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建廠(短篇)

張之洞坐在湖廣總督府的大廳裡靜靜思索著。人說武漢三鎮是長江流域三大火爐之一,真是名不虛傳。剛交夏季,天氣剛交夏季,天氣便悶熱得很。自己雖然瘦弱,可汗水卻如噴泉不停地向外湧。

僕人端著托盤送上條用深井水浸過的毛巾,新任湖廣總督擦了手臉,頓時覺得涼爽許多,又微閉雙眼想下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建一個鐵廠。自道光、咸豐以來,洋人屢屢侵犯、欺辱中華,靠的是船堅炮利。中華要免受欺辱,就要有先進武器,這就需要建鐵廠。湖北有煤有鐵礦,正可實現這個理想。可這是一個大工程,選址、籌款、招人、設計、修建……真是要費一番苦心來謀劃。

張之洞手中的大蒲扇煽個不停,可汗水又湧了出來。僕人又送上條溼毛巾,並輕聲說:

“香帥,盛宣懷到了。”

“好,讓他進來。”

盛宣懷身穿全套夏季官服,邁著四方步跟隨僕人向總督府裡面走,邊走邊看,這*的最高府衙寬敞、*,一進進院落,一幢幢廳堂整齊有致。他想,住在這裡的最高長官也一定高大莊重,威風凜凜。走進大客廳,盛宣懷斂氣聚神,恭敬地俯首道:“職道參見香帥。”便上前欲行大禮。

張之洞穩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看著盛宣懷擺了擺手:“天熱,就免了吧。”又示意盛宣懷坐在側面的椅子上。

張之洞剛上任,官府及各界想要拜見的人很多。但張之洞向來討厭程式、排場,除必要的人之外,大多不見。對盛宣懷卻破了例。此人官職並不太高,只是個兵備道,但他兼著中國電報局和輪船招商局的督辦,據說是個經商、辦實業的能手。張之洞對這一點感興趣。

盛宣懷坐下後端詳張之洞。只見他身材雖不高大,雙目卻分外威嚴有神,深不可測。心想,此督氣度不凡,難怪他在兩廣總督任上大敗法國侵略軍,獲得了近年中國第一次打敗洋人的勝利。又創中國開辦洋務的先河。

二人寒暄了幾句便入正題。

“職道聽說香帥要在此地修建鐵廠。”盛宣懷微笑著說。張之洞號香濤,部下又稱總督為大帥,因此人們稱張之洞為香帥。

“是啊。不但要修,還要修一個亞洲最大的鐵廠。”張之洞把身子向後靠了靠說。

“香帥真是氣魄宏大,職道萬分佩服。”盛宣懷拱手說。

“我中華乃東方第一大國,有這樣的大鐵廠才相配。”張之洞聲音洪亮。

盛宣懷頷首:“是的,是的。”頓了頓又問:“不知香帥是要官辦,還是商辦?”

這個提法張之洞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捻了捻鬍鬚說:“官辦如何?商辦又如何?”

“官辦就是由官府來操辦。商辦是由商人集股興辦。”

“商人集股?”

“是啊。辦大鐵廠需要鉅額資金。用集股的方法可以較快籌集大筆資金。”

“噢?”張之洞停下捻鬚的手,注視盛宣懷。

“除了可以很快地籌集資金外,集股還有更大的優越。”看到張香帥注意聽,盛宣懷興致更高。

“願聞其詳。”張之洞向前傾了傾身子。

“這是洋人辦企業的方法。辦企業前先招股,凡買股的人都是股東,由大股東組成董事會,再由董事會聘選經理人員,管理企業。”

“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這樣做商人只能賺不能虧,因為虧了他們自己就賠了錢,而多賺他們則能多分紅利,因而必然精心管理。如果由官府操辦,蠃虧都由官府兜著,管理人員就會漫不經心,甚至會浪費、貪汙……”

張之洞面現不悅:“你這話我不敢苟同。官府辦就一定辦不好?就一定要出事?那還要我們官府和官員幹什麼?中國自古以來大事都由官府來辦,不也過了幾千年麼?”

盛宣懷沒想到張之洞竟然這麼不高興,不由有些遲疑起來:“香帥,官府辦差是不計利潤的,而商辦看重的就是利潤。可經商辦企業是不能不計算利潤的,否則就辦不好。”

“你怎麼能這麼說?難道官府裡都是廢物嗎?商人能辦,官員就辦不了?你不也是官員嗎?”

看來自己的話刺激了這位自尊心很強的總督,可自己絕沒有輕視的念頭,只是提合理的建議,盛宣懷於是辯解:“香帥,卑職絕沒有看不起朝廷命官的意思,我是說這是洋人實行過的有效方法,我們可以借鑑……”

張之洞冷冷地打斷:“洋人?洋人辦的事就都對嗎?我們辦洋務,不就是為了抵禦洋人的欺侮嗎?難道這也要聽洋人的?”

盛宣懷沒想到張之洞會這樣說,一時語塞:“……”

張之洞語氣稍緩:“我既然要辦洋務,當然也不盲目排外。西方的先進技術我是主張學習的。我辦鐵廠就要聘任一些洋工程師,還要聘任一批留洋學習歸國的技術人員。”

“香帥這樣做是英明的。可是,我們辦企業,不但要學習西方的技術,還要學習西方的管理方法,這也許更重要。否則,我們建起了工廠,運用了西方的先進技術,也可能效果不佳。”

這時僕人躡手躡腳送上一盤桔子。盛宣懷拿起一個桔子說:“淮南桔子很好吃,可若是把桔樹遷到淮北,就變為枳,不好吃了。所以有成語:桔遷淮北而為枳……”

張之洞被視為當前國中數一數二的國學大師,他對盛宣懷在他面前賣弄典故不高興,於是打斷他:“我們的官員幾千年來不就是搞管理嗎?他們能管理國家,管理省、州,就管不好企業?”

