敵人的時候——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年紀在20歲上下的小夥子——此人瞪圓雙眼,臉上佈滿驚懼、痛苦、憎恨的神色,緊緊地盯著島崎魁。

親眼看見同類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就是那個兇手……這種此前從未體會過的異樣感受,使島崎魁不由得心生怯意,手冒冷汗。

但是,僅須臾,他的畏懼心就被強烈的慾望——對功名利祿的渴求——給掩蓋住了。

他紅著雙眼,轉身殺向下一個敵人。

剛開始時,島田魁還有閒心去細數自己的殺敵數。

可漸漸的,他陷入了一種近似麻木的情緒。

眼前的敵人太多了。

倒在他刀下的敵人太多了。

兩軍剛一接戰,戰局便成了一邊倒。

師老兵疲的賊軍,完全就不是蓄勢待發的一、二、三番隊,以及以總司為首的那5架“人形高達”的對手。

就這樣,沒一會兒,新選組的任務從“擊潰賊軍”變為“追擊潰逃的賊軍”。

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顆顆聳動的後腦勺、一道道搖晃的背影。

不論斬殺多少敵人,眼前永遠有新的敵人來填補空缺。

既來不及去計數,也沒那個心情去計數。

他只知道揮刀、揮刀、再揮刀。

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麼不斷揮刀,不斷前進,逢敵便殺,逢賊就追。

用兩條人腿來追殺敵人,一邊奔跑一邊戰鬥……這對體力的消耗,可不是一般的巨大。

戰至現在,島崎魁直感覺胸口疼得厲害,兩肺快要爆炸了。

同樣疼得厲害的,還有喉嚨。

光是吞吸空氣,就有恍如吞刀片般的劇烈痛感。

口腔裡乾巴巴的,沒有半點水分。

全身的水分,都被裡衣喝掉了。

裡衣被如瀑的汗水反覆浸溼,外層的淺蔥色羽織同樣也被反覆浸溼,只不過浸溼它的不是汗水,而是海量的血汙。

論體能,島崎魁已經算是新選組裡較拔尖兒的那一個了。

連他都是這般,那就更別說是其他人了。

島崎魁已經看見有不少戰友因疲勞而不得不停下腳步、頓住身形。

就在這時,島崎魁忽地聽見前方傳來土方歲三的高喊聲:

“進攻!進攻!不許停!繼續進攻!打得他們連頭都不敢回!”

隨著這道喊聲的響起,島崎魁下意識地揚起視線,循聲望去。

這不看便罷,一看就令人不由得瞠目結舌。

島崎魁原以為自己刻下的模樣,已經算得上是渾身浴血了。

可誰知,打頭的那5架“人形高達”,一個比一個誇張!

跟他們相比,島崎魁身上的這點血,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不論是喜歡一力降十會的總司、近藤勇和永倉新八,還是喜歡用技巧取勝的土方歲三和齋藤一,全都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血人。

莫說是衣服了,他們連頭髮和肌膚都被染得紅一塊、褐一塊。

尤其是總司。

身為一番隊的一份子,總司算是島崎魁平日裡接觸得最多的幹部級人物。

總司給島田魁留下得最多的印象……就是外表俊秀、性格開朗、舉止活潑、愛吃甜食、手裡總抓著一包金平糖。

她很少在人前展示其實力。

因此,就連一番隊的隊士們,都不知道他們的隊長究竟有多強。

可奇怪的是,每一個熟識總司的人……即“試衛館派”的諸位,在談及總司時,總會露出敬佩的表情,皆視總司為“新選組裡除青登以外的最高戰力”。

一方面是鮮少出手的高深莫測的一番隊隊長,另一方面是公認的最強……一來二去之下,“沖田總司的具體實力”成了新選組裡的一則逸話。

只可惜……這則逸話只能到今天為止了。

因為,在今日,在今時,每一位在東部戰線上奮戰的隊士,都在總司的身上親眼見證了何為勢如破竹!何為摧枯拉朽!

明明都是兩隻手、一把刀,可她硬是憑著異於常人的身體機能、爐火純青的劍術技巧,陣斬了無數賊寇。

單論殺敵效率的話,力壓包括近藤勇、土方歲三在內的全場所有人!

