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馳淵將酒罈中最後一滴酒飲盡,從瓷瓶中倒出那藥,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然後,艱難地挪到軟塌邊,靜靜地躺了下去。

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除夕夜,千家萬戶都是團聚之日,唯有他,卻是等死之時。

顧馳淵等了一夜,卻並沒有死。

只除了心口隱隱的痛楚之意,並無半點異樣。

偶爾目光落在房中,想起韓卿卿,這痛楚之意,似乎就會更劇烈一點。

顧馳淵只以為,這毒藥是否發作起來比較慢,所以才會如此,也就耐心地等著藥效發作的時刻。

顧府門外。

神色憔悴的老管家開啟門,見到來訪的許落父女時,眼淚差點掉下來。

“昨兒除夕夜,公子在房裡喝了一夜的酒。”

管家紅著眼說,“還跟我交待了後事,說他死了,不要立碑,一把火燒了,骨灰灑進江裡。”

許落和許元明對視一眼,心緒都有點複雜。

管家帶著他們穿過蕭瑟清冷的庭院,來到昔日顧馳淵與韓卿卿的臥房,便退了下去。

顧馳淵就那麼斜躺在榻上,頭髮凌亂,眼眶深陷,身邊地上是破碎的酒罈,房中酒氣熏天。

看到許落和許元明,他神色漠然,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你們來做什麼。”

許元明想起當初那個在若耶城清雋溫雅謙恭有禮的年輕人,再看看眼前這個雙腿盡廢頹然不堪的酒鬼,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那點同情與憐憫剛興起個苗頭,下一秒想到就是這人弒父殺親,害死了他的至交好友,心頭無名火頓時蹭蹭冒起。

許元明沒什麼好態度地說:“來看看你死了沒。”

顧馳淵語氣漠然:“快了。”

他淡淡道,“我死了,你們不必替我收屍,我原本也不配。”

他不希望許家父女插手他的後事,他早已跟管家安排好了。

世人給死去之人立碑,是為了有人祭奠。

像他這樣眾叛親離,離妻兒都棄他而去的人,又何必再在這世上留下痕跡。

許元明氣道:“你知道就好。”

顧馳淵再不說話,雙眼有些茫然地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落目光掠過地上那一堆酒罈的碎片,心念微動,蹲下身從那些碎片裡,撿起了一個外觀甚是熟悉的小瓷瓶。

白色的瓷瓶,上面用黑色的墨寫著三個字:“思無涯。”

這是當初韓卿卿從顧馳淵的書房裡找到的,她怕弄錯,將兩瓶寫有思無涯的藥全拿出來了。

紅色硃砂寫就的是解藥,黑色墨跡寫就的,是毒藥。

“你吃了這瓶裡的藥?”

許落看向顧馳淵:“你是不是以為吃了這個就會死?”

顧馳淵掃了一眼她手中的瓷瓶,沒說話。

不說話,也就意味著預設。

許落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這是劉公子研製的藥,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你也敢吃?”

顧馳淵嗤了一聲:“劉世的毒藥,也不過如此。”

這麼久都不能讓人死,豈非浪得毒藥的虛名。

“這是毒藥,卻也不是毒藥。”

許落語氣複雜,“這是一種會讓人心痛的藥,但凡想到所愛之人,但凡動了情思,便會心痛。所思越深,所痛越重。”

顧馳淵的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那些冊子裡,明明記的都是劇毒之藥……”

他說到這裡,臉色頓時蒼白,猛然想起,思無涯這種藥,冊子裡似乎並沒有記錄。

下屬奉他的命令去搜查劉世的醫館,按圖索驥,將劉世曾解過的毒與解藥,全都拿了來。

毒藥是黑字,解藥是紅字,很好認。

下屬便將藥櫃裡但凡標了黑紅之色的瓷瓶,全都拿了回來。

但劉世不知是來不及還是疏忽了,醫冊裡竟沒有記載思無涯這種藥物的特性、毒發症狀以及解法,以至於顧馳淵根本不知這藥發作起來會如何。

難不成他吃下的,真的不是毒藥,而是,而是……

許落定定地看著顧馳淵,“顧馳淵,你不如藉著這藥,好好想想,你自己真正深愛的人,到底是誰。”

顧馳淵神思茫然,腦海裡閃過許多人的面孔,最後,定格在一張天真嬌憨的臉龐上。

“二公子,我叫卿卿。”

“二公子,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

“馳淵,以後我們就是夫妻啦。”

“馳淵,我會做菜了,今天做的都是你愛吃的菜哦,你多吃點。”

“我的手沒事,被燙到了一點點,抹點藥就好了。”

“馳淵,你的衣袖磨破了,你脫下來,我幫你補……”

“馳淵,我就坐在這裡,看著你看書好不好?我保證一聲不出,保證不吵你……”

“不行嗎......不行也沒事,那我先出去,你安靜看書,我再不來打擾你了……”

“馳淵,告訴你個好訊息,你要做爹啦。”

“馳淵,你說以後我們的孩子,取什麼名字好?”

“你沒時間想麼?那,那就等生了再說吧,等生出來,就知道取男孩名還是女孩名了……”

“馳淵,你早點回房,早點歇息,別累著。”

“馳淵,你也睡不著麼?我月份大了,躺著好不舒服,也睡不著。不如我們聊天好不好?”

“馳淵……”

“馳淵……”

耳邊轟轟如有雷音,心臟處好似有一道道滾雷接連擊下,痛不可當。

顧馳淵捂著心口,臉色煞白,嘴角溢位血跡。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深愛的人,怎麼可能是韓卿卿。

他從來不曾對韓卿卿有過當初面對許落時的怦然心動,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喜歡韓卿卿。

他一直以為,以為自己不過是因為那孩子的出生,才對她有了些許不同。

可他竟然不知不覺喜歡她,愛上她,任由她佔滿他的生活,盤踞在他的心裡,直到她離開,仍是一無所覺!

卿卿,卿卿。

顧馳淵的臉色慘白如金紙,喃喃念著卿卿這兩個字,只覺有人用利刃絞碎了心臟,痛得他一口血噴出,暈死過去。

許元明嚇了一跳,正準備讓管家去叫大夫,卻被許落叫住了。

南江城能解這藥的人,只有劉世,可劉世斷然不會給他解。

顧馳淵悠悠醒轉時,神色似乎平靜了許多。

他拒絕去看大夫,也沒有要醫治的意願。

韓卿卿陰差陽錯留下這瓶藥,或許,是他註定的宿命。

往後,他的身邊,不再有韓卿卿,不再有孩子。

唯有這相思無涯,伴他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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