“香帥,辦企業與管理地方政務不一樣,它有特殊的經濟規律,這需要專門的管理人員。”

“就是你說的董事、經理?”

盛宣懷點頭:“是的,香帥。”

張之洞聲音又嚴厲起來:“我們的鐵礦是國家的,我們建鐵廠也是給國家建,是為了國家富強。這樣重大的事情,怎麼能交給唯利是圖的商人呢?”他看了看盛宣懷又說:“你遠道而來提這個建議,是想也參與其中吧?”

盛宣懷一怔,這張香帥真是厲害,一把火燒到了自己頭上。平心而論,自己是有集股經辦鐵廠的念頭。可自己想辦鐵廠,也有富國強民的念頭在裡邊呀。想到這他挺了挺胸辯解道:“香帥,職道雖然也經商,但並非只為自己賺錢,也想辦好幾個實業,為國家增強力量。我剛才提的建議,也是經驗之談,是我在辦企業的過程中真切的體會。”

“哼,我就不信我張之洞辦不好這個鐵廠,如果能與商人比試一下……”說到這張之洞感到話有些負氣了,不符自己的身分,於是改口道:“我也不信商辦肯定就比官辦好。”

盛宣懷到底還年輕,有些沉不住氣了,“下官已經試驗過,而且這是發達國家成功的經驗。”

張之洞又打斷:“不要再說了,我們以後看吧。”說罷他拿起茶杯。

侍立在一旁的僕人連忙說:“送客。”

盛宣懷站起身,他還想跟上一句:“我們拭目以待。”可看看位高權重,神色威嚴的總督大人,終於沒有開口,只站起深深一揖:“下官告辭了。”

送走盛宣懷,張之洞又坐回到太師椅上。盛宣懷的話仍在耳邊迴響。

兒子仁梃悄聲走了進來,“爹……”

“嗯,你怎麼沒有去學堂?”張之洞看著仁梃。仁梃長得像母親,面目清秀,身形俊逸,張之洞甚為疼愛。

“我聽說盛宣懷來了,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噢?你也對盛宣懷感興趣?”張之洞揚起眉毛。

“不只是我感興趣,我的同學們都感興趣。他在當前中國可是風雲人物,思想新,門路廣,目光遠,辦電報局,招商局,都是新事物,且辦得紅紅火火,不少人都說,他就是中國今後發展的弄潮兒。”

“你看到他了嗎?”

“剛才他出去時,我看到他了。”

“有什麼印象?”

“他外表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風流倜儻,可一看就是個見多識廣,精明幹練,不拘一格又春風得意的人物。使人不能小覷。”

“他這次來,是向爹爹挑戰的。”

“他向爹爹挑戰?”仁梃不解地望著父親。爹爹也是個實力強大的人傑,敢向他公開挑戰的人可不多。

“是啊。他說漢陽鐵廠得商辦才行,而我是要官辦的。”

“什麼是商辦?”官辦仁梃明白,可商辦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商辦就是由商人集資興辦,由他們聘請專人管理。”

“我不知道哪種辦法好,可我站在爹爹一邊,爹辦事都能辦好。”

“噢,是嗎?”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又政績斐然,恭維話沒少聽,可兒子對自己的信任卻使自己如飲甘露,分外香甜。別人的話可能有功利目的,可兒子的話卻發自肺腑。還有,兒子就是自己今後的希望啊。

“是的。爹在當京官時,是清流中堅。當地方官,每到一處,也努力造福一方。當總督,又打敗了法國鬼子,給中國人爭了氣。而且,爹家裡的事也處理得好,家裡上上下下沒有不敬服的。”仁梃的目光直率、坦然,雖然年過十八,但仍末脫稚氣。

張之洞慈愛地看著兒子笑說:“孩子,爹怕是沒有你說的這麼好。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這一點爹是清楚的。不過,爹既要辦鐵廠,當然要努力辦好。”

“爹,您會戰勝盛宣懷的挑戰的。”仁梃握著拳頭向上舉了舉。

“孩子,謝謝你的信任,也謝謝你的鼓勵。你看,你青春的朝氣都浸透到爹的老骨頭裡去了,爹覺得年輕了許多。”

“爹……”

爺倆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望著笑了起來。

傍晚,張之洞坐在長江岸邊的一塊岩石上,心潮如這大江起伏不定。他的身後是一大片空地,這就是要修建的鐵廠廠址。這塊廠址是他本人選的。當初在這塊廠址上曾有一番爭論。

“毅若,我看這塊空地建鐵廠就很好。靠在長江邊上,便於原料和產品的運輸。”張之洞對鐵廠督辦蔡錫勇(字毅若)說。

“怎麼?香帥要把鐵廠建在漢陽?”蔡錫勇有些吃驚。

“你認為不合適嗎?”張之洞聽出了蔡錫勇的意外。

“我,我沒有料到。”蔡錫勇坦誠地說。

“依你的想法,鐵廠應該建在什麼地方呢?”

“一般來講,鐵廠應該建在距離煤礦、鐵礦很近的地方。這樣便於取得鍊鐵的焦炭和鐵礦石,可以降低成本。”

“嗯,這不無道理。”張之洞點點頭。

“可是,漢陽距離煤礦,鐵礦都較遠。而且這塊空地地勢低窪,墊地基要花很多錢。”這位留學西方數年的專家說話喜歡直來直去。

張之洞沉穩地說:“我把廠址選在這裡,一是運輸方便,二麼,也為了我視察方便。這麼重要的鐵廠,我當然要一管到底。如果不在漢陽,我怎麼能經常視察呢?”