其手中的加賀清光因太過鋒利而並未沾染太多的血汙,在陽光的照映下,刀尖反射出懾人的寒芒。

平日裡的那副開朗、愛笑的模樣,全然不見了。

只剩下充滿寒意的雙眸,以及一連取走無數人的性命,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眉頭都沒動一下的冷酷!

有那麼一瞬間,島崎魁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恍惚感——他感覺自己不認得總司了。

這位殺人不眨眼的可怕劍士,真的是我的隊長嗎?

當青登不在的時候,副長土方歲三就是新選組的最高指揮官。

這個時候,青登的“大練兵”的另一項成果——紀律訓練——發揮了作用。

明明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明明手臂痠痛得幾近抬不起刀,可當土方歲三的命令方一下達,不論是以總司為首的高達們,還是像島崎魁這樣的普通隊士,紛紛深吸了一口氣,榨出體內僅剩的最後氣力。

與此同時,隊士們不約而同地回想起《新選組法度》的第一條內容:一切行動聽指揮。

不僅如此,還回想起了違反法度的後果——法度的前三條內容一經違反,直接斬首!

對紀律的敬畏,對法度的敬畏,令得隊士們不敢怠慢,條件反射般地遵照命令列事。

嘶啦!

島崎魁從裡衣上撕下一截布條,用其來綁緊右掌與刀柄。

冷不丁的,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當青登憑著顯赫的戰功,榮升為側眾兼御臺樣用人的時候,受此鼓舞的廣大武士們爭相傳唱的那一句話——

功名但在馬上取!

……

……

噠啦!噠啦!噠啦!噠啦!噠啦!

鬱鬱蔥蔥的土地上,一抹淡褐色正在急速移動,一路向東。

反覆噴出粗氣的馬匹,在騎士們的驅使下,不停地奔跑。

馬匹仍在戰鬥,反觀其背上的騎士們……

交錯的刀槍,毫無秩序地前後掛著。

騎士們一個個無力地垂下腦袋,滿面頹喪,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正是逃亡中的柴崎煉十郎一行人。

軍隊被打散了,將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將。

值此大敗虧輸的絕境下,捨命將柴崎煉十郎從青登的槊尖下救出、仍能誓死跟隨柴崎煉十郎的人,便只有他的門下弟子們了。

柴崎煉十郎擁有不少弟子。

直至起事前夕,他已擁有六百多個弟子,儼然是一座大道場。

大戰過後,他的弟子們被徹底打散,死的死,逃的逃。

現在跟隨在其左右的弟子,只剩約莫二百號人,是他所擁有的最後兵力。

雖然人數不少,但是……慘烈的敗北令得他們士氣盡失,鬥志皆喪。

“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不知道……”

“總之先繼續往前吧……”

“嘖!我又聽見蹄音了!那個仁王還在追殺我們!”

“有完沒完了!我們都逃得這麼遠了,他竟然仍能追上來!”

“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一直逃嗎?”

“不知道.”

“再怎麼逃,也是會有終點的吧?我們總不可能一直逃下去吧?”

“我他媽都說我不知道了!”

……

絕望的氣氛在弟子們之間傳播。

便在這時,一道大喝忽地響起:

“停!停!都給我停下!”

霎時,“恢恢”的勒馬聲,響成一片。

緊接著,騎士們紛紛轉過腦袋,望向此道喊聲的主人——即他們的師傅,柴崎煉十郎。

經過那麼長的時間,柴崎煉十郎已從的陰霾中走出,意識眼神恢復了清明。

“別逃了!再逃也逃不出去了!”

柴崎煉十郎一邊環顧四周,一邊用沉著的聲音說道。

“我們的馬匹遠遠比不過幕軍的軍馬.”

“不論是耐力還是速度,都差了一截.”

“此消彼長之下,被追上只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別逃了!”

說到這,柴崎煉十郎伸出右手,戟指不遠處的小山丘。

“新選組憑藉地利,阻擋了我軍的兵鋒.”

“現在,輪到我們來藉助地利以殺敵了!”

鏗——柴崎煉十郎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

隨著刀刃出鞘,他的音調也跟著拔高了一大截。

“棄馬!隨我登山!”

“就在此地,背水一戰!與仁王決一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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