蔡錫勇覺得總督說得也有道理,於是笑著點點頭。但他又不無擔心地說:“可是,這樣會增加成本的。”

張之洞笑說:“毅若,你總是擔心錢的問題。本督辦企業,不多考慮資金、成本和利潤。我只考慮為中華爭氣。如果我們自己煉出了鐵,造出了槍炮、艦船,洋人就不敢小看我們,廠子就是虧了本,也是值得的。所以,你們不要考慮錢的問題,把精力都用在建廠上。”

蔡錫勇在西方工作數年,還沒聽說辦企業不考慮成本、利潤的,可對總督大人充滿豪情的話語,他又不知怎麼說好,於是又點點頭。

張之洞又說:“我們為國家辦事業,不能像唯利是圖的商人一樣,斤斤計較,小肚雞腸,器量要大些。”

蔡錫勇又默默點頭。

在總督大人話語的影響下,鐵廠籌建處辦事便不擔心錢的問題。初期建廠經費如果精打細算,三十萬銀子就夠了,結果預算卻達到四十萬。

現在,總督大人坐在廠址的空地上,發愁的就是這件事。豪邁的語言雖然很提氣,但四十萬兩銀子卻實實在在的壓在身上。他向戶部請款,戶部回答十二個字:外憂內患,入不敷出,難以允命。他對戶部本不抱多大希望,因為戶部尚書是個抱殘守缺的老朽。他又想到慣例,按照官府慣例,上邊辦事需要錢,可以向下級攤派。於是他向湖北巡撫譚繼洵、藩司黃彭年徵集款項,沒想到又碰了釘子。此二人均為守舊派,反對辦洋務,而且湖北連年鬧災,災民救濟款尚有很大缺口,也拿不出錢來。

望著面前波浪滔滔的長江,張之洞不由想起了唐代崔灝在這裡作的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此情此景,彼此相同,他嘆了口氣。

晚上,張之洞仍坐在家中客廳發愣。

“老爺,還想籌款的事吶。時候不早了,寬衣休息吧。”侍妾若玉送上碗蓮子羹說。

“若玉,這件事我還要和你商量。”張之洞曾娶過三個夫人,都夭亡了,現在就這侍妾若玉主家。

“同我商量?”若玉驚奇,這種軍國大事怎麼同我商量,我懂什麼呢?

“向公家籌不來款,我準備向私人想辦法。”

“向私人?可咱們家沒有多餘的錢啊。”若玉摸不著頭腦。

“這我知道。我想向親朋和談得上的商人借。”

“噢。”若玉鬆了口氣。可向他們借跟自己商量什麼呢?自己出身貧寒,沒有一個有錢的親戚。

“不過,現在借錢難,借大錢更難。我得想個辦法才好說話。”張之洞又說

“老爺有什麼辦法了嗎?”

“我想先把準備給仁梃結婚用的一萬五千兩銀子拿出來,這樣可以起感化、帶頭作用,就好說話了。”

“這可不行。這筆錢可是我省吃儉用攢了多年存下的,現在仁梃結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卻要拿出去,這怎麼行啊。”若玉雖是妾,但主家多年,在家裡就是夫人的地位,所以說話很有份量。

“先用著,以後我想辦法補償仁梃夫婦。”

“補?怎麼補?家裡開銷越來越緊,能維持就不錯了,再攢下錢太難了。再說,仁梃這孩子從小沒了娘,好不容易昐到他結婚,可又把結婚的錢給用了,孩子會怎麼想?”

“我做官清廉,是為給國家爭氣,這我過去跟孩子說過,他們理解我、支援我。我辦鐵廠,也是為國家爭氣,孩子們也會理解、支援的。仁梃那我去說。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會說通的。”

“老爺的官雖是越做越大,現在官居一品,全國也沒幾個。可咱家的孩子穿用還不如個小商人家,我從小把他們養大,比著別的官宦子弟,總覺著委屈了孩子。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萬把兩銀子又不多,可又要拿走,我……”若玉說著流出了眼淚。

張之洞心裡也發酸,若玉雖是侍妾,可對前房孩子卻視同已出,這正是自己敬重她,多年不再娶正妻的原因。他握住若玉的手:“若玉,你對孩子的這片心,上天可鑑,我會對仁梃說的。”

若玉連忙解釋:“我倒不是怕孩子怨我,我是怕孩子委屈。”

張之洞又拍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就這樣吧。”

若玉不再吭聲。老爺在家裡就是天,還能多說什麼呢?

張之洞又說:“不過,仁梃的婚禮我會想辦法辦得精彩的。你也讀過書,文人麼,有時少花錢或不花錢也能把一些事辦得有情調的。”

若玉點點頭:“老爺會有辦法的。讓孩子高興就好。”

以總督大人的身分,加之多年官風尚好的名望和帶頭作用,張之洞先後借到了二十萬兩銀子,又從總督衙門的軍費中先挪用十五萬兩,鐵廠的建設終於啟動了。

鐵廠終於要出鐵了。張之洞與湖北重要官員及各界頭面人物來到鐵廠,為出第一爐鐵剪綵。天氣很熱,鍊鐵廠裡就更熱,官員們都穿著正式官服,一個個熱得不停擦汗。蔡錫勇忙叫人為大員們打扇。

望著持著鋼釺的工人走向鍊鐵爐,張之洞的手心緊張得出了汗,就像看著孩子將要出世一樣。

工人開啟鍊鐵爐,耀眼的鐵花飛濺出來,如春天盛開著各種花朵的花圃,又如燈節天空綻放的火樹銀花,煞是好看。

圍觀的人群歡叫起來。

轉眼間,鐵水如泉水噴湧出來,流成一條金色溪流,又如一條金龍在飛舞。

圍觀的人群又歡叫起來。

張之洞感慨萬千,昏花的老眼竟湧出了淚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掩飾說是讓煙氣燻的。

在一旁的得力幕僚龔昇平能體會到總督大人的心情。選址、招人、籌款、修建……總督為了鐵廠事必躬親,費盡心力。光是為選廠址,年近六旬、體弱多病的總督就冒著酷熱,跑遍武漢三鎮各個角落,累得腿腳都浮腫了。他對總督說:“香帥,如此盛典,不可無詩。您一定要賦詩志賀。”

四周的人都齊聲贊同:“香帥應該賦詩。”“香帥賦詩一首吧。”

張之洞笑著說:“好吧,老夫就獻醜了。”他開口吟道:

何緣七月又飛花?

天女試問此誰家。

化作金龍向天嘯,

豈懼鬼魅窺中華。

蔡錫勇不由喝彩:“好詩,有氣勢、長志氣。”

張之洞笑著擺手:“信口打油,助興而已。”

在人堆裡觀看的仁梃也覺著父親的詩挺有感染力量,他學著在心裡作了一首,可覺著差得遠,羞澀地笑著搖搖頭。他又在心裡想,我要在學堂好好學習外語和科技,畢業後到這鐵廠效力,為父親開闢的事業添磚加瓦。

武漢鐵廠規模巨大,俄國皇太子訪問中國還專門前來觀看。世界一些大報也稱讚這亞洲第一鐵廠和張之洞總督的氣魄。聽著翻譯讀著外國報紙,張之洞臉上浮出笑容,中國近年在世界上顯現的盡是受氣捱打的形象,這回算是爭了氣、添了光!

可盛宣懷的話卻像讖語一樣圍繞著這大鐵廠。

鐵廠投產後八個月,蔡錫勇向張之洞彙報。

“香帥,鐵廠投產以來一直虧損,而且越來越嚴重。”

“原因在哪裡?”張之洞捻著長長的鬍鬚問。

“主要原因是產品成本高,銷路也不好。”蔡錫勇看看總督,

“說詳細些。”張之洞催促。

蔡錫勇卻有些猶豫。

“你說話向來直爽,今天怎麼囁嚅起來?有什麼說什麼嘛。”張之洞又催促。

蔡錫勇於是接道:“煤和鐵礦石從遠處運來,運費很高。”

張之洞不吭聲,這是個老問題了,廠址是自己選的。

蔡錫勇又說:“廠子的開支也很大。管理機構是比照官府衙門設立的,部門多,人員多,每月薪俸就要一大筆錢。管理人員都按朝廷官員定的級別,講究官員派頭,辦事花費很大。出去辦事要吃好住好。外面的人來廠裡辦事,都要擺席接待,一席就要幾十兩甚至上百兩銀子。我要他們節省些,他們卻說官府辦事就是這樣,我們都是道臺級,知府級,不能失了身分。何況,比照官府的派頭,我們已經儉省多了。”

張之洞仍不吭聲。機構和官員設定依官府建制,是自己決定的。官辦企業,就應按官府的體例辦嘛。否則名不正言不順。這樣大的企業,部門頭腦應該有較高品級,這樣對外辦事人家才能看重,企業也有面子。

“還有,”蔡錫勇又看看總督,硬著頭皮說下去:“鍊鐵爐與大冶的礦石不配套,煉出的鐵質量不夠好。”

張之洞皺起眉頭。他想起了當初選擇從國外進口鍊鐵爐時,英國技師說要把大冶的礦石送到英國檢驗,以選擇適合的爐子。當時被自己否決了。

“怎麼?礦石還要送英國?這要花費多少時間和銀子?俄國皇太子就要來參觀,時間來不及了。”

“總督大人,鍊鐵爐與礦石不匹配要影響產品質量的。”英國技師堅持。

“沒有那麼嚴重吧?人可以吃細糧,但也能吃粗糧,鍊鐵爐就不行?我看過國內民間的小鍊鐵廠,什麼礦石都能吃,煉出的都是鐵嘛。”

“這不一樣的,先進的大型鍊鐵爐與民間的小鍊鐵爐完全不一樣的,它只能吃適合的糧食。”英國技師倔強的堅持。

“我想是可以適應的,我國南方人初到北方吃不慣苞谷面,高粱米,可習慣了就好了。”

“不一樣的,不一樣。”英國技師不知道怎樣再解釋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勁擺手。

“就這樣吧,買國外最好的鍊鐵爐。我想不會有大問題的。”果斷地拍板後,自己就忙著處理另一件緊急公務去了。

總督大人終止回憶,對蔡錫勇說:“若毅,你接著說。”

蔡錫勇剛才有些擔心,接連揭總督大人的短,大人會不會發火?看到大人仍很鎮定,他鼓起勇氣說下去:“生產成本高產品價格就高,質量又不太好,銷路就不好,這就造成虧損,而且越虧越嚴重。”他看看總督又補充說:“我們的鐵要比進口的鐵貴一倍還多些,質量也不如進口鐵,使用者自然要去買進口鐵了。”

張之洞沉默地捻著鬍鬚,片刻後他說:“俗語說:‘媳婦是人家的好,兒子是自己的好’。鐵廠就是我們的孩子,雖然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我們還是要培養它,扶植它。誰家的孩子在成長時沒有毛病呢?”

蔡錫勇點點頭,但他心裡想,只說這樣空洞的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張之洞又開口了:“在技術上你再想想辦法,提高質量,降低成本。產品銷路嘛,我來想想辦法。”

蔡錫勇又點頭。他心裡很高興,如果產品有了銷路,就會收回成本,甚至可以有利潤,那樣鐵廠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蔡錫勇走後,張之洞從衣袋中掏出個小鐵珠。這小鐵珠是他在鐵廠視察時,從煉出的鐵錠中撿的,當時覺得很好玩,又是自己心愛的鍊鐵廠煉出來的,便揣在衣袋裡了,就像熱愛家鄉的人,保留家鄉的一把泥土,一片落葉一樣,是個念心。這個小鐵珠在衣袋裡揣了半年多,又總用手摩挲,已經很光滑了。

現在,總督大人對著光亮,仔細看著這顆發出黑色光亮的小鐵珠。這小鐵珠不是很好嘛,像顆小夜明珠,他怎麼就質量不好呢?它不好在哪呢?他又從桌子的抽屜裡取出把手槍,這是在任兩廣總督時打法國鬼子時繳獲的戰利品。他用小鐵珠比照鐵手槍,此鐵與彼鐵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區別。他又用小鐵珠敲敲鐵手槍,發出清脆的聲響,很好聽,是此鐵發出的,還是彼鐵發出的呢?還真不好說。這時有人來辦公務,總督大人把小鐵珠又揣進衣袋裡。來人有些驚奇又有些害怕的看看桌上的手槍,總督把手槍也放進抽屜裡。

夜深了,張之洞仍伏在桌上揮著毛筆寫個不停。

若玉送上碗蓮子羹,勸說道:“老爺,夜深了,明日再寫吧。”

張之洞說:“明日還有公務,我心裡也著急,還是抓緊寫吧。”

若玉看看桌上寫完的一摞信紙,又說:“這些信的內容都一樣,讓書辦或幕僚們幫著抄寫一下不行嗎?”

張之洞說:“收信的人都熟悉我的字跡,我的親筆信才能看出我對此事的重視,也顯出對他們的尊重和期望。”

張之洞開啟產品銷路的辦法,還是走的官府的路子。他給各地自己的老部下和相熟的官員寫信,請他們做工作讓本地的使用者買漢陽鐵廠的產品。張之洞做過多年京官,擔任過科舉的主考官,到地方上做官以後,先後擔任過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所以他結識的官員還是很多的。他在信中懇切地說:漢陽鐵廠是中國最大的鐵廠,幫助漢陽鐵廠就是幫助中國工業,就是愛國。希望諸位以中國心來扶植漢陽鐵廠,湧躍購買愛國鐵。

直寫到窗外已微微泛出的白色,張之洞才停下筆。揉著痠麻的手指向床邊走去。若玉趕緊給丈夫按摩腰部,丈夫有腰疼病,挺著腰疼寫了一夜,真是太辛苦了。

在若玉溫柔地撫慰中,張之洞的腰疼漸漸減輕,進入了夢鄉。在睡夢中,他看到鐵廠的產品源源不斷地銷往全國各地……

一年後張之洞突然接到京城內線的密報,一些守舊派告了他的御狀。主要罪狀有三:一、貪汙受賄,中飽私囊。二、任用私人,隨意安插。三、管理混亂,浪費嚴重。光緒皇帝對告狀並不完全相信,還想保護張之洞,可一批守舊派大臣卻抓住不放,光緒帝只好同意密查張之洞。

看到這份密報,張之洞五內俱焚。自己雖為官多年,官位越來越高,但一直恪守清廉,除薪俸以外,從不貪一文錢,不收一份禮。這貪汙受賄從何談起?自己雖位高權重,但沒有安排一個親屬到屬下部門,又何來隨意安插?至於管理混亂,自己身為湖廣總督,管理數省軍政要務,還要辦洋務,難免有疏漏之處,但自認為還是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可那狀子裡確有一些言之鑿鑿的事實,而這些事實,都涉及到自己的屬下吳恆昌

——總督衙門的總文案。

“吳恆昌,有人告了我們的御狀。”張之洞在一間密室裡召見吳恆昌。

“香帥,告了什麼?”吳恆昌有些緊張地問。

“你自己看看吧。”張之洞把告狀的內容遞了過去。

吳恆昌看著看著,有些禿頂的頭上滾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吳恆昌,你怎麼看這狀子上列的幾個事例?”張之洞盯著吳恆昌問。

“香帥,我,我……”吳恆昌身體顫抖起來。

“你,買建鐵廠的那塊空地到底用了多少錢?”

吳恆昌“卟嗵”跪倒在地上,“香帥,我……”

“你說,到底用了多少錢!”張之洞露出了大帥的威嚴。

“兩,兩萬銀子。”吳恆昌哆嗦著說。

“可你卻報了四萬兩!那兩萬兩哪去了?”

“五千兩給了賣主,另一萬五我留下了。”

“蓋廠房你又貪了多少?”

“四,四萬兩。”

“啪”張之洞用力一拍案几,“你好大膽子!你好大胃口!”

吳恆昌磕頭出血,“大帥,我對不起您的栽培,我不是人!”

張之洞又一拍案几:“採購裝置你又貪了多少?”

“大帥,裝置都是向國外購買的,我不懂,都是由伍桐山經辦的。”

“他貪了嗎?”

“這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吳恆昌,你跟隨我多年,很精明,很能幹,由文書升到總文案。蔡錫勇不願管雜務,只求管技術,我信任你,讓你兼管鐵廠的總務,可你……”張之洞憤怒而痛心地搖著頭。

“大帥,我,我不是人,我對不起您。我一直小心翼翼,可一接觸到大筆錢財,我就花了眼,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不只是錢財,你在鐵廠安插了多少私人?”

“我,我安插了三十幾人。”

“我仔細檢查了花名冊,又做了調查,足足用了二三百閒人!”

“我只安排三十幾個,可這三十幾又安排……”

“這麼多閒人要吃多少薪餉啊!我費盡心思籌款,甚至向親朋借款,可你們……”張之洞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陣陣頭暈。

吳恆昌又拼命磕頭:“大帥,我對不起您,我不是人!”

過了好一會兒,張之洞睜開眼睛,痛心地自言自語:“我費盡氣力為國家辦企業,可現在卻擔了這麼多罪名……”

“這都是我的錯,不,是我的罪,我擔著。大帥,您就把我交出去吧,都擱到我身上。”

張之洞沉默片刻,又輕聲說:“現在那些反對辦洋務的人正盯著我們呢,我們不能再給他們口實。這件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則,這洋務就辦不下去了。”

吳恆昌抬起頭:“那,大帥……”

“我已經安排了,估計風波會平息的。他們想糾我,可他們也不乾淨……”

“大帥,那,我……”

“你我也考慮了。你跟隨我多年,幫了我不少忙。過去還是比較小心的。這次犯錯,唉,當我的屬下也真是苦。現在當官幾乎個個發財,可你們跟我一直受窮,就是犯些錯,也情有可原……”

“大帥,您真是大人大量。跟著您,甘願肝腦塗地!”吳恆昌又磕頭。

“不過,你不能再在總督衙門幹了,你貪下的錢,可以留下兩萬,去做個買賣養家餬口吧。你還是有經商的本事的。”

“大帥……”吳恆昌伏地淚流滿面。

“你,去吧。”

“大帥……”吳恆昌用力磕頭。

“去吧”

吳恆昌流淚走出。張之洞望著他的背影,這背影突然幻化成盛宣懷的身影,他看著自己在笑。“你笑什麼?我不會輸的,絕不會輸!”倔強的總督在心裡喊。

告御狀的事雖然被張之洞設計平息了,可他並沒有鬆氣。鐵廠要整頓、清理,否則還會出事,日益加大的開支也承受不了。

張之洞派出自己的得力幕僚龔昇平帶領數名幹員去鐵廠整頓,仁梃這時剛從學堂畢業,想隨著龔昇平歷練歷練,張之洞也答應了。

這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總督躺在臥室的竹榻上休息。仁梃走到他的身旁。

“爹,我們得到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張之洞坐了起來。

“今天一個技師對我說,廠裡的軋鋼機可能是二手貨。”

張之洞睜大眼睛,等著兒子說下去。

“這個技師名叫徐利民,在美國的鋼鐵廠工作過幾年。這臺軋鋼機剛買進廠時,他就感到不夠新,可說明書上卻寫著是最新產品。在最近的一次檢修中,他在拆開機器時仔細觀察,發現這確是一臺舊機器,內裡一些零件的磨損程度要超過十年以上,而這臺機器買進廠還不到兩年。”

“買這臺機器花了多少銀子?”張之洞板著面孔問。

“三十萬兩,徐利民說如果買舊的,只需十萬兩。”

“是伍桐山買的嗎?”

“是他。廠裡的主要裝置都是他從國外買的。”

“這些蛀蟲。蛀蟲!”張之洞手拍竹榻喊了起來,接著就咳嗽。

仁梃連忙給父親捶背,“爹,您不要動怒。”

張之洞喘了一會兒,說:“我不動怒,我能不動怒嗎?建廠以來共用了近二百萬兩銀子。這些銀子我是怎樣籌來的,我差不多成一個大乞丐,到處磕頭作揖。我,我連兒子的結婚用錢都搭了進去!可他們卻一貪就�

�二十萬!”

仁梃給父親倒了杯溫茶,“爹,您喝口水。”又說:“我聽了這個情況也很氣憤,立刻找伍桐山質問。”

“他怎麼說?”

“他說徐利民肯定搞錯了,那機器確實是新的。我向龔昇平報告了,他決定明天拆開機器,三方對證。”

“好,拿出真憑實據,看他伍桐山還說什麼!吞下的銀子也得吐出來!”張之洞又拍拍兒子的手:“到下邊看看會增長很多見識,包括看到醜惡,這個世界是很複雜的。”

仁梃點頭:“是的,爹。”

當天晚上,颳起了大風,呼嘯的風聲把張之洞從睡夢中驚醒。他覺得肚子不舒服,起身去室外上廁所,突然,他看到遠處有火光,似乎是在鐵廠的位置。不好!他連忙叫喊起僕人登高觀望。僕人報告說是鐵廠著了火。張之洞又急忙組織人員去救火。

風助火勢,紅紅的火焰從鐵廠軋鋼車間的視窗噴吐出來,如九頭獸向外吐出長長的舌頭,要吞噬眼前的一切。張之洞的心如在烈火中炙烤,焦急和呼喊使他的嗓音很快嘶啞。

士兵和工人一隊隊拎著水桶衝向火場,還有幾輛用人力壓水的救火車來往奔波……

天亮了,風力漸小,火終於救滅了。張之洞鬆了口氣,但望著燒得面目全非的廠房,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這時從廠房裡又抬出一個燒傷的人,有人驚呼:“啊,是張公子仁梃。”

張之洞如五雷轟頂,仁梃,仁梃!他又不相信。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或是他們看錯了?他支撐著瘦弱的身子走上前,可眼前這個人也像廠房一樣,燒得面目全非。他顫抖著,用嘶啞的嗓音拼命呼喊:“仁梃,仁梃!”

門板上的人吃力地張開嘴:“爹,我想保住證據……”

真是仁梃!張之洞只覺得腿發軟,要攤倒。身旁的蔡錫勇忙扶住他,又吩咐:“快,把張公子抬去救治。”

看著兒子抬走,張之洞挺直了腿,對龔昇平說:“那臺軋鋼機怎麼樣了?”

“回香帥,那軋鋼機燒燬了。”

張之洞對蔡錫勇說:“燒傷的人要好好治療。還要儘快修復廠房,恢復生產。”

“是,香帥。可是……”

“什麼?”

“需要資金。”

“資金我想辦法。”

張之洞又對龔昇平說:“整頓仍要進行。但要小心,注意安全。”

龔昇平俯首:“是,香帥。”

由於鬧肚子,又勞累了半夜,加之著急上火傷心,張之洞一陣頭暈目眩,向前栽倒。龔昇平一把扶住他,立刻送回總督府。

回到家中張之洞上吐下瀉,發高燒。他在迷迷糊糊中問若玉:“仁梃怎麼樣了?”

若玉流著淚說:“正在醫治。”

傍晚傳來噩耗,仁梃不治身亡。張之洞聽到這個訊息,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十一

年過六旬的湖廣總督大病一場,近一個月才能下地。他馬上要去兒子的墓地。

已是晚秋,墳墓旁的野草已經枯黃,秋風掃過,颯颯作響。

撫著兒子的墓碑,張之洞含著淚對陪伴在身旁的蔡錫勇、龔昇平說:“這孩子命苦,出世不久娘就病逝。剛成婚一年,就隨他娘去了……”

龔昇平說:“仁梃生命雖短暫,但這樣勇敢,這樣盡責,雖死猶榮。”

張之洞問:“失火的原因查清了嗎?”

蔡錫勇說:“還沒有。很可能是有人縱火,但因為是火災,證據不好找。”

龔昇平恨恨地說:“我一定要查出縱火者,為仁梃賢弟報仇!”

張之洞卻說:“不要再查了。”

蔡錫勇、龔昇平愣愣地看著總督,不知他如何想。

張之洞又說:“守舊派正拿這次事故做文章,攻擊洋務事業。如果繼續查下去,人心惶惶,不利於生產的恢復,更容易給守舊派口實。你們就說那天風大,鄰街的民宅飄來火種,點燃了廠房。”

蔡錫勇俯首:“是,香帥。”

龔昇平說:“伍桐山還沒有處置,他是懷疑的重點目標……”

張之洞說:“也不要查了,他叔父伍廷芳給我來了信,說要代侄兒賠償損失二十萬兩,請求寬恕伍桐山在採買裝置方面的過失。伍廷芳是朝廷辦外交的重臣,我們辦洋務還需要他的支援。唉,當初我只看伍桐山懂兩門外語,又有留洋經歷,就用了他,沒想到他會如此……”

蔡錫勇說:“留洋人員中也有敗類。”

張之洞說:“等他叔父把賠款匯來,就讓他辭職,離開鐵廠。”

蔡錫勇點頭:“是。”

秋風越來越緊。龔昇平說:“香帥大病初癒,不耐風寒,還是回府吧。”說著攙著張之洞向馬車走去。

走到馬車前,張之洞站住回望兒子的墳墓,夕陽的光芒中,似乎飄起兒子的身影,那樣年輕,那樣英俊……張之洞不由呆住了。

“香帥,上車吧。”

蔡錫勇叫了兩聲,張之洞才回過身,上了馬車。

馬車轔轔向前。張之洞似乎看到前方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是盛宣懷,他笑著望著自己。你不要笑,我張之洞雖然又遭重創,但我沒有倒下,鐵廠的生產也會很快恢復的,你不要笑!

十二

南京也是長江沿岸三大火爐之一,伏天的酷熱不亞於武漢。傍晚,張之洞躺在兩江總督府的後花園裡喘著粗氣,只覺熱得喘不過氣來,頭腦也昏沉沉的。

兩江總督病故出缺,朝廷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便讓張之洞代為署理。於是湖廣總督又到了南京,住進兩江總督府。

新任兩江總督之職,把年過六旬的張之洞累得筋疲力盡。可這是朝廷的信任,他不能不抖擻精神拼著老命周旋。但這樣一來,武漢鐵廠的事務他就很難兼顧了,他全權交給蔡錫勇管理。

僕人端來一盆涼水,給張之洞擦臉解暑。擦完手臉後,他指著一棵桔樹說,把剩下的水澆這桔樹吧。

這桔樹是他從武漢移種過來的,他想親眼看看,桔樹易地而植到底會有什麼變化。

一年半過去了,桔樹長高了不少,可還沒結桔子。

張之洞望著桔樹,口中突然吟詠出詩句:

桔兮桔兮,神秘秘兮。

忽而為桔兮忽而為枳。

胡而淮南為桔兮,胡而淮北為枳?

豈必淮北為枳兮,但求四海皆為桔。

四海皆為桔兮,方欣悅吾心。

欣悅吾心兮,六合桔香充盈。

總督大人正沉浸在詩意的思索中,僕人來報:漢陽鐵廠督辦蔡錫勇求見。

“香帥,一年多末謀面了,身體可好?”蔡錫勇笑著問候。

“馬馬虎虎。唉,年已老邁,體力、精力都江河日下了。”張之洞笑答。

“哪裡,香帥氣色看著還好,怕只是公務過於繁多,操勞過甚。”

“此話不假,我一天是忙得暈頭轉向,所以也很難過問鐵廠的事情了。怎麼樣?情況還好吧?”

蔡錫勇臉色暗了下來:“香帥,情況不好,我對不起您,管理不好鐵廠,一直虧損,現在實在是難以為繼了。” 他說著眼睛竟潮溼了。

張之洞心一沉,但他穩住神,說:“毅若,不要急,說說情況。”

蔡錫勇沉痛地說:“鍊鐵用的煤和鐵礦石從遠處運來,費用居高不下。而鍊鐵爐和鐵礦石不配套的問題一直解決不好,鐵的質量上不來。質次價高,銷路自然不好,產品大量積壓。”

“我寫信之後銷售情況不是有好轉嗎?”

“出於您的推介和愛國心,一些使用者買了我們的鐵,可幾個月後就不行了。由於我們廠產品積壓嚴重,資金週轉不靈,職工開支困難、原材料購買都靠賒賬。現在賒也賒不來了,只欠了很多帳。再不想辦法,工廠就要停產了。”

“要維持下去尚需多少銀錢?”

“至少需要一百萬兩銀子。”

張之洞吃了一驚。建廠以來已經用了公家五百萬兩銀子,但工廠一直虧損,現在還需這麼多銀子,真是個填不滿的大窟窿呀。看來,盛宣懷說的建廠要考慮成本、利潤是對的。過去就是對這方面太不在意,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他想了想又問:“如果能籌到一百萬兩銀子,鐵廠以後情況會好嗎?”

“這些銀子只夠還債和重新運轉,以後若要執行下去,還需不斷填補……”

張之洞有些沉不住氣了,“這不成了重病人了嗎?要不斷花錢買藥維持。”

蔡錫勇說:“香帥,到這種時候了,恕我直言。鐵廠先天就不足,原材料費用高,裝置不配套,懂管理的人員少,冗員多,管理體制混亂、落後。所以,後天就發育不全,積弊日久,前途堪虞……”

張之洞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量再為這個亞洲第一鐵廠籌款了,再說,也不能讓鐵廠這麼繼續消耗銀子而產品積壓。於是他問:“毅若,你說怎麼辦好?”

“來時我已想了又想,如果不能大量填補銀子,只有一條路可走。”

張之洞向前探了探身子:“什麼路?”

“改官辦為商辦。”

張之洞心裡一聲長嘆,到底又回到盛宣懷當初說的路子上去了。但他還不甘心,又問:“商辦就一定能贏利?”

“商家辦廠就是為了贏利,不贏利就辦不下去。所以他一定會任用精通管理的人員,精心管理,節省開支,降低成本,提高質量,廣開銷路。經營效果肯定要好得多。西方辦企業比我們要早一、二百年,這是被他們的先例所證明了的。”

這些話盛宣懷已講過,只是當初自己沒有聽進去。看來自己還是落後了。張之洞心裡又嘆口氣,說:“那麼,你考慮過商辦交給誰嗎?”

“這我和大家討論過,當今中國最適合接管這座大鐵廠的人只有盛宣懷。”

張之洞也想到了他,但他不願說。

蔡錫勇繼續說道:“一,盛宣懷有實力還債和重新啟動生產。二、他有能力重新購買裝置使之與原料配套。三,他有管理能力。他經辦的電報局、招商局效益都很好。四、他在中國官場、國外商界都有良好關係。這對產品產、銷大有好處。五,他一直注意漢陽鐵廠,瞭解情況。”

張之洞聽蔡錫勇說得頭頭是道,知道他們已經做了仔細研討。事已至此,為了使費盡心力建立的鐵廠開辦下去,為了使已經開闢的實業強國道路繼續下去,也只好忍痛割愛了。他點點頭:“就這樣辦吧,你去找盛宣懷談一談。”

盛宣懷在望著自己笑。笑吧,你有理由笑。儘管我一大把年紀,又貴為總督、一品大員,可我也會有錯,也會受挫,你笑吧。不過,我張之洞受得住,我還要辦企業,把實業強國的路走下去……

張之洞的手又伸進衣袋,拿出那顆小鐵珠。小鐵珠越磨越光,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著亮光。張之洞感到,此時的小鐵珠像一顆淚珠。他又想,有錢人在死去後,會用珠寶陪葬,有的還在口中放上一顆大珍珠。自己一生清貧,在去世時肯定沒有什麼珠寶陪葬,那麼,就讓家人把這顆小鐵珠放進我的嘴裡吧,讓它永遠陪伴著我……

十三

不久,盛宣懷給張之洞寫來一封信,信中說,他願意接辦漢陽鐵廠。他也欽佩總督大人勇於面對現實,勇於及時轉舵的氣概。雖然他接管了鐵廠,但他對前輩奮力開闢洋務事業的精神充滿敬意,相信只要不斷努力,認真總結經驗,中國的實業會越辦越好的。

總督大人看過信後心裡感到踏實了一些,也許,盛宣懷會把這亞洲第一鐵廠引入坦途的。

十四

在交接鐵廠前,張之洞來到仁梃的墓地。他在心裡默唸著:兒子,爹把鐵廠交給盛宣懷了,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爹想,只要辦好鐵廠,你就會高興的,因為你把鮮血和年輕的生命都交給了鐵廠。(未完待續)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員工比老闆還有錢

南方小子

重生不嫁豪門

姝梵

重生:人偶之王只想摸魚

無牛喘月

七零養娃躺平吃瓜

桃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